方濯做了一个万里长梦。
一个漫长的、似乎永无止境的梦。好似一只磨盘在心上来回地、不停地磨动,摧毁他的神思,折辱他的自尊。
在昏迷的时候他便一直做梦。几个片段贴合在一起,好似人生的重叠。像在幻境中抽离又沉入泥沼,他在两者之间挣扎,每逢要踏出梦境的瞬间便被不知何来的一只手再次拉了回去,幻梦到来,一次比一次陷得更深,神思恍惚之际,竟至无法脱身。
人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来过此处。方濯陷入昏睡中,在大概第三个幻影飘云般来回后,才后知后觉,如此的梦,他已经做过千遍百遍了。
抬眼一看,扑面而来一阵风雪,一座高山屹然于前,长长阶梯通往云层深处,身后是万丈红尘,身前似乎便是神仙居所,只要踏过这数重阶梯,便能盘旋上天,寻得大道。
但没人比他更清楚,眼前这一座高山,压根就不是什么“仙山”。
他也不是什么“仙君”,他只是一个被山上收留、侥幸长大的孩子,六根不净,不拘形迹,尘世诱惑并未脱手,七情六欲从不离身。
他压根没有、也可能此生都无法修炼到那种所谓“已入无情”的境界,他生来便是有情的,且是极热烈、极诚挚、烈火一般熊熊烧灼着的滚烫的感情,他若抛弃这些,方濯便再也不是方濯,他可以是“天道”喜欢、赞扬的任何的人,但却永远也不会是他自己。
所以在他发觉自己终于回到振鹭山后,他蹲了下来,掩面痛哭。
这种悲伤是刻在骨子里的。在梦中他并不能知道自己现在的躯壳究竟承受着怎样的苦难,也不知道可能下一刻他就会死了。睡梦给了他一场世外桃源,让他在来回警醒却又再度昏迷的过程中完全遗忘外界一切,只有他自己的灵魂与心在这一陌生却又熟悉的轨道中奔驰不歇。
有人一直将他抱在怀中,抚摸他的眼睛,亲吻他的头发,他却在梦中依稀觉得那是母亲。
母亲。
他从未见过她。
如果能够给方濯一个辨别的机会,那么他会发现,他所梦到的一切都和他躯体上的痛苦反应有关——他目前最难受的地方便是眼睛,于是在睡梦中他也梦到了眼睛。他梦到自己五岁那年初上山,第一次接触到振鹭山冰冷寒凉的风雪。可一只手在他的额上不住地抚摸着,他依稀能听见身后被风捎来的隐约的啜泣。
像是女人的声音。
他不知道是不是她在哭。就好像他不知道他上山来,真的是因为有缘,还是只是为了保命。
保命。
命运将他派到振鹭山脚下、白桦林旁侧,让他紧邻着万古不化的冰雪,站立在山巅所俯视到的也只有一层又一层人间灰暗而无所有的阴霾。
他是为了能“看见”,是为了活着。
方濯感到自己始终在时光波浪中兜游。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梦,可没有一个梦是这样的——那时,他或是主角,或是旁观者,却无一日如至今,仿佛变成了世界本身。所有的闹剧在胸口上演,悲剧伴随着哭声冲击着他的大脑,可心房另一侧便是幸福的笑语。也许是因为他那样年轻,那样气盛,针对自己的未来丝毫不曾分心,像一棵柳树一样,飘飘忽忽地就长大了。
自始至终,世界一直在观察着这个年轻人,赋予他幸福、快乐、洒脱与无可转圜的苦难,看着他成长、瑟缩或是东山再起,终于在他生命将尽时,慷慨地将神灵一样的视角交给了他。
方濯站立在“归墟”正中心。他好像漂浮在空中,又好像变成大地,接受万人踩踏。数匹马蹄奔驰般的声音涌入他的耳廓,无数人在他身旁奔走。山岳换了颜色,河流解冻又重新冰冻,鲜花开而落败,四季与人的一生,飘然不过一瞬。
他看到无数人的背影,无数像飘萍一样游荡在荒野上的影子。四野一片迷雾,正前方却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跪着一个人。
方濯缓缓走去。没人比他更知道这人是谁了。尽管在梦里,并没有看到他的脸,仅凭一个背影他也认得出来,也许是多年前也曾经看着他背对着自己走向遥不可及的地方:
柳轻绮。
他甚至能从他的背影看出来他现在的年岁。方濯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感受到真切的躯壳的存在,真实得好像不是梦境。但只要与他一接触,身遭便突然换了景色。依旧是在振鹭山上,但四周凄风苦雨,云搭成了大殿的房梁,窗外淅淅沥沥滴着血。这人依旧身着一身白衣,但方濯却莫名已从中明了一切——这不是他寻常穿的衣裳,而是丧服。
再抬眼时,面前一具漆黑的棺椁才应然入目。并不是多么名贵的棺材,但却在外壁上刻着一段符文。打眼一看始终不真切,却可以猜得大概是为棺内人乞求安息之流。
而跪在这漆黑棺椁前的人,通体白色,脸色也苍白得像是刚刷好的墙面。他的双手乖顺地落在膝上,却抖个不停,方濯扳着他的肩膀绕过去一看,才发现他双眼氤氲着泪水,正在哭。
方濯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额头与他相抵。他浑浑噩噩的,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想,低头时看到柳轻绮旁边放了一把剑,这把剑很陌生,他没见过。
柳轻绮的眼神总是聚于一处。他当师父之后,目光悠悠然的没有落点,当徒弟的时候倒是死死地盯着面前一点,只瞧着棺椁。他年轻了将近十岁,上一次方濯见到这样的他还是在花岭镇的幻境和某个莫名的、不知可谓的梦——诚然,梦中的他不知道自己可否经历过什么幻境。但他记得那场梦,只是黄沙换作光鲜亮丽的大殿,眉宇却始终徘徊着一层死气。
他那样年少,眉峰也青涩,方濯看他甚至如看自己的师弟,他忍不住抬手想要摸摸面前人的脸。彼时他还懵懂,大脑如初生般空洞一片,他遵循心里的、自己甚至都意识不到属于自己的想法,抬手抚上侧脸一瞬,突然便听耳侧一声微弱的割裂声响,再立于他面前的便是一把剑:
剑锋凌厉如月光,滴落一滴乌云似的黑血,落到地面便成了一圈涟漪,柳轻绮还保持着横剑的动作,脖颈处赫然一道血线,喉间裂开一道血口,滚滚鲜血奔涌而出,似山洪滚滚而来,瞬间便溅满了灵堂。
方濯猝不及防,满眼的血红在这一刻突然启明了他的神智,让他混沌的双眼骤然清醒,猛地明白了现今所在。他扑上前,抓着柳轻绮的手腕就要抢他的剑,可两人能触碰,他的力量却似乎全然不存在,柳轻绮的目光穿过他,紧盯着棺椁,肩膀微微颤抖着,半晌突然唇角轻轻勾一勾,凄惨地一笑,无声地开了口:
“我还给你……”
方濯眼眶如滚石坠落那般酸胀疼痛:“师尊!”
他抬手要去捉剑柄,却只见它穿过自己的手臂,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柳轻绮脸上、身上全是血,一滩水似的融化在地板上,手指紧紧抓着地砖缝隙,面上满是痛苦。他用双臂勉强撑起身,爬到棺椁旁,抬手欲抓一瞬,却当即落下,就此没了声息。
方濯向他冲去,可只两步路的距离,他便摔倒在地上。他抖着手,要捞着柳轻绮往怀里拥,身后却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女声尖叫而起,方濯回头一看,眼前便一阵旋风卷过,云婳婉两步冲到身边,从他怀里拽过柳轻绮,裙角溅了鲜血,氤氲如一张血红山水画,随身形微微颤动,好似活了一般。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声音凄厉地喊叫:“师兄,师兄!”
“师叔,是我!”方濯从地上爬起,脚下却一滑,险些一头摔倒在血泊里。他赶忙赶上,一把拽住云婳婉的袖口,人还不停地发抖,“师叔,是我,方濯,是我啊……”
云婳婉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双颊滚滚落下两行清泪,手指摸索着柳轻绮喉间的伤口,妄图堵住他的伤处,可也只能溅得自己半身鲜血。远远看来竟像是一树血红桃花,两人依靠在一起,脚下便生了根,深深地刻在方濯眼里。
他扯着云婳婉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方濯后退两步,脚下踩着黏腻的鲜血,鞋跟碰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那把剑静静地躺在身侧,剑锋萦绕着点点白光,剑身依旧清明,分毫没有沾上分毫血迹。
方濯低下身,慢慢将这剑捡在手里,只觉得轻,却在剑刃处看到一汪水色,映照池底石子与水藻,如阳光般随风摇曳。
灵堂消失了,云婳婉和柳轻绮也消失了。眼前湖光山色,暖风袭人。一片湖水盈盈泛波,池旁游人如织,远有一座长桥,隐隐可见白马掠过。人如嫩柳繁花,藏在屋檐下的女子手打一把油纸伞,身着薄薄长裙,人也似乎隐没在这初夏中。远有琵琶铮铮作响,湖面缭绕一层淡淡雾霭,一艘花船行至游湖中央,挂一盏红绸,点两笼星灯,船尾扫过一圈涟漪,似迎风的孤独呼啸,拉开一道命运的残影。
一人长发披散,手执酒壶,倒在船头,双颊喝得醉红。一只手捞在湖中,一个劲儿地撩水,另一只手抱着酒壶抱着剑,斜躺有如倒吊,喉间一道伤疤还未完全消去,但粗看却也已看不见了。
方濯发现自己也站在船头,正立在这人身边。耳畔传来文人吟诵诗歌的声音,不远处岸边行酒令声响也被这轻飘飘的夏风吹入眉头,这人抬起头,冲着吟诗的那边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举起酒壶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喃喃道:
“酸的要死,我这日日买醉的无赖都听不下去。”
他说话声音虽小,但却也没刻意压低声音,文人本便与他站得近,闻言更是愕然一转头。他眉峰微皱,很不乐意自己的精心之作被这样评价,但好在还有文人的自尊和风骨在,硬是掩了愤懑,好声好气地问他说:
“那就兄台高见,此诗应当如何写?”
这人摇摇头,满不在乎地扬扬手中的剑:“臭用剑的,不懂写诗。”
一声拨弦,船上琴声轻动,山光匍匐,波澜四起。那文人自是觉得被耍了,强忍着怒气,一甩袍袖:“阁下既然不懂写诗,便不要口出不逊!”
那人便只哼笑一声,也不再做言语。他抱着酒,翻了个身,看到湖面倒影,在波纹荡漾的皱纹中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老时的模样。他伸出手指,对着自己在湖中的眉眼拨弄了一下,像打破了一盏花樽。长剑在怀,却被他一点点慢慢移了手,剑鞘硌着下巴,像从心口抽出一般,与粼粼波光一起,照亮阴影处的侧脸,像在犹豫纠缠。
但下一刻,剑的主人便突然傻笑起来,抱着酒壶,头一下搁在手臂边缘,歪着脑袋看着半柄长剑浸于水中。他最后看了这长剑一眼,便轻飘飘一松手,好似夜风轻敲栏杆,头在船板上硌了一下。像半根被折断的枝条,抽打着湖面,削破了盛夏,长剑落水瞬间,人群熙攘挤过长街小巷,叫卖声伴随银铃乱摇声响晃过孩子的笑闹,青山山花齐放,一夜便将漫山遍野染得鲜红。
耳畔传来文人遥远的吟诵,似柳随风动,青葱作响:
“湖水波光两清平,白马春衫何处行。人间山川几万里,不若寒星一点明。”
再抬眼时,一切便又回归振鹭山,他看到自己站在入门之战的圆盘上,正中心像是命运的指摘,万千欢呼都为他而来,那时眼神如此模糊,可现在,他却那样清晰地看到了高台上的那个人。仿佛经历了一生的风雨,到此刻,他倏地觉得万分平静。他被浪潮席卷到暴风中心,但眼前回荡着的却只有似乎永远也无法融化的冰雪的漂泊,他或是这个,或是那个,或曾有过身份上的差别,也曾经茫然失措、不知可谓——
可那又怎样?
面上一阵热流,像是被鲜血浸透。他回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切脸上有血污的人,一切曾经徘徊于生死边缘、可最终还是落入悬崖的人。
死亡面前,从无高低贵贱。一具棺椁封存了柳一枕的性命,滞留了柳轻绮的记忆,但无论如何,这具棺椁中存放着便是他已消逝的生命,他已经死了!
而至少现在,想见的人还活着。
方濯感到一阵头晕。他蹲下身,不由用手抱住了头——自然,这是他现实中的躯体已因魔息即将爆体而出现的自救反应,将心口牢牢护在双臂间,就好像正面临着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的脑中闪回过无数的事:死于权谋中的人,死在阴谋里的人,死于水面上的无辜的人,或是从阁楼一跃而下的人。想活的人,想死的人,自救的人,连最后的瞬间都无法抓住的莫名便已在一眨眼间便坠入黄泉的人。
生死之际,人的身份、心绪、性情,已全然不重要。
最终将会落于眼中的,也不过一抔黄土而已。
死亡也许会是最终的宿命。但……
方濯不由回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看到的灵堂里鲜血溅地的一瞬。突然,他的喉咙仿佛也被刀剑割开般一阵疼痛,一股窒息感涌上眉头,试探性似的冲击着他的眼眶。
眼中血和眼泪一起流。涂得脸上狼狈不堪,他双膝一软,忍不住跪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使他双手掩面,一个劲儿地敲打着自己的双眼,可至少在梦中,脑内却从未有过如此清明。
但,有人不想他死。
他的生命不是一个人的,而还牵扯到另一人的死活。
人们都知道在梦里尽量不要思考。梦是意识的还原,是真实想法的映衬,而绝对的真实从来不需要思考,疲倦到顶点便会催使人们以直觉处事。人要尊重梦,敬重梦,无论这样的梦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那都是自我的反应,命运的馈赠。
可方濯好似进入了某种油盐不进的态势,他抱着脑袋,心头却思索不休。越想头越痛,耳鸣愈烈,好像一束日光集中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即将便会使他爆体而亡,他却一直没有放弃想。
想。去想。
他需要什么?他能做什么?他必须得做什么?最终他必须要做成什么?
答案也很清晰,压根就不需要过多考虑。
活着。
他得活着。
他必须要活着。活着才能做接下来的事,活着才能确定他自己的身份,活着才能去展现他无从落脚的热烈的感情,活着才能让他暂时逃离阴影、去寻找真正正确的出路。
……只有活着,才能让柳轻绮也活着。尽管并没有理由与证据,但全然不用如何思索,方濯便已在瞬间回归了理性的河流,前所未有地承认过这条真理。
只有他活着,柳轻绮才能活着。
他们的性命被柳轻绮单方面绑在一起,无论他愿意与否,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他就必须咬着牙走到头。
无论如何,若阎王想借此收走他的生命,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有这样的能力。
若他将死在这里,也必须是与命运抗争到最后、实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甘愿赴死,他要活着,必须活着!
也许方濯就是在那时候终于走出这一场漫长的梦境的。他一边做一边忘,走了很多路,也忘了很多事。如果我们能用笔记录下他这一场长梦的星星点点,将会发现其中其实有很多都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他爱的,他恨的,他曾有印象的,或曾经只与他擦肩而过而他却从来都没有留意过的。
他的梦境被万千世事点缀,繁耀得如同星空,可细细瞧去,一分一秒都陷入无穷无尽的烂泥。他在这儿走,在那儿走,随便走过世间的每一处地方,苦难和幸福都在看不见的角落轮回往复。每个人都从烂泥里起身,每个人都将消逝在海洋中。世界是重复,命运就是重复。他得接受这个,并且要鼓起所有的勇气,去打破这样的轮回,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最不济,也要拼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他或许不是殉道者。但至少,他是个终于摸清了命途道路的人。
在梦里,方濯是捂着心口缓缓地站起了身,每走一步都感到自己浑身经脉牵动着剧痛,双眼流出血泪,面前又一片漆黑,但灵魂却矢志不渝地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在梦外,他坐在一间已有十年未曾有如此之人涉足的魔族牢狱中,双手成诀,凛然端坐,承受着来自躯体和心理上共同的腥风血雨。
他自己是不知道自己的状态究竟怎样的,但局外的柳泽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闹出这么一提溜事儿来,饶是谁都不可能冷静以待,看门的小弟子早便跑去喊人了,柳泽槐蹲在一旁,随时准备出手,正聚精会神之际,便忽的听到水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同样一声暴喝从天而降:
“柳泽槐,你在干什么?你想造反吗?”
柳泽槐本正凝神屏气,盯着方濯的状态不敢有分毫松懈,突然听此暴喝,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他多日未休息,这一下还有些头晕,脚下一晃便踉跄一步,这回倒又是来人紧张起来了:
“你晃什么?你——这魔族把你怎么了?”
“没事,师叔!”柳泽槐揉着眉心,幸而有药修在旁扶了一把,他才不至于踉跄摔倒,“此事事关重大,一会儿我再给您解释——”
来人见他无事便暴跳如雷:“解释什么解释?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把魔族都引到我天山剑派来了,还要提裴重魄,你到底想干什么?”
派内突然来了个重伤的魔族,还被柳泽槐亲自带着过来见了另一个杀孽深重的魔族,天山剑派不可能不重视。如今来的便是他们主管律罚的长老靳绍恒。靳长老是柳泽槐的师叔,性子火爆如一只火药桶,一点就炸,在座诸位也看得出来。
甫一听到这声暴喝,便好似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人忍不住缩缩肩膀。再听这一句,心里便悄悄嘀咕起来:这嗓门难不成还是师门遗传的?
但柳泽槐也绝非善类。他对柳轻绮夸下了海口,便不可能随便靳长老打断方濯的修炼。当即上前一步,拦在方濯面前,冲靳长老行一行礼,沉声道:“师叔请冷静一些,私自带外人来水牢见裴重魄,的确是泽槐不对。但此事绝非师叔所想,此子并非魔族,而是灵魔混血,若没有魔族为他传功,今日必死无疑!”
“灵魔混血?”
靳长老探头探脑,左看右看,最后直接要迈入水牢,却被柳泽槐一拦:“师叔,泽槐知道此事凶险……但还请师叔稍等片刻,此子神思不稳,经脉俱乱,不知接下来还会出什么岔子,若是伤了师叔,便不好了。”
“伤了我?”靳长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扬眉毛,转脸看着他,“小子,你别是开玩笑,若能伤我,你今日不就死在这里了?让开!”
说着,便轻飘飘抬手一拨拉柳泽槐。柳泽槐倒是想拦,却被靳长老一瞪,便缓了动作,无奈站在一侧。靳长老大踏步进了牢中,看一眼裴重魄,神色微有奇异,再看向方濯时,眉心便已拧成一个川字,蹲下身观察了他的脸色,抬手便捉他手腕。
方濯原本尽力静坐调息,身上灵息与魔息混杂交织,分外糟乱,本便痛苦不迭,被外人突然一碰,自然以为会有人伤他,当即不管不顾睁眼,抬手便去掐靳长老的脖颈。身旁人都吓了一跳,柳泽槐更是上前一步,正要拦下,靳长老却轻声一哼,只一抬手,便精确拦了方濯动作,掐住他的脉门往下一拧,反抗态势便瞬间调转,暂时制住了他。
而这一套下来,也成功让靳长老摸到了他的经脉,手上只一搭,神色便骤然严肃下来,当即便回头: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体内魔息如此汹涌,灵力也不少,可却并没有完整的魔息系统,灵魔混血又怎么会拖到这时候才反噬?”
柳泽槐喝道:“师叔,别急,他真的是我朋友!”说着话,一抬手,随从便立即知道了他什么意思,取出那只锦盒来恭敬送上。柳泽槐开了锦盒,一步跨到靳绍恒面前,单膝跪地,将盒子往人面前一送:“师叔请看,这便是裴重魄的儿子裴千影的项上人头!这个魔族,便是您面前这位灵魔混血杀的!”
锦盒血迹已干,人脸泛着青紫的死气,圆睁一双眼睛,眼底还残留着未尽的茫然与恐惧。靳长老当然不认识裴千影,但裴重魄却认识。他原本被方濯反吸魔功,摧残得半死,瘫在角落里起不了身,闻言却猝然睁大双眼,手脚并用地爬来,猛地扑到靳长老脚边。
“你说什么?”他颤声道,“柳泽槐,你——你竟如此狠心?我儿千影,十年前不过一稚子,压根没有参与大战。你们这样做,与滥杀无辜何异!”
柳泽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滥杀无辜?裴重魄,真没想到,今日你竟还有脸以此来指责我!父债子偿,你还侥幸活着,那山北大关数万人的性命,就让你儿子偿还了吧!”
他并不欲搭理他,见裴重魄满面痛苦,扑上来要抓他脖颈,抬起一脚,便将其踹到一边。手上却依旧沉稳,叫靳长老一五一十将这人头看得仔仔细细,脸上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口却又出现一人,步履匆匆,气喘吁吁,上来便喊小师叔,定睛一看,竟是林樊。
柳泽槐万万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分外愕然。林樊也没想到靳绍恒竟也在此,喉口的话都被一口吞了下去,扶着铁门一个刹车驻足在原地,愣了一阵,当即便单膝跪地下拜:“弟子林樊,见过长——”
“得了,得了,有什么可拜的?”靳长老对此乱象,颇为惊异,也来不及去思忖这些所谓尊卑礼节了,“你来干什么?普通弟子若无掌门手谕,不可进入水牢,你怎么来了?”
“林师兄!”
仿佛是要映衬他的话一般,身后猝然出现几个弟子,喘着粗气跑来,又瑟缩又焦急地想拦林樊,可看到牢里众人,却也不约而同停了步子。柳泽槐怎能想到,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靳绍恒来了,林樊来了,其他于此事全然无关的弟子也来了,说好的秘密终究成了万人都知悉的消息。
他脑中一嗡,事发突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林樊忤逆了他的命令,如此火急火燎地跑来,看来是有要事。
柳泽槐正了正心绪,想总有一日纸包不住火,靳绍恒也不是不问是非便滥杀无辜之人,由是勉强定一下心神,微微凝眉看向林樊,道:
“我不是让你看着……那位么?你怎么来了?”
林樊犹豫地看一眼靳长老,终究还是不敢在前辈面前耍心眼,从腰间取下一把剑来——这时两人才发现原来林樊负的剑不是他自己的,此剑剑鞘厚重,长度也似乎比林樊的佩剑要更长一些,明显出自于他人之手。林樊将剑捧于手中,恭恭敬敬递到柳泽槐面前,气息还不稳,语气却非常坚定:
“那位说,若小师叔能有办法,势必要将这把剑拿着!”
“他说?”柳泽槐不敢说出观微门主的名号,只得也跟着他含混过去,“他……他醒了?”
“算吧,”林樊迅速偷眼一瞧靳长老,牢内昏暗,他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却能看清就在靳长老身边的方濯的情境,心想人命关天,也不管什么有的没的了,一咬牙沉了心,索性破罐子破摔:
“门主说,若小师叔有所为难,大可将此剑送上……无论何事,他都愿一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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