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最后一面

方濯深知,“猜到”和“确认”是完全不同的,尽管此前已经有无数预兆说明了此事的真相正在楼头,但真要他爬上数层高楼去将它摘下然后摔碎在众人面前,他还得经过一番心理考量。

更重要的是,这一层的“证实”,到底是否现在就要让柳轻绮知道,他还得好好想想。

但真正让他犹豫的或许就是唐云意那番话,说,白华门会怀疑上你,不就是因为你的气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么既然,你不是那个人,师尊不是那个人,我们都不是那个人,那么曾经是观微门下的还有谁?不就只有柳一枕了?

柳轻绮完全继承了他的观微一脉,而这一脉普天之下唯此独有。不是柳轻绮,不就是他这个师尊,光风霁月的好宗师,柳一枕?

方濯的心里万分复杂。所有的不可能都排除了,剩下的这个尽管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却也无法一锤定音地去反驳。真心镜固然不可信,可如果当真是燕应叹想要借此来悄悄达到什么目的,或许也便可以借此来探求一些当年真相,借过他的手来窥探那无可知的二十五年前秘辛——

方濯将珠子嵌了进去,随后盯着这镜子看了一会儿。早在收到这枚珠子的时候他便试探过,确保里面没有什么奇怪的气息才放心。而此刻,镜面斑驳平静,像一弯寒冬时冰冻住的湖面,又好像流水一样的时间。它永远都不会停止,却在眼前实现了一瞬间恍惚的凝固。

唐云意坐在一边,紧张地看着他。方濯按住桌面,慢慢吹了一口气,问出来的话,却是唐云意所完全没有想到的:

“二十五年前,柳凛的妻子所生下来的孩子……是叫‘柳轻绮’吗?”

镜子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只有表面斑驳裂痕横亘在眼前,像一张被缝了线的干瘪的嘴唇。

方濯也沉默不语,撑着头,看着镜子,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唐云意半天等不到回应,心里七上八下,怕了半晌,还是吞了口唾沫,低声问道:

“师兄,你……在想什么?”

“凌弦。”方濯答非所问。

唐云意心一跳。

“什么?”

“凌弦。”方濯道,“燕应叹都能直接让你见凌弦,是否说明,这个人能否为魔教所用,对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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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振鹭山过得并不好。外忧内患,熙熙攘攘,一件事连带着一件事,一场危机连接着一场苦难,等不得、停不下,甚至到正月前,魏涯山还在那如山般的案牍上疾书,忙得找不着北,与以往的从容风度迥然不同。

而今年的“照例”的年终报告,倒是方濯自告奋勇,帮柳轻绮写的。无论说他是问心有愧也好,还是他的确开了窍决定帮忙走后门也好,总之他觉得他师尊现在的状态再多写两分报告估计人得去上吊,故而万般思忖之下接了笔,早一个月便动笔,完成得十分完美,叫柳轻绮抱着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个劲儿说要给他磕一个。

“……阿濯,阿濯我真想不到如果没你,我该怎么办,”柳轻绮感动极了,泫然欲泣,“如果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绝对不再这么麻烦你……”

柳轻绮感动得超乎方濯的预料,看他脸都皱了起来,感觉真的快哭了,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刚想安慰,手还没放到肩膀上,就立即想起另一件事,当即换了动作,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开,凝视着他的双眼,严肃道:

“既然如此,师尊,那么今年就好好练琴,不要再随心所欲乱弹了好么?”

“……”柳轻绮欲盖弥彰,移开目光。

当然,乱弹归乱弹,柳轻绮本人悟性还是不低。他被方濯要挟,难得老老实实好好弹了一回,虽然称不上多好听,但意外的不错,让不少看到他弹琴意图闭耳静神的弟子大为震撼,而同时,也招来了云婳婉的不快,说柳轻绮就这样轻易地破了他二人卧龙凤雏之名,这就是叛徒!

柳轻绮收着袖子,笑嘻嘻地不吭声。挥舞了一晚上东山剑当托的叶云盏顶着一双黑眼圈过来,一把将柳轻绮的琴抢来,高兴地说,来来来师姐,师兄不跟你干了,我来,我的琴也弹得非常难听……

的确如此。他一拨琴弦,包括云婳婉在内,所有人就都要捂住耳朵尖叫。叶云盏狂妄至极,一边瞎弹一边哈哈大笑,最后追着方濯跑了两里地,两人在竹林旁边打了一架,才算收手。

但总的说来,无论是苦中作乐也好,没心没肺也罢,这个年方濯过得还算是相当不错。他经历了此前想都不敢想的这些大难,数次捡回一条命后,其心也就从容积淀许多。以往他眼底不爱藏沙子,现在看开一些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对喻啸歌他沉默不语,对着呜哩哇啦乱叫的叶云盏也不出言回击,随后才发现,原来当个甩手掌柜,真的这么快乐。

但他的个性、经历和命运与柳轻绮不同,故而他只是短暂地品尝了一下甜头,便又更快地投入早出晚归的洪流之中。他没有自己的生辰,过了年,便就算又长一岁。诚然他自己也不在乎这些形式,但被柳轻绮往怀里当胸塞了个小香炉的时候,还是有些愣怔,摸摸鼻子,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屋里挺黑,柳轻绮没点灯。但就着窗外微弱的细雪的反光,他还是看到他星光似的眼睛和温柔的笑意。

“生辰快乐啊宝贝儿。”

方濯脑中浆糊一片,托着那只香炉,想了半天,才醍醐灌顶。他如梦初醒,无奈地笑笑,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定的日子,不是今天……”

“就是因为不是今天。若是今天,我还不送了呢,”柳轻绮笑道,“送生辰礼,要的不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等到了那天你们几个就自己玩去吧,我就不去了。反正你们的东西我已经送好了。”

方濯的心噼里啪啦地软,跟放烟花似的四处溅射,他也懒得维持表面了,一滩烂泥似的往柳轻绮身上趴,香炉绝对不轻,他将它揣在怀里,就像一尊塑像似的沉沉地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声音还很忸怩,带着些羞涩至极的意味:

“师尊,你真好……”

他将香炉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来,柔情百转,婉曲羞赧:“这是什么呀?”

“香炉。”

柳轻绮说。方濯盯着他。柳轻绮沉默半晌,解释说:“可以点香的,嗯……你睡觉或者修炼的时候都能用。”

他胡乱比划了一下,犹豫道:“点香懂什么意思吗?”

“……”

当然不是普通的香炉,方濯平常基本上不太用这东西,后来点了之后,就明显感到修炼进程加快,睡眠质量大幅提高,如果点着修炼,一夜事半功倍,如果决定睡觉,脑袋沾上枕头就能安眠,到第二天清晨黎明初至睁眼,周身欢畅,神清气爽,连个梦都不做。

他是个身世散佚的孩子,具体的生辰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要素,若非亲生父母找上门来,怎么着都行。这是数年来相处、生活的顿悟,是已然不会再为此而伤脑筋的写照。

但庆祝照样庆祝。只是这样的庆祝与民间似乎也有不同,玩得好的哥几个挑个彼此都没什么事的闲适日子出去玩一圈,吃吃喝喝笑嘻嘻地乱晃,最后一碰杯,庆祝又多活了一年,至于究竟从什么时候才真正算起,随便,探求这个,不如细忖当下一口酒。

柳轻绮这时候一般不跟着他们一起出去玩。他虽然不在乎这个身份,但有时候还挺在乎脸面。和云婳婉、叶云盏出门与和弟子出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在弟子面前不好畅通无阻地甩锅,就总感觉生活少了些闲趣。是以大发慈悲给方濯放了一天假,魏涯山那边有什么吩咐他来打理——当然一般魏涯山一听说方濯不在观微门内也就另寻他冤了——方濯难得得了回松快时刻,便随着他们一起下山去,打算等夜幕降临了再回去。

君守月天生活泼爱凑热闹,嘻嘻哈哈地一个劲儿地往前凑。一般这时候,大地向来热闹,甘棠村也不能免俗。路上行人无一不穿着厚实,一双眼睛却露在外面四处瞧着。君守月钻钻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扑在一个首饰摊前,随后一抓,抓来个廖岑寒,张口便道:

“我要这个!”

廖岑寒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进去,探头看了一眼,撇撇嘴:“师尊和掌门师叔给你的压岁钱呢?那么一大包,别说你都用完了。”

君守月毫不客气:“我有大用嘛!”

“你再大的用处不还是给自己花,”廖岑寒顺口一提,却倏地想起什么,正了颜色,“你该不会是打算——你自己的钱啊,不能给别人用!”

“哎,你好烦,”君守月脸倏地一红,急了,“那要不要我把你上回来找我借钱的事情公布于众啊?你自己都为穆姑娘……”

“死丫头!”廖岑寒一听这个,也急了,抬手去抓她,“别跑!回来说明白!谁告诉你的?”

君守月一缩脑袋,哈哈笑着往旁边一躲,谁料这一下正巧撞上一人肩膀,哎哟一声,头昏脑涨后退两步,差点撞上首饰摊,幸好被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才不至于摔个人摊共翻。

那摊主也吓了一跳,连连护着摊位往后躲,口中叫道:“哎哟,姑娘,小心点,毛毛躁躁的,撞着人了吧!”

君守月额头撞得有点疼,头晕眼花,眨两下眼才看清对面的人。这一下却让她立即往旁边一跳,下巴一收,一副戒备姿态,警惕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

廖岑寒看她差点摔着,也是一惊,改抓为捞,却被那人抢了先。再看此人,与人潮汹涌中立于面前,一手扯着君守月,另一只手扶在腰间的长刀上,看到他,神色非常平静,却是下意识一皱眉。

他似乎在艰难地分辨这张脸是否在记忆中出现过:“你是——”

面前扑来一道衣袂飘飘的残影,君守月啪一下挡在他前面,肩膀微微耸起,嘴唇张了张,喊出来的却是:

“姜玄阳,你怎么在这里?”

姜玄阳方才还在分辨廖岑寒的脸,看她嚷了一嗓子,注意力也就随之转移,瞥她一眼,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

“我找你大师兄。”

廖岑寒上前一步,将君守月拉到自己身后,微微皱眉。姜玄阳不认识他,可他却认识他,或者说,观微门下不会有人不认识他。他不动声色往后看了看,方濯和唐云意被滞留在另一处,现在还没过来。但他不打算让姜玄阳知道,只清了清嗓子,说道:

“今日是我师兄妹二人下山,大师兄不在。”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停一瞬,姜玄阳要是想从这找到方濯,估计也得费一番功夫。不管怎么样,在摸清他来的目的前,最好还是不要叫他知道。谁料,廖岑寒所担心的却都没有发生。姜玄阳盯着他,好似明白了他的身份,沉默半晌,倏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来,摔到摊子上,淡淡道:

“那支簪子,我要了。”

两人皆是一惊。君守月扒着师兄的肩膀,从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又惊又异地瞧着这一系列的动作,还没说话,那支簪子便躺在姜玄阳掌心,一下戳到面前。

“拿着。”

姜玄阳道。君守月眼瞳倏地瞪大,看向姜玄阳,仿佛看着的不是个人,而是个会说话、会动作的木偶。

而事实上,平心而论,现在的姜玄阳和木偶倒也有些相似之处。他们虽然不常见,但也依稀可以看出他更为消瘦。人倒是依旧挺拔,背也挺得一块铁板似的直,只是身上气质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阴郁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也消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即将消逝般的细雪似的冰冻,连带着无法被摘除的疲惫,一同涌现在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中。

“……”君守月这时候倒是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她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神鬼,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改变。这个姜玄阳太陌生,叫她甚至感到两分不安,不由又往廖岑寒身后缩了缩,两手也背在身后,不肯接。

“我不要。”

“你方才还缠着你师兄要买。”

“那我也不要你买,”君守月往怀里摸钱袋,“这个多少?我把钱给你……”

话音未落,姜玄阳却已经将簪子一把拍到廖岑寒怀中,眼眸微垂,神情冷淡,平静地说道:“我找你们大师兄。”

君守月不抬眼,还在数钱,张口便道:“不许你见——”

“你要见大师兄?随我来吧。”廖岑寒却打断她,牵着她到一边,让出一条路。姜玄阳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只点头示意他带路。君守月被吓了一跳,满脑子狐疑,但也知廖岑寒估计有自己的打算,便乖乖地闭上嘴不说话了。只在转身时,她咬了个传音,调到廖岑寒耳中,道:

“二师兄,一支簪子就把你给收买啦?”

“唉,我又何尝不想让他再不要和大师兄牵扯联系了?”廖岑寒长叹一声,“可若这回见不到师兄,他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与其等他闹得更大,不如先带他见了,反正早晚他都要达到他的目的。”

“为什么啊?”

“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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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玄阳什么眼神,方濯再熟悉不过。他也承认这个人所给他人的第一眼的执着的印象便在于那双眼睛,深邃冷酷,于其中似乎埋葬着无数完全不属于年少、青年时代的沉重与阴鹜。这其实有点超乎方濯的认识,毕竟他在振鹭山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眼神。他的第一反应或许便是“这人家庭不幸福吧”,当然,后来他得知了可能的确如此时,也没什么意外感觉,因为彼时已经结下了梁子。

但就好像他年少时从未想到会在英雄擂上碰到过这么个难搞的人,他在与姜玄阳仇怨最深的时候,也没想到过原来命运真的可以将两个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浅淡地联系在一起。

他与姜玄阳绝不是朋友,且可能此生都成不了朋友,可当闹市上骤然再见时,方濯神色是沉下的,眉毛却没皱起来,姜玄阳也没有,两人只是静默对视,一句话也没说,可却再没有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态势。

姜玄阳说要找个安静地方,方濯也没质疑他,只叫师弟师妹自己接着去玩,引着他出了集市。待到熙攘人群喧嚣声响渐渐远离时,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愈加明晰,连呼吸声都在这无情、无声的风雪里发出阴沉的震动,走到甘棠村外一家茶馆,此处人烟已然稀少,方濯才停了步子。

“你来干什么?”

他问,目光往姜玄阳握着刀柄的手上掠了一下。

姜玄阳道:“我想见观微门主。救命之恩尚且未报,我想当面道谢。”

“我师尊不见外人,你想说什么,我可以代你传达。”

其实不是柳轻绮不见外人,而是姜玄阳身份敏感,出身明光派不说,不久前还闹出那样大的风浪,方濯实在不敢让他上山。而姜玄阳也不是傻子,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明白了,手从刀柄上放下来,长出一口气,说道:

“既然如此,我便不见了。”

“……”方濯指指茶馆,“进去坐坐吗?”

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就坐。这儿在甘棠村之外,与村内茶铺属于一家,只是他家的二儿子实在太不争气,掌柜的没办法,只得在村外又为他设了一家叫他暂且干着。但由于远离村中,也往往只有过往旅人会来歇一歇脚,是以铺子内非常安静,阳光低垂,晒得脚下一片一片冻土也跳了一跳,茶水氤氲热气,顺着那模糊景色看下去,便能隐约瞧见那热茶之下三盏生机。

姜玄阳不吭气,只将手放在案上,似是若有所思。方濯给他煮了一壶茶,倒在杯子里,也只是拿嘴唇抿了两口。一晃时间三年已过去,彼时两方曾在英雄擂上剑拔弩张的少年也已各自有了自己的责任,姜玄阳坐得也端正,只是拆剑时,毫不留情,啪地往桌上一丢,引来身遭不少人目光。

方濯瞥他一眼,淡淡道:“要打?”

“不打。”

姜玄阳说,他一转身,干脆坐下。

“我想来见观微门主,只是因为即日便将启程去万兽谷。一去不知多久,打太浪费时间。”

“哦。”方濯与他没话讲,有点尴尬,只得“哦”一声,“我师尊不见人,你有话就对我说吧。”

“我也只是道谢,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走吧?”

“方濯,”姜玄阳道。他这才将目光从茶盏上移开,向上攀去,盯住他的双眼,“我想跟你聊聊。”

“……”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沉默比任何交谈都要更好,将说什么、又将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也许这三年里彼此都已知悉了。说无用,问也无用,可人长一张嘴,或许便总在这方面依旧抱有幻想。方濯自认自己没什么好跟他说的,但姜玄阳说了这句后便再不开口,紧闭着嘴唇,实在有些诡异。方濯长叹一声,自认倒霉,手摸着茶杯边缘,主动开了话题:

“你之前……是怎么回事?”

姜玄阳似乎早有预料,也不意外,只是微微合合眼,淡淡道:“掌门对外说得如何,便是如何。我杀了我的师弟。”

“凌弦吧。”

“原来你也知道。”

“我门内秘密,比你所知的要更多,”方濯道,“你不该杀凌弦。杀了他,你以后不会再有安生日子了。”

“我知道,”姜玄阳抿紧嘴唇,“但我杀他,不是因为冲动。我发觉了他是魔教的人,本来打算静观其变,可他暗中杀了我派中许多弟子,妄图将通魔罪行掩盖。我亲眼见到他杀了我一个师妹,方才出了手,只可惜还是晚了。

方濯一哽,感到自己的目光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变化。只是姜玄阳看着茶壶,盯着那袅袅轻雾一条窈窕绸带似的奔上房梁,低声说道:

“我杀他之前,便已做好准备。他死了,我也会死。但我不能再等。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杀死我更多的师弟师妹。”

“……你师尊先是要追杀你,后来又将你迎回明光派,想必也是因为如此吧。”

“他必然会对我出手。”

“你来,是想与我们一同杀了他?”

“不。”姜玄阳道。他抬起头来,“我来,是为了告别。”

短短几个字,轻飘飘得像一根草碾碎成粉末,掉到地上,又被一阵枯瘦寒风吹过,无端叫人一冷。

方濯皱一皱眉:“你说你要去万兽谷?”

“对。”

“那里已经临近蛮荒之地,荒无人烟,除了魔物,基本上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我就是要去那里。”

“你师尊要求的?”

“对。他说让我们去万兽谷取一枚灵石。”

“……那样危险的地方,他自己怎么不去?”

“他本来也不是叫我去,而是叫凌弦去。凌弦被我杀了,这个任务也只有我能揽下。”

方濯不再说话了。在这时候,所有的言语要么成为无情的批判,要么便将立为隔岸观火、故作慷慨的牌坊。安静就是喧嚣,沉默足以说明一切,也好像彻底冰冻的河水一样,冰层以下才是河流全貌,只可惜一层严冰覆盖,尽数封禁。

“那你就不能不去吗?”

大抵半柱香后,方濯才终于打破了这层微妙的寂静。姜玄阳的眼光闪了一下,手指略有紧握茶杯意。他很焦灼,但却不是紧张。

又是许久之后,姜玄阳才说:“冬日万兽谷内多数魔物休眠,因着这个,才有不少弟子愿意前去。”

“……可还是太危险了。”

“他对我有恩。”

“他明显是要你的命。”

“我知道。他最初让凌弦去,就是为了要灭口。”姜玄阳闭一闭眼,“只是在事情败露后,我必然会是下一个。”

“他为什么要灭口凌弦?他二人难道不是一丘之貉?”

“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燕应叹的麾下只能容许一个地位最高的人。”

“凌弦想和你师尊抢这个功劳?”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姜玄阳道,“他这步走得大错特错。”他又顿了一顿,才抬起眼来,“自然,从最初决定勾结魔教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两人目光正对,凝然而视。那眼神中究竟有什么东西,方濯说不好,但其中所蕴藏的一切:疲倦、哀伤、似言语一般的卓然还有那种淡淡的旷达,似乎也不该出现在姜玄阳身上。这一切都让他变得非常陌生,短短几月不见,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方濯原先见他便不悦,今日至此,却滚动一下喉结,也只能说:

“为了这么个人搭上一条命,不值得。”

“我知道。”

“你若真的死了,明光派就真的再无人管。能翻盘的最后一个机会都消失了。”

“我知道。”

“你自小长在明光派,难道仅因一个所谓的报恩,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而置门派于不顾,最后甚至还要看它一步步沦为魔教的鹰犬爪牙么?”

这个问题姜玄阳是不可能答上来的。换作明光派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答上来。又有谁能同时两手兼顾,既完满公众的期许又实现自己的打算?似乎在这二者之间,舍弃是必然要舍弃一个的。而多数人绝非圣人,想要从中做出自己的选择,难如登天。

于是,在这相当长的时间内,两人又是一句话没讲。姜玄阳闷声不吭,读出他的痛苦从来轻松。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从两者之间捕捉到一个中间地带的人,此前他的一切行径均说明了这一点。他不懂变通,貌似害了别人,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害了自己。

但想要一个人得以改变,实在太难太难。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对他讲明了利弊,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也会向后退去,重新回到极端的死路,向着悬崖一路狂奔。

“……我师尊他,对我有恩。”

好半天之后,他终于又说道,可这一句却已经点明了他最后的抉择。

方濯闭了嘴。

姜玄阳道:“我知道他的很多秘密,我也知道终有一日,若我对他无用了,我就会被抹杀。但从我拜入山门起,他便是我师尊。我自小不受亲戚待见,他们向来将我当天煞孤星看待,否则我也不会进明光派。我自小,只受我师尊教导,我的刀法出于他手,我也得亏他才能活到至今,他对我,不仅是师父,更如再生父母。”

说着话,他手指微紧,眼中流露出些许痛苦的情绪,停顿片刻,才又慢慢道:“我知道他的很多想法都是错误的,我也知道,他向来不是那般正直的人。我知道明光派决不能到他手中,祖上留下来的基业不能由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毁去,我师叔做这个掌门才是最正确的,尽管他是我师尊,可是我不能帮他。”

“但是说来简单。到底,他是我师尊,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既不能到师叔面前是告发他,也不能出手制止,只好屡加暗示,请师叔仔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师叔竟然如此雷厉风行,在发觉我师尊心有不轨后,竟然直接化了他一身修为,险些将他逐下山去。”

“什么?”

方濯这可真算是大惊失色,也是在刹那间,他突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我说为何肖歧就算是冒着这般风险都一定要修习魔功……”

姜玄阳沉重地点点头:“因为他体内的灵息已经消失了。师叔化了他的灵力,毁了他的灵根,只因顾及着最后一点师兄弟情谊才将他留在山上,此事也没有传出去,我知道,是因为他本来打算将我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

“……”方濯道,“这个我知道。你们明光派,现在若说是还能当下一任掌门的,也就是你了。”

姜玄阳道:“所以,我知道此事,便也明白了为何他后来一定要修习魔功。我也知师叔去得蹊跷,必然与我师尊有关,可当时大错已铸,覆水难收。”他将惊鸿刀从旁边拿过来,啪地往方濯面前一推,淡淡道,“这把刀,便是我师叔何为何掌门亲手为我打的。他人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明光派最好的掌门之一。可我师尊害死了他,我却并未来得及制止。只由此来说,我也有罪过要赎。”

“惊鸿刀”刀如其名,刀锋锐利,通体漆黑,出鞘时便隐有刀气氤氲其上,出刀时更如惊鸿涉水,干脆利落而又身姿挺拔盎然。刀柄缀着斑驳花纹,像一具细密浮雕,明光派的标志隐藏在刀鞘纹路中,又在刀柄顶端刻了个小小的“姜”字。

方濯拿过惊鸿刀,握在手中,倏地往外一抽,但闻呲得一声,像刺破了阳光。

姜玄阳没有制止他。方濯仔细看了这刀一阵,又啪地一下收回去,放回桌上,道:“的确是好刀。何掌门锻刀手艺,天下难敌。”

姜玄阳道:“那日观微门主夜闯我派,后来我师尊又唤人去追,我便知道,观微门主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巨大秘密。事后我曾数次探求,可却都无法进入高塔,那其中到底是什么,我也无从知晓。”

方濯一听,就明白他说的就是那个傀儡何掌门的事,却因不知是否当说否,哽了一哽,最终还是没出口。

姜玄阳始终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神色,这细微的变化自然难逃他的眼,但却也只是眉宇微微一掀,像是早有预料般,没有追问,只是无声出一口气,道:

“是与我师叔有关吗?”

“姜玄阳,”方濯一叹,“你的命,比你这所谓的恩情要更重要。无论是对谁来说,你也好,明光派也好,修真界也好,你的命都比肖歧的命要重要。”

“你活着,方才有机会探求到这一切,若你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方濯,”沉默一阵,姜玄阳只道,“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就非得去送死?”

“若是观微门主叫你送死,你会去吗?”

“这不一样啊。”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对你有恩,我师尊对我也有恩。你就说,若他叫你现在去死,你肯不肯?”

姜玄阳原本还算平静的语调倏地又变得冷厉坚硬。方濯原先也还算平和的心绪经由如此再度变得波澜起伏、火冒三丈,冷冷道:

“我能,若他现在就叫我去死,我当然能。可我死了,于我派又有什么危害?不过死个我而已,我师尊不缺我这个徒弟,振鹭山也不缺我这个弟子,修真界更不缺我这么个人,我死了振鹭山依旧不受任何影响,我死了也不会对修真界造成什么影响,可你呢?你死了,明光派最后能与肖歧对抗的人也没了,当明光派真正落入了燕应叹的手中,你的师长朋友、兄弟姐妹都死于魔教之手,或是在史书上被狠狠批一笔,这你就愿意了?”

姜玄阳似乎也生气了,面色霎时变得无比难看冷厉,喝道:“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明知他要杀你,你却依旧要去,全然不管你派内其他弟子,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方濯,你要搞清楚,不是我非要去送死,是在转过矛头杀他之前,我必须要把这个恩报了!”

“他叫你去死你就去死?”

“他让我去死我就去死!”姜玄阳一咬牙,眼神倏地一沉,像一把利刃骤然便将这岌岌可危的和平表象彻底撕破,“他就算是要我在他面前自尽,我也会做!唯这条命能报过他的恩情,他要了便也要了。可我不能在未还清恩情之前就害他!”

“这种东西是永远也还不尽的!”

“还不尽也要还!你想让我在他抚育了我十几年后一刀削下他的脑袋,还是在他教授我刀法与心法之后又用他所教我的东西对他刀剑相向?若当真如此,我当立足何处,良心何安?”

“他本身就没有良心了,你还要和他谈良心吗?他残害何掌门,荼毒派内年轻弟子,狎妓暴虐,勾结魔教,甚至还骗你修习魔功,被利用至此,你竟然还要与他谈良心?”

“他没有,可是我还有,”姜玄阳冷冷地望他,“若我没有,凌弦便不会死。我又何尝不知道留着他对于我来说最有利?可他活着,派内任何反对与魔教勾结的弟子就都会惨遭毒手,我是不该杀他,可我又如何能不杀他?”

方濯冷声道:“那便单单你与他肖歧有师生之情,却与凌弦没有半分兄弟之情?不然为何你对肖歧迟迟下不去手,甚至还要‘报恩’,对凌弦却如砍瓜切菜,说杀就杀了?”

姜玄阳喉头一停,剩下的话全被堵在嗓子里,看向他的神色也骤然大变。方濯全然不管,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索性就将这层尚可称之为“君子”的虚伪外衣一把扯去,眉毛深深锁起,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沉声说道:

“什么报恩,什么甘愿,不过都是遮羞布而已。事实便只是肖歧对你很重要,非常重要,让你对他下不去手。何掌门一事尚可用犹豫做解释,可凌弦死得这样干脆,不就是因为平素你二人走得并不近?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情感横亘于前,你便做不出来判断了。肖歧仅仅几句话就能让凌弦代替你在派内的位置,你同这些师兄弟又能亲厚到哪里去?若凌弦当真与你有同门之谊,你便不会这么迅速地杀他。你也会给他一个机会,就好像现在对肖歧一样。你敢说你此去万兽谷,没有抱着对肖歧还能迷途知返的希望吗?”

“我——”

“你去万兽谷,一是打算报恩后彻底清算,二也是意图让肖歧也看到你的诚意,希望可以感化他让他不要陷得太深,是也不是?”

“你依旧还信着肖歧,就说明此前发生的那些事于你而言依旧不是那么重要。否则斟酌至此,随便一个人都知道,此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

姜玄阳道:“我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头了!”

“那你还要去送死干什么?他就是想让你死,想让最后一块绊脚石也消失,你便就这样好心,如此遂了他的愿了?”

姜玄阳以手成拳,眉目阴沉,似乎要锤到桌上,却又生生停在半空。半晌,他将拳头展开,撑在头上,呼出一口浊气,陷入一阵难耐的沉默。

两人经此争执,虽然刻意压了声音,却也依旧招来旁侧不少人的注意。方濯沉静片刻,草草收拾了一下心情,又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顺气,口齿留香之际,却也觉得喉头哽塞,心头一阵悲凉。

他慢慢说道:“姜玄阳,你也别怪我这样说话。我知道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我们有分歧才是正常的,可你若叫我看着你这般死,还死得这样憋屈,我做不到。”

姜玄阳没回话,只是沉闷地一呼气。半天他那声音才从掌心里传出来:“我知道。英雄擂上那一战后,我便始终拿你当对手。我最初的确对你有杀心,但后来便没有了,只是不服,想打败你,却不曾想要害死你。”

“我这辈子没什么追求,所爱之物唯一把刀足矣。我的刀输给了你,你甚至都没拿剑,我自然不甘。”

方濯低声道:“你这把刀,的确是好刀。若要为肖歧而失了这把刀,不值当的。”

“从我体内有魔息开始,我看着这把刀,便意识到我已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刀客。”

姜玄阳突然笑了一下。他将脸抬出来,疲倦面容下,眼神如山岚般淡远:“我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师叔曾说过,一个最好的刀客,此生最当做到的便是问心无愧。我已与之无缘了。”

方濯道:“问心无愧与否,自是看自己会不会后悔。”

“可更多时候,明明已做出了如此决定,却又总感觉另一个更好,”姜玄阳低声道,“其实已经不会更好了。”

他以手撑头,望向窗外,在细雪与寒风席卷之外,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慢慢地说道:“那支簪子,你让你师妹留着吧。”

“无功不受禄,她收你东西,不可能心安。”

“那随便她丢掉,或者是摧毁。不要还给我。”

方濯轻轻抿抿嘴唇,没再反驳,点点头。

他也没想起别的,除了突然浮现在脑中的,姜玄阳所说的那个在他面前被凌弦杀死的师妹。

两人没喝几杯茶,洒在桌上几枚铜板,阳光一晃,这意外的会面便画上了终止符。姜玄阳将惊鸿刀配好,走到门外,太阳像一轮燃烧着的火炉烘烤着他的肩膀,在身后一寸一寸沉下,像融入了那一道僵硬倔强的脊梁。他立了半晌,还是一拱手。方濯与他行礼拜别。

两个人此时什么也没说,可如此这般,却突然都明白了对方的含义。方濯抿起嘴角,破天荒地冲他微笑了一下,声音沉沉地砸在地底,但在旁人耳中却好像一缕风穿过柳絮,不认真听基本上无法辨识:

“所以,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姜玄阳答非所问:“若我还能回来,我希望我们可以再打一场。方濯,你大抵是我这一生的对手,但是只要没有胜过你,我就永远不服。”

话已至此,已经不必再多言。方濯沉默一瞬,欣然一点头。

“好。”

“告辞了。”姜玄阳道。

方濯向前一拱手。

“一路顺风。”

姜玄阳这回没多话,干脆利落,转身就走了。反倒是方濯,直到那身影已经融汇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夕阳中、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他却还抱着胳膊倚靠在门口,依旧望着,全然不顾身遭往来的目光,若有所思般,停了大抵半柱香的时间。

直到一道突兀的咳嗽声突然从旁侧头顶传来,方濯才如梦初醒,转头一瞧,赫然发现柳轻绮正坐在旁边一棵树的树枝上,双臂抱胸,笑吟吟地望着他。

“送别仇人,竟然这般魂不守舍啊。”

方濯眼睛登时一亮,上前一步:“师尊,你怎么在这儿?”

“姜玄阳来找你,还是点名道姓地找你,你师弟师妹能不来告诉我?”柳轻绮拍拍身下,“聊了多久,就坐了多久。你们两个就算是有什么小秘密,也逃不过老子的耳朵。”

方濯哭笑不得,又被他说得有点无地自容,方才对着姜玄阳的那股气势彻底消失殆尽,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那,你要下来不?”

柳轻绮一歪脑袋,冲他神秘地笑笑,纵身一跃落到地上,连个声都没出。

方濯看他走到自己身边,想笑笑,但实在是没笑出来。他低下头,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想尽可能把自己瘫痪的嘴角提起来,却实在是无济于事,只得干干挤出来一点,低声道:

“师尊,抱歉,我……”

“好了,坏小子,该听的早听到了。”柳轻绮叹口气,引着他往山上走,“就是可惜你这几日好不容易能放松段时间歇歇,却不曾想还碰上这种事。我看,下回你们再定日子,得多翻几回黄历。”

“我歇不歇,倒是无所谓。我只好奇一件事情,师尊……”

柳轻绮既然说他听到了全程,那他必然知晓方濯说的是什么。如此也是噤了声,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你已经知道他会怎么做了,又何必来问我呢。”

“……”方濯的心情非常复杂,“他难道真的会去?”

“他必然会去。”

“我看姜玄阳不像是分不清利弊的人。”

“他可以,他也不是傻子,”柳轻绮道,“但就是因为他分得清。他分得清这个,也分得清那个。他这个人太固执了,所以每一样事情,他都会按照自己的打算一一完成。”

“……所以他一定会去。”

“他一定会去。”

“哪怕送死?”

“可能就是冲着送死去的,”柳轻绮眼皮微微沉了一下,有点嘲讽地一笑,轻声道,“为了报恩,所以去送死,别的事情一概不管……有的是这样的人。”

他伸出手,递给方濯一样东西,是一块玉佩。见着比较眼熟,果然如他所说,这玩意儿在他抽屉里一抓一大把。

“你等会儿下山,把这个给他,便说危难时刻,也许能救他一命。那簪子既然还不回去,便当这是给他的回礼,平白无故收个玩意儿,守月自己心里不舒服,也太容易落下口舌。”

方濯默不作声,接过这块玉佩,在掌心摩挲了一下,便已明晰:“观微剑意?”

柳轻绮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他活着,比他死了要好。”

他抬起眼来,含笑一瞥方濯,说道:“其实,方才你二人不该进茶铺,而应该进酒坊。”

方濯意味不明低头,勉强勾了勾唇角:“可能我这辈子只能想到和朋友喝酒。而我和他注定成为不了朋友。”

“不做朋友,做对手也是好的。”

“首先他得先活着回来。”方濯长出一口气,又低头看了一眼玉佩,“如果有观微剑意傍身,也许……”

“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我目前还没有研究明白到底是只对观微门下有用,还是对所有人都有用,”柳轻绮慢慢地说,“生死有命,成败在天。若是注定无法如愿,那谁也没办法。”

这句话也只好像一粒石子,轻轻敲了一敲。让心上震了一震,但也只有一震,转瞬又重归平静。

其实去接受一个既定的事实也很简单。认识到它必然发生,并且已经不可能再有转圜的可能,那么发出评论、或是做出决定都是非常简单的事,没有人会为它而神魂颠倒,甚至可能不多久后,这件事就会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脑袋,接受之后就会遗忘,大抵已经成为一个无法改变的规律。

方濯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他想说一句“我明白”,可却迟迟说不出口。

突然,他福至心灵,转头看向一旁的柳轻绮。这人正披着夕阳,慢慢地往山脚下走着,身遭的一切,寂静也好,喧嚣也罢,似乎都在一步一步离他远去,全都与他无关。

他似是没有留意身旁目光,只将手背在身后,像用脚测量这一路的距离,慢慢地说:“我不怕你笑话,阿濯,我知道你和姜玄阳之间有芥蒂,可是他真的和十年前的我太像了。我可能性格与他不同,但我和他一样固执。一样听到什么就信什么,明明已经被告知了,是他骗了我,可我却还抱着一点可笑的幻想,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今日去万兽谷,如何不似我当年等在百宝巷。我完全可以自戕,如果我当时在那时候就自尽了,后面的事我都不会知道,这一辈子就藏在一场好梦里,其实也挺好的。”

“但我就是不信,我还等着我师尊过来给我解释呢。但想当初白华门初破时,他对我说也许是魔教趁虚而入,当战火已经燃至振鹭山的时候,他说是怀璧其罪。”

“结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就告诉我,他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他的身份,他上振鹭山的原因,他这个人,可能都是假的。其实也许是他害了白华门,也可能是他与燕应叹联手一起起了这一场大战,是因为他的存在魔教才会攻击振鹭山,也是因为他,我才……我的命运才会被彻底改变。”

“其实我就是……本来就是没有办法接受。你说是吧?你如果有一天告诉我我这十几年来相信的东西都是错的,我最信任的人其实并不在乎我,他做的一切都是……消遣也好,玩闹也好,有一点真心也好,随便怎样吧,反正都不是我想的那样,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都是我、想多了,你觉得……本来就是没有办法接受,是吧?”

“这时候,死和之前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它反而是最简单的,因为面对这一切,比死要难多了。”

“这个时候,可能你连个人都不是了。你会觉得你是人这件事都是假的,所有的‘人’都是假的,‘人’就是假的,还论什么顾全大局、什么……深明大义?”

“这是圣人能去做的事情。只可惜,”他笑了一下,“就是有点可惜了。”

“我是就好了。”

“嗯……”他长出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走了两步,“我是就好了。”

方濯大抵有万语千言卡在喉头,却不知如何说出口。他一听柳轻绮开了个头,就大概猜到了接下来是什么,却也只能吞下这一连串的苦果,不知应该怎么反应。安慰、或是做同病相怜状,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十年前曾有人将这一切都施加在他身上,但是得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结果。

可能是受到了他的目光,柳轻绮摆摆手,但却没有勇气抬头,有点尴尬地笑了两声,颇为洒脱道:“不过没关系,反正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也不能改变了,从现在开始谨慎一点就好了。不过可惜你师尊向来没什么脑子,以后还是得劳烦你,多替我将人把把关……”

彼时两人已经到了山脚下,阴沉沉的山影在夕阳映照下向一面灰扑扑的高墙,直直地朝人头顶压去。似乎再往前一步,便会迈入无边深渊,柳轻绮浑然不察,踏上第一层台阶,就要顺着那瞧不见尽头的云杉树去,却被方濯一把拉住手腕。

“怎么了?”

他回头示意。方濯却冲他一笑:“走啊,逛逛去。顺便帮我找找姜玄阳,我估计他现在还在山脚客栈里呢。”

“坐那儿偷听你们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早累了,”柳轻绮作势打了个哈欠,“你要实在想去,不妨把你师妹叫下来。我看她还没尽兴。”

“她自有人去陪,”方濯去拉他的手,“走嘛,我正好想给你买点东西。”

“你生辰,给我买什么东西?”

“那也没办法,”方濯摸摸鼻子,“就、就是想买嘛……”

与方濯所料想的差不多,君守月怎么也不愿意收下这支簪子。这属于“意外之财”,又来自一个“意外的人”,她死活不肯留,最后将它远远谴出屋,放到了方濯书架最上面,一个怎么触碰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到后来,她还是耿耿于怀,最后忍不住写了一封信,附带该有的银两寄去明光派,得到的不仅是一封原封不动退回来的包裹,更有一封意想不到的回信。

君守月草草看了看,就带着信去找方濯。信正是姜玄阳自己的回信,表明他已从万兽谷平安归来,若有疑虑,待有机会见面再叙。

君守月张着嘴,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他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叫……‘历经艰险,幸有观微门主相助’?师尊也去了?”

方濯一看这行字就立即明白是那块玉佩的功效。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激动循环往复,冲击着他的心脏,恍若某种终于得以沉静的兴奋。他揉揉眉心,不好说自己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在去找柳轻绮前,他决定先提笔给姜玄阳写封信,谁料开头刚刚写好,还未到正文,窗户便被一人猛敲一阵,唐云意的声音从窗外火急火燎地传来:

“不好了,大师兄,振鹭山下来了个明光派的弟子,点名说要见你!”

方濯眉毛一皱,抬手压下回信,起身便走。唐云意一路跑上来,满头是汗,方濯按住他的肩膀先安抚一下他,方才问道:“怎么回事?具体说清楚。”

唐云意道:“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但看他浑身是伤衣衫也破烂,又有着明光派的标志……他只说是在万兽谷中遭遇了魔族袭击,不少弟子都死于混战中,他们师兄姜玄阳护送他们这些余留下来的弟子出了万兽谷,却在回程中突然走火入魔,敌我不分杀了不少弟子,甚至最后连他自己也——”

方濯心里倏地一跳,一股巨大的不安席卷全身,甚至猛地冲向喉头,叫他一把抓紧唐云意:“他怎么了?接着说!”

“他,”唐云意尚还略有犹豫,观察着他的神色,一咬牙,沉声道,“他自杀了!”

下次更新下个月,这个月真的忙得要死没时间了,把写完的一口气放出来

这本我是真的没打大纲,全靠往下硬续,但是每个人的经历和结局是已经构建好了的,最开始真的没有小姜,只是为了在英雄擂那一章给方濯搞个装X的机会,又不想让他变成那种一打多的开挂男主,所以寻思着弄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于是给这个人起了个名字,叫姜玄阳

本来这人也是转瞬即逝的,结果又不想让男主手下败将只做个单纯的工具人,所以给他又加了点戏份,让他做一个因为不服输所以年年都会上山来挑战的人

所以他的结局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从他开始变成一个配角起我就已经想好了他的结局,为了走向这个结局我给他又安排了一些其他的戏份,本来还想再多加点情节,让他的死不至于太突兀,但既然打算快点收官就必须保证他在结局篇前死掉,所以就撺掇了一下在这时候结束他的故事了

我从最开始给他俩这段故事设计结局的时候就是,“与自认将是一生的对手即将有冰释前嫌的可能时阴阳两隔”,他这时候死可能会成为他俩的遗憾,也可能不会,因为就算他活着的确他俩也不可能很快成为朋友,但关系可能会慢慢好很多,两方可能都在成长,等长到了发觉有其他的东西要比个人恩仇更重要的那个年纪,可能他俩就会真正成为朋友了

我还是挺喜欢小姜的,他的人设建立起来之后,我也有时候会去想如果他这个结局不是这样的话以后会怎样,也会想想如果改掉结局让他俩真的成朋友会怎样,不过都这样了就不改了,他活着未必比他死了要好

我也不知道他这段故事写得怎么样,但我希望我没有把他写成主角的和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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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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