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是疑惑,尴尬归尴尬,几个人总不能因为一个从天而降的追求者便就此直接埋头当鸵鸟。廖岑寒从那浩如烟海的明光派野史中搜寻出了些许有关左长老的信息,但也十分模糊,判断不出他现在到底处于一个什么境地。而对于于朗深的说法,他思索半晌,说道:“按理来说,于朗深身份特殊,肖歧就算再想同云城城主府扯上关系,一些重要的秘辛也应当防着他才是。其他的明光派弟子多数都是普通弟子,不知道左长老现在究竟如何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于朗深……”
“哦,这事儿,他倒是有解释,”方濯坐在桌子一侧,手指轻敲着杯沿,眼眸低垂,看不清神色,只语气平静如常,“他不算普通弟子。他与姜玄阳一样,同样是掌门座下弟子,年少时也曾受到过何掌门指点,故而虽然是肖歧的弟子,但也始终看不惯师尊所作所为。一直以来姜玄阳都很照顾他,是以师兄于此劫之中罹难,他颇为愤恨,外加多年隐藏矛盾,他决心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全盘托出。水牢这事儿是他自己探到的,他不相信左长老一直闭关。可怜就是傻了点,还以为以此为筹码可以让肖歧偃旗息鼓。却险些丢了自己性命。”
廖岑寒有点吃惊:“他去威胁肖歧了?”
“对,”方濯叹了口气,“不然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会被指派跟着姜玄阳去万兽谷?我估摸着姜玄阳也知道他的性子,故而很多事都没告诉他。比如肖歧被老掌门化去灵息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他还一门心思觉得,是肖歧人心不足蛇吞象。”
“对,”唐云意这时候接道,“还跟我说早晚他会被反噬呢。哎呀呀,灵息都没了怎么被反噬,我也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跟他说。还说灵息魔息不能共通肯定有他受的,哔哩吧啦给我说一串,哎呀,师兄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那一套多头疼,难受死我了……”
提到这个,严肃的氛围就变得略微有些轻松。方濯揉揉眉心,苦笑着说:“是,我在旁边听他俩讲话都替师尊和云意尴尬。这可说啥好,油盐不进的。几次暗示肖歧不会被反噬,以后遇到事儿了也别总想着自己就能解决,他也不听。明光派怎么净收些二愣子。”
他说时语气平静,眼神也平静,却平静得实在有点诡异,又有点莫名的好笑。廖岑寒和唐云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抿紧了嘴唇。方濯扫一眼他俩,懒得理,拖了张纸过来简单写下几种说法,准备去见魏涯山。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无声离去。
廖岑寒和唐云意眼巴巴望着他离开,门一关,严肃紧张静默的氛围便立即活跃起来。廖岑寒一跃而起,猛地扑到柳轻绮面前,此前那副严峻冷酷面色早已不见一点影子:
“师尊,那个于朗深怎么说的?哈哈哈,他怎么说的?看大师兄那个脸色,估计没有云意说的那么简单吧?”
柳轻绮浑身元气都被抽干一样,倚靠在椅背,用一只手紧紧捂着眼睛,另一只手虚弱地挥挥,示意他去找唐云意。唐云意乐不可支,十分兴奋,连说带比划,上蹿下跳地给他细致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当时他们三个进去见于朗深时,他还是比较正常的。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柳轻绮看,但这时几人都觉得还好,毕竟他是打头的,于朗深不知门内底细,他又长得很有迷惑性,对他充满崇敬之情也应当,哥几个谁最开始没被这么骗过,正常。
可问着问着,就有点不对了。这小子的眼神从头到尾就没移动过,一直盯着柳轻绮的脸看,要不然就是看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连唐云意此等对感情格外迟钝的人员都察觉到此人眼神之专注,而柳轻绮虽然面上不显,却也偷偷拖着凳子后退两步,离了他远些,估计也是感受到了。
唐云意当即便转眼看方濯,但据他的描述,那时方濯的表现真的还算冷静。他像是没什么感觉,甚至表现出了一种奇异的大度——但不难看出眼底静静翻涌着的波涛,他绝对已经察觉了。
果然,捅破天的大事就在一切都问完以后:柳轻绮直觉不好,急于立即离开,但还是安抚他两句,让他什么也别想,好好在振鹭山养伤。结果就是这句一下捅了娄子。于朗深本便恢复得不错,见他要走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突然撑着床头站起身,一把拽住了柳轻绮的袖子:
“观微门主,我知道是我冒犯……但是,三年前,在云城,门主便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半年前,我再见门主,便一眼难忘,归家后辗转难眠,才知原来已经一见倾心……”
柳轻绮可能料到他要说什么东西,却也没料到有如此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瞳孔微缩,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幸而很迅速地收拾心情,温声安慰他先好好休息。唐云意也十分诧异,这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料想到的危机:或者说是,压根没敢想到这一点。他悄悄观察方濯,见此人面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方松一口气,甚至还整了整袖口,似乎想要上前去打圆场。
可这一步还没迈出去、话尚未出口,于朗深却已经在极度兴奋与紧张的状况下达到了激动之最顶端,猛地攥住了柳轻绮的手:
“门主,你可能觉得我年纪还小,不相信我的话……但你要信我!我的心是真的,年少时,我便知道我同旁人不一样,我并不喜欢女子,可门主你信我,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对谁倾心过……你是第一个,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我等的人就是你。”他愈说愈激动,愈说愈动情,最后竟然一下按上自己胸口,急切地说:“我知道我年纪轻,但你等等我,我一定——”
“好了,好了,于少侠,你冷静一下,”柳轻绮手指轻轻一翻,快得不曾看清,他便已将于朗深的手腕压在手指下,指节轻扣,让他不能将手翻回来,“你说的是,于少侠,你年纪还轻,可能尚分不清这些……而且我已经有道侣了。”
于朗深怔在原地。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嘴唇也微张,看着十分可怜。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没分不清,我是真的……”
“而且有道侣又怎么了?”他突然又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音,脸也涨得通红,“我、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从小到大做的事都不曾放弃过!门主你放心,我一定比谁都对你更好!我这辈子都不会改变心意的,若你现在接受不了我,我、我可以加入观微门,随便你使唤……从半年前我便日日这样想,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
看都不用看便知,方濯的脸立即沉了下来。本来他不算太担心,神色依旧轻松,闻言却骤然紧绷,眼神也猛地变得不同。唐云意见状连忙要上前,却被他快了一步。只是他倒很有办法,拧住柳轻绮的另一只手腕,只在耳边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于朗深便立即明白,连声表示让他去忙。
忙?忙什么?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忙什么,最终也不过只是个借口。可于朗深此等坚持却委实令人惊愕,有方濯“珠玉在前”,可没人再敢拿它做个玩笑。也不怪他柳轻绮焦头烂额,这不是自己门下的弟子,也不是相熟的朋友,此类最难解决。但对此唐云意就很好奇:难不成师尊你当时给大师兄两巴掌了?
而至于方濯自己,又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他素来大方,但人总有小心眼的时候,这时候再大度便实在不是人。于是趁着去找魏涯山的功夫,将此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好好告了一状。魏涯山好不容易等到他终于收心认真当苦力,一听这事儿还了得,既然祸起此时,便当即拍板表示放心,此事他绝对解决。
他到底怎么解决不知道,但反正几日后当方濯正兢兢业业快快乐乐整理书案、却从柳轻绮那浩如烟海的乱七八糟的卷轴中发现于朗深的入门申请文书时,他是彻底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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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的乖宝,你看,这文书都被我压在最下面,我是一个字也没看啊,我也不知道他还真没死心啊。你要说我想着他,我是真冤。我要真变了心,把这份文书收起来不让你看不就好了。你说你跟我生这个气干什么……”
“我没生气,”方濯无奈放下笔,叹了口气,“我真没生气。你看你那桌上乱七八糟一片,肯定是连翻都没翻过。我还怕你被他气着。但是师尊,这个东西掌门师叔马上就要,我一赶回来就开始动笔,马上就完成了。有什么话咱们过会儿再说好不好?”
柳轻绮焦虑不已,看他神色果然不算沮丧,这才终于露出点微笑模样,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他蓦地放松一笑,突然凑上前:“那好吧,不生气就不生气,来给师尊亲一口。”
方濯一门心思扑在案上,一时不察,下巴被他霎时掰住,唇上便落了湿润一吻。耳根登时就红了,对着面前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他也只好抬起手,欲盖弥彰地摸着耳后,轻咳一声,嘟囔一句“生气了不够”,拉下柳轻绮的脖颈,轻飘飘再亲一个。
一吻过后,柳轻绮身心愉悦地被他赶走了。因而他错过了方濯在他走后直接便放下手头工作在那份文书上批驳回的一瞬。
不过问题不大,他既然没有收走这份文书,自然也就默许了方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这几日他是受了好大的气,也吃了不少醋,将这支笔交给他也是应当的。柳轻绮毫无心理负担地往灵台门去,刻意绕开了回风门,路上遇见解淮。他笑眯眯地跟解淮打了声招呼,还夸他帅。解淮瞥他一眼:
“今日心情不错?”
“哪里,师兄,”柳轻绮笑嘻嘻地说,“苦中作乐罢了。师兄来灵台门是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自打虞凌被抓回振鹭山后,审他的工作基本上都是解淮来进行。叶云盏既然敢割了他的舌头,还丢到了山林里,就说明他不怕虞凌没法被审。事实上确实如此,被关到水牢里时虞凌满嘴流血,痛不欲生,祁新雪却只来看了一眼,吩咐一个弟子送了点止血药来便不管了。半月后他的舌头自己慢慢长了出来,只是说话还不太利索,并且表示只想跟解淮交流。解淮不管他那些有的没的,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算,也够审他八百个来回。他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几番下来,这绝不肯轻易开口的枯荣堂副堂主也没了法子。他缴械投降,只是在交代前对解淮提出了最后的要求:万不可将此事报告给燕应叹。在燕应叹正式被确认死前,他绝不离开振鹭山。
魏涯山听了这一番下来,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们难道不觉此事过于荒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名门正派’,但却成了恶人的庇护所。有时我真想背信弃义。他说得轻巧,振鹭山自然也能护着他,可当年对修真界、对民间造成的伤害又当如何偿还?但做不得、杀不得。清算还得等以后。一想竟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我就觉得格外憋屈。”
他的手指搭在桌面,随着心思浮沉而轻轻律动。解淮看他焦虑,适时道:“师兄也请宽心。至少目前,虞凌给出的信息还是可信的。燕应叹蛰伏十年出山,功力自然难以匹敌,但是多年前到底被多人重伤,外加本身修的是造梦邪术,十年前便多次反噬,这么多年不曾有过音信,说不定当真如虞凌所说,尚未解决反噬问题,甚至是束手无策。”
魏涯山思索道:“的确如此,这次只是个交易。虞凌既然意识到自己是弃子,所存在的意义就是帮他引开你与云盏、好叫阿绮得以被魔族引走,他所说的话应当就不是假的了。更何况燕应叹此人天性多疑,大战时但凡有个魔族曾被我方扣押,无论此人是谁,他必会想方设法摧毁。虞凌也知道只要他活着,自己出去绝无活路。”他一锤定音,“师弟你平时还是多留心些,有了第一回,定有第二回。虞凌是个聪明人,只要我们确保不会毁约,他便有可能告知更多。这段时间便辛苦你常关注些他。”
解淮点点头。他来主要就是为了报告虞凌这件事,事情解决完毕,两人的眼神便都转向坐在一边的柳轻绮。柳轻绮撑着下巴听他俩讲话,始终一副若有所思态势。这回才摇摇头,轻轻笑了一声:
“他知足吧,得罪了天山剑派的宝贝,还没有被天山剑派抓去。这么多年通缉令还在仓库里放着,厚厚的一摞。天山剑派的掌门更是多年前便下令,只要能抓住虞凌,赏金万两。若能带回残肢、只要能确定是虞凌的,也有千两赏金。脑袋更是不必多说。也幸好上次来咱们这儿的是柳泽槐。”
魏涯山笑道:“好,你这朋友当然交得好。跟虞凌有这深仇大恨都不会开口要人。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待到事了,不妨将虞凌交予天山剑派。不过,你来是干什么?稀客呀,观微门主,以前不都是你那宝贝大徒弟过来替你说话吗?”
柳轻绮有时候也是真大方,人家怎么打趣他他也不在乎,反而自得其乐,就着师兄的话便说下去,还笑得坦荡:“是啊,要不是因为师兄你,现在坐这儿的就是我那宝贝了。师兄你也少给他点担子,孩子还小还要长个儿呢,再给他背压弯下去了,冬天我等谁去帮我补房顶?”
“滚吧,”魏涯山笑着说道,“你就那么金贵,连振鹭山都养不起了?既然如此冬天你也别修房顶,过两日我便叫人去给你的庭影居全砌上金子。少来这儿给我哭穷。”
“那敢情好啊,那怎么不好。”柳轻绮一展扇子,“叫天下都看看咱们振鹭山的财力,以后谁敢说大师兄抠门我就削谁。”
“那前提是你不能再来这儿找我要钱,不然我就把你也给砌进去。”
柳轻绮用扇子一指他,一边笑一边看解淮:“哎,你看,刚说的,不经夸。又原型毕露了吧。”话还没说完,额上便突然被崩了一只小石子,不由哎哟一声。魏涯山收回手,拢袖端坐,不露痕迹,只眼神微倾,颇为蔑视。
闹了这一通,挨了一下,柳轻绮才终于说正事。只是到底不老实,期间摸了魏涯山三只果子五块糕点,并且说到一半突然想吃饭,额头上便又落一石子,也不知道魏涯山从哪捡的。由于魏涯山严禁他提到自己的感情问题,故而原定一个时辰的谈话时间大大缩短,最终只浓缩到了一炷香左右。他从头到尾说得轻松,语气还有些吊儿郎当的,内容也轻松。怎么听都是观微门内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连蒜皮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蒜末。他的目的都已经写到脸上了,就是为了耽误时间,听到最后解淮都觉得没意思抽身离去了,魏涯山秉持着当师兄的理念,耐心听到最后,在柳轻绮终于慢条斯理碾着腰间的玉佩说完最后一句废话后,方温声问了一句:
“说完了?”
“说完了,大师兄,”柳轻绮乐呵呵地,“怎么样?可不可乐?我跟那些小兔崽子说,他们都不觉得这些事儿好玩,连阿濯都不觉得。不过我相信师兄你一定能理解我。你就说,你觉得有没有意思,有没有趣?”
“……”魏涯山一个“滚”咽了下去。他眼神微动,展颜一笑,“好,有趣。从小到大就是你和云盏说的笑话最有趣。”
“有趣你还不多听听?十年过去了,我肯定比十年前功力更盛。甘棠村那个说书的就应该回家种地去,我来。”
“让你来,一个月得给你二十两,班子都能被你要垮了。你小子狮子大开口最擅长。”
“所以,我的包银也该涨涨啦。整天无所事事也是很耗费元气的。”
魏涯山又气又想笑,可听此歪理,又莫名的纵容。他撑头望着下面的人笑了一阵,笑容不敛,心头千端万绪,算来却也唯有“沉闷”二字。这便导致两人在此话后突然陷入一阵沉默。柳轻绮轻轻摸着腰间玉佩,不知想到什么,已是神思飞往天外,眼底像沉了一汪泉湖。半天后再抬头,便对上魏涯山的眼神。
“阿绮,”他慢慢地说,“有时候我感觉你可怜,我可怜。我们都可怜。”
柳轻绮微微一笑,悠悠开口,说出的话却好似意义完全无关:“师兄,我让你等了这么久,本就是我不对。”
“我独守振鹭,枯坐灵台,如此多年,早已不算久等。”
他望着远方某处。
“振鹭山本便是一把出鞘剑,只是这么多年始终被我按住。如今有了机会,乱世英雄辈出,正当建功立业,可我却不想让它降临。”
他苦笑一声:“只是这也不是我能把控的。南方多数门派已经有依附明光派的心思,振鹭山鞭长莫及,不可能收拢全部人心。每夜辗转难眠时,思虑至此,我始终无助。若是白华门不曾分崩离析,现今也许还能避免大战。只是前人已逝,后人尚未完全成气候,只能任由事态发展,与天空叹。此番逡巡,到底是我无用。”
“而如今大错已铸,祸将临头。我自是不能将振鹭山如当年飞乌山般拱手相送,哪怕倾全山之力,也必将一战。”
“我就知道我不必跟师兄说太多,师兄是明眼人,”柳轻绮站起身来,“云盏无法来,那便我替他来。修真界众人尚在观望,可于情于理,我振鹭山不可再等候,必须全力以赴,以免重蹈覆辙。”
他冲魏涯山一抱拳:“由此,阿绮斗胆为师弟向掌门师兄请求……赐下东山剑鞘。”
柳轻绮所言非虚。他所做出的决策,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就在前一日,山下便刚传来消息,说在两日前夜,云城城主于朗清突然催动兵将与魔物星夜突袭,于万丈星光下旌旗骤起,正式进犯蔓城。与此同时,祁城早已暗中在卫城附近布下埋伏,在云城之后相应发难,剑指卫城南门。
大战终于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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