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华门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之时,振鹭山尚一片天晴。楼澜已经和祁城使者兜了三百个圈子。他性情温和,又是大户人家出身,说话做事礼仪最过关,身份也合适,将他安排过来“谈判”,振鹭山不怕得罪人。但无论怎么说,使者却依旧不松口。他只是来寻沈长梦,与振鹭山没有任何关系。祁城不求助振鹭山,且也不会主动请求振鹭山出手相助。
他将“主动”二字咬得很重,像是在暗示什么。一时间堂内人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楼澜脸上虽是挂着温润笑容,行为言语依旧十分得体,但在离开时脸色刷的一下就沉了下来。裴安之向来脾气最好,这会儿也有些不悦,却也不好明说,只得道:
“师尊,我看祁城倒是有自己的打算。沈掌门现在已经回到白华,周遭门派就算思虑再多,也不可能就这么隔岸观火见死不救,想必局势已有控制,不必我们再忧心了。”
楼澜心情不好,走得很快。闻言叹一口气:“我看他们是有自己的打算不假,却是与抗击无关。这是想叫我振鹭山亲自请战。”
语罢便有人愤愤不平:“凭什么?没有城池相请便不可参与民间争斗,这是古往今来的规矩。若是主动请战,又要被人在背后编排为煽风点火、有意为之。为何要置我们于不仁不义之地?振鹭山分明和祁城没什么瓜葛,何谈得罪?”
楼澜却依旧只叹气,不出一言。刚沉默着走到一半,便碰见一个弟子。这弟子手里拿着一封信,说要去见掌门,楼澜心想魏涯山近几日忙得要死估计也没时间最快处理这件事,生怕延误时机,便主动说道:
“掌门师兄目前事务繁忙,也许无瑕顾及。我与婳婉师姐都可代为处理,将信交给我吧。”
那弟子连忙道:“是。只是……”
他有些犹豫。楼澜接过信:“只是什么?”
“只是送信的人说,这封信一定要亲手交到雁然长老手中。弟子是不敢自作主张,方才想要先请掌门过目。”
楼澜闻言,微微一皱眉。
“那人说他是从哪里来的没有?”
弟子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吞一口唾沫。
“说是……云城。”
----
“……咱们可说好,转到谁就是谁。不带耍赖的,谁耍赖今天晚饭谁请。”
“这耍什么赖,一人做事一人当,干了什么想的什么一一实实在在交代,可不许说瞎话的!”
君守月兴致很高,不停地转着手里的竹筒。方濯忙着往廖岑寒脸上贴纸条,闻言瞥她一眼:“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要问什么,直接问就行了。为了口醋包顿饺子,也真难为你们。”
唐云意笑道:“那不是你确实有两把刷子么,掰手腕打麻将都赢不了你。这个就纯靠运气,就看运气,谁运气好谁就能逃过一劫,这才是公平!”
“滚吧,”方濯笑着说道,“腕子掰不过就换歪门邪道了,也真亏你们想得出来。”
“要是转不到你那你也没损失,转到你了那你就愿赌服输。”
廖岑寒正幸灾乐祸着,说完却突然被方濯拍了一把,哎哟哎哟直叫屈:“拍我干嘛?这主意是小师妹想的,你怎么不去打她?”
方濯一视同仁,作势也要去拍君守月。君守月连忙起身,躲到祝鸣妤身后,哈哈笑个不停:“大家都好奇嘛,说说又怎么了,这么小气!大家又不问什么不能听的——啊!”
隔着老远一枚纸团打上额头,君守月赶忙一缩脖子,笑嘻嘻地钻回去不冒头。最后还是祝鸣妤把她抓出来,冲着额头弹了一下才放回座子上。
今天甘棠村有铺子新学一门手艺,做了个竹筒饭,唐云意拖着师兄师妹下去吃。吃完后感觉竹筒比饭本身更有意思,于是又花钱买了个竹筒,君守月说准备上山来养花。结果带上山花不养,只在桌上滴溜溜转,突然叫她想到个游戏。于是拉了几个来消遣的同门,说竹筒转到谁,谁就得回答一个问题。规格不限,童叟无欺。
这是闲人才能想出来的做派,不过倒也实在怪不了她。振鹭山向来很有些勇于承担责任的气质,里里外外都忙得脚底生风、就差背后忽的窜出一溜儿烟尘了,他们当弟子的还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魏涯山黑眼圈都快熬出来,可叫方濯去帮忙的频率却明显减少。反倒是柳轻绮这几日一反常态脚不沾地,今日更是天不亮就走了。方濯倒也清楚自己能帮的实则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到大决策,还是得他师尊去,故而也因此得两分清闲。只可惜人闲着可能就要出事儿,他刚才观微门内歇了没两日,体内气息不知为何就又有些纠葛冲动。吓得柳轻绮赶紧叫祁新雪过来帮忙看看,确保了只是寻常波动无甚危机外方才松口气,但也勒令他不许再动弹,待在观微门里好好养着,等到万事俱备了再说。
唐云意还开他玩笑:“我看你就是个劳碌的命,好不容易有两日休息,闲还给你闲出毛病来了。要不你去跟掌门师叔说说,让他把外门的武课也分你点得了?”
方濯叹口气道:“我倒是想。反正我是不能理解你们的想法,什么事情都不做那又有什么意思。”他将最后一张纸条给廖岑寒贴好,非常满意地数了数,笑道:“师弟,这可众目睽睽之下都看着呢,你输了三把,欠我三顿午饭。最好是快点给我补上,不然我就去找穆姑娘告你一状。”
“哎哟,我的哥啊,晚饭还没吃呢你就想着明天的午饭,”廖岑寒翻个白眼,“得得得,明天你也别下山,就在饭堂里等我,我撑不死你。”
观微门内难得热闹,虽称不上沸反盈天,但也算熙熙攘攘。六七个人挤在方濯那小屋里,琢磨着怎么找点乐子。要是往常,只有他们四个的话,那乐子是遍天飞。上房揭瓦湖底游泳院中赛跑院后逗王八,哪个不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乐子。可现今有了别人,那便不同了。
祝鸣妤虽是端坐,却依旧嘴唇轻抿,看上去有心事。她是被云婳婉赶出来的,和顾清霁一起。不过原因却与矛盾离心之类的无关,纯粹是云婳婉想自己静静,于是便不想让雁然门内有其他人。她将整个雁然门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把两个徒弟全塞到观微门让她俩自己去玩。她最近总是非常奇怪,让人不由多想,柳轻绮又不让问,观微门下也只能一头雾水地照单全收,无非就是多几个人嘛,怎么玩不是玩。
君守月手握竹筒,快而迅猛地瞅了方濯一眼,刷的一转。数双眼睛盯紧了桌上的竹筒,看着它滴溜溜转了两圈,最后慢慢停住,摇头摆尾一阵,却是缓缓指向了君守月自己。
君守月:“?不是?”
她手舞足蹈,分外不可思议:“怎么是我啊?”
廖岑寒一拍桌子:“君某人,老实交代,童叟无欺!前天你说要和穆姑娘一同下山玩乐,可实际上却是和喻啸歌一起去的,是也不是?”
“啊!不是不是!”君守月疯狂反驳,“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是和瑾儿一起去的。”
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小了些,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如此一来谁还不知真相到底如何?她自小不太会骗人,几人都对视一眼。君守月一双眼睛总控制不住地往方濯那边乱飘。闻言,方濯也只能叹口气。
“去就去呗。现在山上谁还不知道你俩是一对?”
君守月本来有点忌惮似的往方濯乱瞄,闻言却突然不知从哪来了些莫名其妙的勇气,忽的变得格外有底气:“是啸歌不让我说的,他怕你找我麻烦。”
“找你麻烦?怕找他麻烦吧。”方濯嗤笑一声。
君守月有点恼羞成怒:“你也知道啊!”
“你想出去就出去嘛,”方濯随手转着桌上的竹筒,“师尊说得对,这种事情肯定还是你自己经历、自己做决定。我……之前所做是不妥当。我——”
“哎呀,玩得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有什么矛盾你俩私下解决,”廖岑寒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牵扯到这里,赶紧转动竹筒,“来来来接着来,看看下一个倒霉蛋是谁……呀。”他缩缩肩膀,却忍俊不禁:“师姐,我这可不是故意的。这是天意。”
“……好,天意。”祝鸣妤叹口气,收起袖子,正襟危坐,“说吧,想问什么?”
就这么你来我往数回合,问到无处问了,竟然也没有一次转到方濯。这下几人是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特别是君守月,她确保此竹筒始终都一直在自己手里没有被方濯做什么手脚,可这般下来,也忍不住细细查看。方濯二郎腿一翘,任她检查,表面从容,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打鼓。他是里头秘密最多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涉及到太多面子问题,他可不想被这几个人围观询问当夜到底具体是怎么哭的。这种事情,当事人回忆起来那是情趣,他人总挂在嘴边便没了那种旖旎风范,怪吓人的。
就在几人虎视眈眈、决心必然要叫他在此落马之际,一个声音忽而从门外传来,救了他一命。初听时方濯也吓了一跳,立即转头,却在看清此人后彻底松一口气。
是琼霜。她目标明确,大步走来,手里拿着两张什么东西,一进门,便往桌上一拍,看到数人先是被她一惊、眉眼间却俱是失望,也有些奇怪,笑道:
“怎么?喜怒这般言于色,就这么不想见我?”
“二师姐,哪里的话,不是因为你,”君守月赶紧起身,“你怎么来了?”
琼霜虽然下山早,和这群弟子基本上没什么交集,但她天性爽朗,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一片。方濯能见到她自是最高兴的,立即起身相迎,问她为何来。琼霜一看桌上的竹筒便明白这几人正闲得无聊乱玩,示意他看桌上的东西,笑着说道:
“我从山下上来,听师尊说你们都到了观微门,便顺着寻来。瞧瞧,不过就是帮一个小姑娘救了只猫,便给了我这好东西。”
方濯定眼一瞧,方见是当时他与祝鸣妤一同去的那家酒楼的折券。这东西必然会让他想起来点什么,下意识抬头看看祝鸣妤。祝鸣妤却是不太想回忆那个丢脸瞬间,装看不见。琼霜道:
“喏,不限人数。这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听说是还有别的酒肆在旁边与他争客。如此好机会,明日便没了,不去白不去。”
唐云意“啊”了一声:“那小姑娘这么实在,一只猫便将这好东西给师姐了?”
“她说她家人常年在外,平素就是妹妹和猫陪着她,这券拿了也没什么用,不如猫好。”琼霜说道,“哎,你们还有没有人要带?反正还有一个时辰,临时准备也是来得及的。”
廖岑寒笑着说道:“那感情好,今个儿还打算让小师妹请晚饭呢,这下省了。”话音未落,君守月便扑来,作势要去掐他脖子。琼霜哈哈笑道:“人家小师妹有自己的打算,这钱留着有用呢。”得到君守月有点羞赧地一瞪方才举手投降。
顾清霁拿起那张券看了看,想起什么,说道:“前几日安之师弟说要到山下去买本什么书,只是今日忙碌,不曾抽身。不如今天便也喊着他一起去吧,顺个路的事。”
唐云意闻言笑了:“他还能有空出来吃饭呢?德音师叔跟那个卫城来的使者周旋了几日,他便在旁边跟了几日,这会儿倒是有空闲了?”
顾清霁道:“是呢。说是事有转机,但是到底是什么,却谁也不知道。”她冲唐云意眨眨眼,“你心思活络,说话也好听,不妨趁今天问一问。咱们提早知道了,也好做打算。”
他们在这儿开玩笑的开玩笑,耍计谋的耍计谋,人一多便不乏笑闹嬉乐,任你是清冷淡漠还是从容端庄都不可免俗。方濯耳朵里听着他们聊天,眼睛却总往外瞟,眼见着太阳一寸寸西斜,虽还不至夜色,但却也已快到晚膳时。他近日经脉略有异动,柳轻绮便让他歇着,他自己去上课,方濯感动得跟个啥似的,也必不可能不领情。可这个点儿了还没见他回来,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不安,却寻不到源头。
他眼神飘忽,神色凝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今是如何心不在焉。到底还是同门师弟妹心意相通,一眼就看出来他到底在想谁,廖岑寒左看右看,确保没人在意他,偷偷凑到方濯旁边,拐了他一肘子。
“哎,哥,不至于吧?”
他虽是好心,可语气却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才分离多久而已,就这么魂不守舍的。又不是下山不回来了,你现在在这儿当望夫石干什么?”
要换往日,方濯肯定得一肘子顶回去,可心烦意乱之下他也没工夫拾掇这人:“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怎么这个点儿还没回来?”
廖岑寒说道:“正常。说不定就是在外门被掌门师叔一个信儿叫走了结果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别多想,在振鹭山能出什么事儿啊?”
是啊,在振鹭山能出什么事儿?方濯左想右想不知道他这奇异的不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可是说着说着,却又感觉到有一瞬心悸。他越想越不对劲,尽管知道在振鹭山绝对出不了什么问题,可却就是无法放心。憋了半晌,竟然自己憋出来一句:
“那个于朗深是不是总缠着他?我得去看看。别又叫他堵路上了。”
廖岑寒叹口气,看他一眼,眼神总有些恨铁不成钢的。
“你想去就去呗,找什么理由。”他撇撇嘴,让开路,仰起头冲后面喊了一声,“哎,等等我大师兄啊!他到外门有点事儿。”
“是,实在不行你们先去,”方濯轻皱着眉头,“我、我得去看看。”
他心思细腻,常有他想,平素旁人却都不太在乎,而这便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一次。所有人都觉得太奇怪了,若是在外久久不归,这般焦急倒还有情可原,可在自家里还这个样子,是否有点反应过度?但看他眉头不展、步履匆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叫他去了。唐云意与君守月交头接耳一番,也觉得他实在有点精神过敏。不过此事倒是也能找个理由:
于朗深实在是太有毅力了,哪怕是柳轻绮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绝对不可能,他却依旧还不放弃。此时更是已经到了听闻柳轻绮在外门上课、于是掐准时机去堵他要送他的地步。大家也不知道他这套跟谁学的,只觉虽然死缠烂打,但要说无法被打动倒也未必——于是不少知道内情的人便将此事概括为方濯的“危机感”。他生怕自己老婆再被人家缠上、故而亲自去护驾,倒也说得过去。反正他自从和柳轻绮在一起后就有了新的目标,即成为他生活里第一大花岗岩,时时刻刻杵在他面前。原谅一个满脑子除了练剑就是恋爱的人吧。
他们不懂,方濯也无意解释。他强按着心头那股焦躁,可越往外门走,那股神异般的不适便越疯狂。路上他给柳轻绮传了两个音,却并未收到回信。这让他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这里是振鹭山,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柳轻绮绝对是平安的,在振鹭山上能有什么恶人接近他?可是尽管千般安抚,心头那股不安却依旧难以消解,方濯轻轻咬咬牙,尽量不让自己多想,带着这颗惴惴不安猛烈跳动的心,疾步到了外门,这种堪称惊恐的慌乱在看到柳轻绮并不在学堂时终于猛地掀起一阵波浪,几乎达到顶端。
学堂内空无一人,唯有几个弟子三三两两坐在一处闲谈。看到方濯突然冲进来,大家先是一愣,紧接着下意识站起:
“方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们都比较紧张:“难不成是观微……”
方濯强行压抑住乱飞的心绪,尽量冷静地问道:“你们见到我师尊了?他在哪里?”
“什么他在哪里?”弟子们一头雾水,“他讲完课就走了啊?哦对,他说为了防止有人堵他,他早开堂了一会儿,也早走了一会儿。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内门了。”
其余几个弟子连忙点头称是,说他早就走了。方濯脑中嗡的一声。他后退两步,这才想起来他可以跟魏涯山去确认一下柳轻绮是不是半途被他叫去了。魏涯山忙,未必会理会他,他便给晏仰传音,疾步而行间,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晏仰回得倒是很快,她说今日不算太忙,故而也没什么余事需得他人帮忙。她又按照方濯的请求在灵台门四周绕了一圈,确定地跟他说,柳轻绮绝对不在这里。
不过好在她好人做到底,还能安慰方濯两句:“你放心吧,这是振鹭山,又不是什么乡野村庄,不会出事的。保不齐就是他突然有事儿忘了同你讲了?或者你到山下去看看,说不定是他嫌憋闷下山去了。”
“他下山不会不和我说……”
但话也只是在喉间转了一圈,最终被咽下。方濯谢过晏仰,毫不犹豫便举步往观微门回走。他还抱着一种希望,便是柳轻绮在离开外门后突然有了闲心闲逛,说不定路上能碰见他。尽管他清楚得很,这人很少有散步的闲情雅致,没人陪着他那更没有——但这种想法还是挥之不去。只要能看见他,他这颗心便能从半空垂吊中解下来,紧缩的喉结也能松开来得一瞬轻松,救下他的命。
从外门到观微门近路的一个必经之处是一块广场,由于地势宽阔,常有弟子在此切磋练剑。因而,为了不打搅他们,不少人经过此处时会绕个远路。广场西侧便是一片白桦林,幽闭隐秘,方濯此前在这儿看着过好几对偷偷来互诉衷肠的道侣。自然,散心也是个好去处,那儿少人走动,最适合放空。
方濯问过这几个弟子什么时候来的,得到答案后便立即转头往白桦林去。按照柳轻绮的习惯,他看到这儿有人练剑是势必会绕路的,他不太想打招呼也不想从这些孩子的目光中穿过。白桦林一片寂静,高耸屹立的密林间唯有几许枝叶肆意横生。入眼一片白茫茫,天如明镜地如云,走去仿若进了仙境。偶尔几声笑闹从林外传来,似天外飞音,方濯也无心在意。他顺着小路迅速往前穿行,路上没看见一人。偶尔只见几只飞鸟飞过。不知为何,越临近将出密林时,他的心悸便越强烈。眼前仿佛可见,细风隐然在侧,白雪乱叶间映照出细细碎碎的影子,有如镜中人。
可在这细细风声中似乎又掺杂了别的一些什么。像鸟踏花枝、风卷小楼,轻飘飘袭过耳侧,似早春温柔的亲吻,却在落到脸颊时倏地一亮刃。
一声罡风直刺耳膜,像是磨亮了的枪尖顶过宣纸,发出刺啦一声响。一枚细小而尖锐的东西直冲侧颊而来,几乎割裂了耳侧空气,方濯立即闪身避过,那不速之客便擦过他的肩膀钉入身后树干。方濯定眼一看,方见是一枚飞镖,刺入树干三分,尖端处溢出些许黑气,更浸得树干被损伤处迅速枯萎。方濯见状大惊,明白这是涂了毒,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眼前霎时又是数枚飞镖,如同瓢泼大雨,急坠而下。
好在这情形看似凶险,可是对于方濯来说也不算太大的危机。他只愣了一下神,便立即向旁侧扑出,落地翻滚至一棵树后,听闻地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雨点似的密集声响也令他不由头皮发麻,粗略听着数一数,竟有数十针。
他身形紧绷,神经紧张,但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地等待着声响消失。在声音渐弱的一息内,他立即扑出身,如幽灵般向旁侧一闪,方才傍身的那棵白桦立即被削去一半。他定眼一瞧,看那形状似乎是刀气,当即心头一惊。此举虽然格外狠厉,但却也起到了反效果,白桦铺天盖地遮盖了全部视野,只用暗器可能不能很快寻到源头,但动了刀剑便势必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濯只顺着刀气往上一瞧,便认得此路径定然来自于自己头顶西南方。仿佛与他的视线相撞,一道身影登时显露在细雪浓白间,鞋尖踏过树枝如蜻蜓点水,一闪而过,看不真切。
身形朝白桦林外去,明显是想逃。方濯毫不犹豫,飞身而上便去追,喊道:
“站住!”
那人跑得极快,可见轻功很好,一刹那便只能叫他瞧见个影子。方濯虽是被拉开了一段距离,却并未放弃,盯紧那闪烁不清的背影紧随其后,在路过一棵白桦时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手指一掐剑诀,树枝登时硬如寒铁,萦绕一股灵息,只在指间转了一圈,便倏地一送而出。
那人虽是能感受到身后有东西袭击,但是却不能任由它而去,不得不回身横出一刀来将其击落,这一下便难免导致身影迟滞,只顿了一瞬,方濯便骤然拉近了距离,抬手欲袭他颈侧。此人身形滞留在空中,原本欲抬手阻隔,却在抬起一半时又硬生生放下,横刀于前断出半寸刀刃,仗着方濯手无寸铁略有忌惮,一刀劈向他前襟。
两人正都纵身于空中,有一半的精力都在关注着自己不能掉下去,因而动作难免不如在地面那般顺畅,反应也自然慢些。方濯在半空无所借力,只得闪身堪堪避过,正欲下落半分借助树冠再欺上时,那人却已经不再恋战,甚至不惜在刀气不曾完全劈出时便回鞘,身形顿了半分,明显受了内伤,可却已在方濯将近身前提气轻身,霎时便消失在空中。
方濯立于枝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他知晓此人既然敢在这里堵他,就必然会有后路,想抓他本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如今没有抓住,倒也不稀奇。但这人就算是会被刀气反噬受内伤也必须要立即抽身而走,此等决绝倒也令他生疑。这更加让他确信这一定是一个他认识的人。甚至,可能是一个相对来说较为熟悉的人。因为就在那近身的一瞬,方濯觉得他的身影非常眼熟。可那也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此人并没有给他充足的机会。而这也说明,这人的实力与他不相上下,他奉命而来,能不能得手并非主要,不能因此而暴露身份,也许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
方濯如此想着,跳下了树,走到方才被偷袭的地方。钉在树干上的飞镖被拆下,方濯细细观察了它一阵,不知为何也觉得这枚飞镖有些熟悉,似乎从哪里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便用布子缠住淬毒的尖头,又将地上的银针捡起来,小心揣至兜中。
这太过突然的危机更是让他对现在柳轻绮的状况感到无尽担忧。方濯将一切都处理好,便加快脚步向前走,绕了一圈没看见人,他便又往林子里去找。树影被太阳拉成一条长线,一半投在他身上,一半落在云端。在无休无止的寂静中,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也深沉,方濯尽可能压抑住砰砰直跳的心,顺着那几无人来的小道走入密林深处,踏着软绵绵的落叶与枯枝,小声唤道:
“师尊?”
“……师尊,你在吗?”
眼前渐渐横生枝节,拨开细碎的枯木就好像掀开一道又一道的门帘。方濯便这样一扇门一扇门地开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全然不知柳轻绮是否会进入这道密林的情况下一直就这么找着,尽管匪夷所思,尽管玄妙离奇,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甚至是毫无理由的——
在绕过一道又一道迷宫似的树干后,方濯在雪与叶的交接中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这人像块墓碑一样立在那里,方濯只在背后看了一眼,便立即控制不住狂跳的心,冲上前去,一路莫名的担惊受怕与惶恐惘然都化作满心轻松,甚至还带着善意的自嘲,迫使他彻底卸下一脸凝重,哪怕方才刚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杀,他也几乎是瞬间便放松了身心,而那姗姗来迟的后怕也似乎被遮盖些许,几乎感受不到,拖长声音撒娇似的喊道:
“师尊,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一通好找!我方才——”
柳轻绮骤然回身。在看到他脸色的瞬间,方濯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接下来的话全部扼于喉中,那近乎惨白的脸色让他不得已收起一切情绪,刚落下去的心立即又提到喉头,扑通扑通乱跳着仿佛要从嘴里吐出来。
他睁眼望着他。柳轻绮那深黑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来了面前人的模样,可眼底波澜分毫没有,像只是在没有感情地打量。但从那几无血色的嘴唇不难看出,他现在的心境绝对是茫然而又无比惶然的,恐惧隐藏在无声之下,面无表情反倒是走投无路的映证。
方濯愣在原地,有一瞬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也就在这时,像是终于看清他是谁,他的肩膀突然被柳轻绮握住了。他大睁着眼睛,眼底倏地涌出万千情绪,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人。说是不安也好,惶恐也罢,或是震惊、愕然、惧怕与狂喜……所有的一切都可凝聚其中,任何词汇都能解释清楚,但独独没有温柔,没有那个方濯最熟悉的色调。相反,他紧皱着眉头,像是格外紧张,紧紧扣着他的肩膀,嘴唇轻抖两分,才终于从喉间挤压出这个声音:
“师尊……?”
“你、你还活着?”
方濯浑身血液宛如冻结一般,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柳轻绮,试图从他眼中找出别人的身影,从身边听到别人的声音,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突然觉得耳朵有点难受,紧接着一股剧烈的耳鸣便猛地席卷上额头,包裹了半张脸。他就在这单调刺耳的喧嚣中立着,眼神海浪般波动不歇,连自己都能感到瞳孔正不停颤动,是确认,也是审视。
耳鸣的感觉并不舒服,像被塞到一只铜钟里般,任何敲击的声音都在不停地扩大又缩小,最后遥远如同云端飞声。方濯在这短暂又漫长的耳鸣中沉默不语,但在耳鸣结束后,他便缓缓抬起胳膊,握住柳轻绮扣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
“我不是,师尊。”
他的声音沉重而坚定,一声声砸向地面。
“我是方濯,是你的徒弟,也是你的道侣。我不是那个人。”
我写了一章的章纲
然后对着它写了两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5章 将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