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不是第一次被他当成柳一枕,但以前那都是在酒醉将睡时。他还没有在这人清醒的时候被认错过。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长得跟柳一枕哪里像,糊涂也总得有个头,所以很明显,这不是单纯的一场乌龙。
他本可以应下自己就是柳一枕,好像之前做的那样,至少能叫柳轻绮平静一些,但是经历了这些事情,他已经不想这么做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柳轻绮的手放上自己的脸让他摸,以图让他重新看清楚自己是谁。
他没有去装这人的意图,也再也没了以此来安抚柳轻绮的耐心,在那一瞬他感觉到极其焦躁,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喊着:
凭什么只有你可以?分明我也可以!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在短暂的冻结之后,心头一阵热火骤然窜起,沸腾不歇,几乎烧灼了他的整个胸腔,要一直蔓延到喉头。他完全无法等待,立即想办法表明自己的身份,可却也无法阻拦柳轻绮眼中愈演愈甚的失望和质问,在他扣住自己肩膀、即将开口时,方濯手上的玉戒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指,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双眼即刻恢复清明。
“……阿濯?”
方濯对上他的眼睛,此刻内心已经不能是高兴,而应当称作狂喜。他立即将面前人拢入怀中,用力揉了两下,激动地说道:
“你认出我来了?太好了!”
柳轻绮用冰凉的手触摸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枚玉戒。这似乎是帮助他神思变得清醒的要物,方濯忙将玉戒往下推一推,让他能摸得更明确,而果然,他眼中那云似的薄雾慢慢散去,语气也变得确定起来。
“阿濯。”
他有些虚弱,一边说话,还一边往后看:“你怎么来了,我……”
“后面有什么?”方濯扣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头来,“后面什么都没有。师尊,你在看什么?”
像被突然揭穿了某种谎言,柳轻绮脸上倏地显出一片空白。他频频向后看,像是完全不敢相信方濯的话一样,看了半晌,可最终还是沉默不语。
方濯道:“你一直没回观微门,我便过来找你……你从外门出来后就到了这儿?然后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
柳轻绮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神情变化莫测,最终还是说:“你、你看不见他?”
方濯浑身一紧,难免紧张:“谁?这儿……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你和我。”
“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
“他、他分明——”
柳轻绮又往后望去。目光凝聚,明显正盯着什么人看。可从方濯的角度看去却永远只是几株白桦,远天泛着海似的蓝,轻飘飘卷过一寸又一寸碎雪。他谨慎地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却依旧什么声音也没听到,犹豫一阵,正要上前一探究竟时,柳轻绮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后。
“别过去!”他声音猛地拔高,紧盯面前,如临大敌,“别过去,阿濯,别——”
可他只是看着,手如钳子般不许方濯挣脱,眼神惶而专注,却并没有别的动作。能称之为“危险的敌人”,却又令他无从拔剑的,尽管目无所及,但也依稀能猜得出来——方濯定了片刻,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随即低着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心想,幻境就是要有人看才能成为幻境,若是没人看得见,那它什么都不是。
他低声且坚定地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只有我师尊。只有我。”
也许是这难得的格外坚持让柳轻绮开始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他虽是依旧没有动作,可眼中却已有了犹豫的质疑。他再偏一偏头往那边看,方濯便把他挡得严严实实,与此同时他回过身检查自己所站立的地方,发现所站之处的确什么也没有,只是树下撒了些粉末状的东西,他蹲下身仔细瞧一瞧,感觉像是花粉。
他轻轻一踢旁边的落叶,掀起的风吹散了一处,拉着他手腕的手指便立即收紧。柳轻绮下意识上前一步,目光送着虚空往远方一瞥,眸光于此终于失去了焦点。
“是这个花粉搞的鬼,师尊。”
探明了为何后,方濯的身心都跟着轻松一阵,尽管他从未相信,但在发觉不过是幻境后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他捡起几枚叶子将这些花粉包裹得严严实实,打算连带着那飞镖一起给祁新雪看看,可在这时,始终沉默不语的柳轻绮却按住了他的手指。
“阿濯。”
方濯一转头便对上他的眼睛。神情冷肃冰凉,竟如此坚决。
“我要去趟墓园。”
“……”方濯道,“去墓园干什么?”
“我有事情要知晓,有话要说完,”柳轻绮慢慢地说,“我……还得看看他在不在。”
“什么?”
方濯还没来得及震惊,柳轻绮却已经毫不犹豫,抽身离开。
这一声如同惊雷,震得方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连方才被柳轻绮错认成柳一枕都没这么茫然。他怔怔地看着柳轻绮的声音迅速消失在视野中,才猛地回神,也不管什么叨扰不叨扰了,赶紧给魏涯山传音,连声音都是抖的:
“掌门师叔,快来!快来!我师父他要挖坟!”
——
柳轻绮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将方濯远远甩在身后。他嘴唇紧抿,面色凝重,是最无可回心转意的一意孤行,方濯不敢劝他。他只得始终跟在身侧,想说话,可看到他的脸色,就又咽了下去,只能在心里祈祷魏涯山和祁新雪快点到。
两人快马加鞭,从外门到墓园,竟然用了不到一刻钟。柳轻绮一步未停,像不曾察觉他这个人一样,只向前行。到了墓园也分毫不犹豫,目的十分明确,方濯是真怕他无声无息就把柳一枕的坟给刨了。说实在,刨坟事小,影响事大,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观微门下这曾经一团乱麻的过往,突然出这么个事儿,必然会引起众多议论与恐慌。
而更重要的是,若任由他这样下去,方濯不知道他会不会受到更重的刺激,又是否能够承受。他知晓无论那只棺椁打开是什么样,后果都是不可想象的——看到是尸身也好,空无一物也罢,最终都必会导向无可转圜的结局,最好的就是半途掐灭、连可待回忆的机会都消失,唯有如此……
他不得不去想,虽然柳轻绮不愿相信,但是他却已经有些承认,可能这段痛苦永远也不能了结了。谁愿意去忍受那突然而来的苦难?何况痛苦背后还有着数不尽的谜团,牵扯着这一生所谓意义之所在。而他自己,扯不开回忆和现实的帷帐,也逃不脱囚笼,只能苦苦挣扎。这一切的源头,甚至是一个敷衍的初衷,一个温情的谎言。
魏涯山赶来的很快,在柳轻绮撸起袖子真的要挖之前迅速到达。也幸好他今日不怎么忙,放下手头工作就赶了过来,彼时方濯正苦苦拦着他不让他动手,两人一言不合差点打起来,柳轻绮听到身后有人喊他,一转头,眼眶就红了。
“师兄……”
“好了,没事。”魏涯山的声音沉静且干练,“我来解决。”
“见过掌门师叔。”
见他来,方濯才松一口气。他抬手摸摸后背,方觉一片冷汗涔涔。要不是他拦着,柳一枕这坟现今能不能保住还真说不定,柳轻绮就好像完全不曾察觉这到底是谁的墓一样,比以往工作的热情要高得多,动手就干,绝不含糊。方濯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只能用后背顶住坟包,决不能让柳轻绮靠近,最后两人甚至险些动起手,就在他不得不有了尝试捏晕柳轻绮先行将他带回观微门的打算时,救星总算从天而降。
回想起方才场景,他还是有些腿软,既怕两人当真因此而动手,又怕拦不住导致本可规避的麻烦发生。他瞥一眼柳轻绮,吞了口唾沫,还是慢吞吞走到他旁边,小声说:
“师尊,你别怪我……真不成。”
柳轻绮不说话。方濯牵牵他的手,见他不理自己,便只好先同魏涯山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从外门到他自己遇袭,再到如今境地,三言两语下来,说得自己也是无比后怕。祁新雪紧随其后,方濯赶紧将怀中的飞镖、银针和花粉都给她。祁新雪细细查看,却皱起眉头,啧了一声。
“这是我的银针,没有淬毒,只是最普通的一种,要送往倾天门,”她说道,“怎么会在这里?”
方濯回想起那人身影,愈觉熟悉。这至少便能说明这应当是个弟子。若是弟子,帮祁新雪送东西也是应当的。半途以此作为武器暗杀他,或许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魏涯山思忖道:“这针你是让谁送的,还有印象吗?”
“是我弟子罗夏。不过她跟我说,她送到一半便被上官敛拦下,自告奋勇帮她去送了。”
魏涯山一愣:“她就让了?”
“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物品。况且,她和上官敛可能有点……”
祁新雪揉揉眉心。话说到这儿,虽然没说下去,可意思却已经很明晰。方濯摸摸鼻子,心想早就看出来他俩有点不对劲,果真如此。帮忙送个东西自然没事,上官敛想借此向罗夏献殷勤也是无可厚非,但如果说是上官敛想要杀他,他又有什么动机呢?
魏涯山道:“她和上官敛的事情我不管,不过既然出了事,就得追根溯源。新雪你回去后定要问询上官敛他在接手罗夏的银针后去了哪里,以及都在干什么。”他沉思片刻,却微微皱眉,“只不过我感觉,应当不是他。甚至可能不是原明光派的那群弟子。”
“我也感觉,”方濯连忙说道,“当时我要去追他时,他宁可一直向前跑也不肯出手回击,像是在避免与我交手。这说明他可能很害怕我会看出他的武功路数。如此,我二人就算不相熟,也至少交过手。明光派的人,自始至终我只与姜玄阳打过几次,其他人都不曾接触。”
“而且,咱们振鹭山很少有修刀的,若要隐藏身份,何必用这么明显的武器?只要问一问罗夏师妹便可知晓这批银针的去处,所以我想,除非是掩人耳目,否则不该这般容易便能找到他。”
魏涯山微一颔首,表示认同。他问清了当时的情景,便已提前安排好事后计划。方濯有些担心地往旁边望了一眼,却突然被抓住了手。柳轻绮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玉戒,又去听他的气息,仿佛终于从那无形的幻梦中摆脱出来。再一看,双眼微红已褪,整个人看上去重归冷静。方濯那燥热的心跳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安静下来。他稍稍用力,反握回去,耳廓轻轻痒了一下,紧接着柳轻绮的声音钻了进来。
“我们回去吧。”
“师尊?”方濯有些意外,知晓他不愿让别人听见,便也给他传音,“掌门师叔都来了,看看他怎么决定。你……你不想要见见他了?”
柳轻绮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他虽是神情平和万分,可嘴唇苍白却始终不曾染上色,整个人依旧向外散发着一股颓败气息。他垂着头,唇边似笑非笑,可更准确地说是失望,无比失望。
一句后,他又不想说话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格外诡谲的安静。方濯握紧他的手,想要扶他到旁边坐坐,魏涯山却已在那边解决了他的问题,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这边来。
尽管面对着柳轻绮近乎耍无赖般的无理要求,他却依旧泰然自若,声音沉稳得像一座庙宇中的渺远钟声:“师弟,我听阿濯说,你要挖出师叔的棺椁,看一看他的尸身?”
“师兄,方才是我鬼迷心窍,急得糊涂了,现在已经恢复寻常,不再这般念想,”柳轻绮叹口气,低着头,“麻烦师兄和师姐跑这一趟。我、我自回去领罚。天不早了大家都回去吧。不必担心我。”
“……”
几人陷入一阵沉默。柳轻绮也许也是为自己这涮人行为感觉到无地自容,低着头不愿意抬起来。嘴唇轻抿,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张张口,还是又咽了下去。最后也只说出一句:
“完全放下是不可能的,但是师兄,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必了。”魏涯山突然说。他上前一步,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解开了腰间佩剑,将它顺手交给祁新雪。
“你要挖,便挖。想去问个清楚明白,我自然不拦着你。虽是有违祖制,但乱世将即,也顾不了那么多。”
他一双幽深的眼睛平静地望向柳轻绮。
“我和你一起挖。”
——
解淮身形不变,如山竦然,拄剑而立。是雨,或是血水流淌过面颊,将脸上抹得乌七八糟,但却无人敢议论。
他的脚下躺了数名魔族尸身,而这些,甚至只是白华门弟子所能见到的。人如同尸山血海上的一块墓碑,去时是什么样,归来后除了衣襟狼狈些,甚至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目光冷冽,缓缓地扫视过面前,确定的确暂时安全才复归。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肩膀上架了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莫名其妙出现在白华门并前去助阵的叶云盏。几人忽见此状,都有些无所适从,自然以为是他受了伤,犹豫着要来帮忙。却被解淮挡住,说不必。一看才知道,叶云盏身上没多少伤,只是昏迷过去。倚靠在解淮肩头,倒是难得的安静,也不知解淮一会儿没听见他叨叨,会不会也觉得有些不适应。
弟子们忙忙碌碌,又小声交谈,白华门上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劫后余生的欢喜与哀伤。可这感情却并未传染到冯进身上。他作为门派长老,必然不可能躲在幕后,也随之下了山,负了些伤,不重,可回来后却沉默不语。
解淮拒绝了白华门的帮助,独自一人带着叶云盏回了屋,沈长梦便也不好插手,于是亲自去给冯进包扎。他伤在肩头,纵劈开一道深深血痕,可虽然看起来吓人,却没有伤到要害。沈长梦感念他相助,由是多的问题一句没问,只要他好好休息。又觉只怕魔教攻势未止,不知什么时候大战又会开始,心头忧愁。冯进却叹了口气,动动包扎好的肩膀,疼痛使他嘴唇有些苍白,却也帮助他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沉默。
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外加冯进也在守护白华的数年间矢志不渝地站在第一线,沈长梦向来对他颇多敬重,如今这么多事都堆在他身上,这种敬重甚至已成了一种依赖,仿佛面前这人便是他现在最亲的亲人。他包扎得很仔细,且一言不发,唯有在包扎完毕、要起身时,他才将东西放回药箱,问道:
“长老现今可能感觉到舒服些?”
“有掌门亲自包扎,又怎还会感到疼痛呢?”冯进笑一笑,可这笑容不曾持续多久,便被一声轻叹掩盖。
沈长梦见他叹气,心头不由一紧,一时竟问不出话来。半天后才说:“……长老何故叹气?”
冯进虽是有意同他一讲,但心思浮动,依旧有些出神,只道:“冯某所叹之事,虽是确实发生的,但只怕掌门会生气。”
“关于什么的?”
冯进道:“振鹭山。”
说到此,沈长梦才松了口气。虽然与振鹭山的关系现今也非常棘手,但是魔族围山之祸已火上眉头,不可再拖,听闻有关于振鹭山的意外竟也感觉到松弛。冯进看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看他似乎不以为意,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掌门,这是有关振鹭山的事,您不生气?”
沈长梦苦笑道:“冯叔,您这话说的,我又怎能生气?虽是与振鹭山有冤仇,可他魏涯山又安排人手又让倾天与东山都来相助,就算有异心,也是做足了礼数。如今整个白华门都可以说是它振鹭山救下的。就算当年灭门之事与柳凛脱不开干系又如何?我同魏涯山说好了,此事只针对观微门,不会因此而对振鹭山其他生恨。您说便是了。”
沈长梦愈说,愈觉得心里苦痛如同洪水,一不留神便已涌了满腔。喉间一阵□□,竟觉舌根发苦,难以忍受。他强行咽下这口苦水,只作若无其事,请冯进说。冯进长叹一声,有些怅然。
“我只是想,自古英雄出少年。十年前我看振鹭山那姓解的少侠绝非池中物,只是当时他年纪尚轻,外加战火正盛,未曾有多留意。现今才发现当时委实短视,若能将他吸引到白华门下,现在我们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只可惜,现在的白华门也不可能留住他了。”
沈长梦和解淮不熟,这么多年来他也只知道他不爱说话,他的年龄如何、功力如何都不甚了解,只知现在也已过了而立之年。解淮强,这件事情他知道,十年前他便已经知晓,还感慨过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的成就,但却从没想到过冯进竟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他有些不安:“倾天固然天资卓越,可究竟如何,我也是不甚了解。冯叔既然能这样评价他,那他与东山门主功力相比起来……谁又更强劲一些呢?”
冯进道:“依我看来,解门主和叶门主虽是师兄弟,但不可彼此相比。”
沈长梦心里紧了一下。冯进看上去不甚从容,表情也没那么轻松,更多的是一种感慨,其中还掺杂着些许紧张的忧虑。他说道:
“修真界天赋卓绝的人那么多,叶门主于其中堪当魁首。纵使是我见过了这么多年轻少侠,乃至于是一些已到宗师级别的堂主、掌门之类,却也没有见到过一个如他这样,天赋、悟性都是极高,令人羡艳。”
“只是解门主相较于他来说,不能以天资或勤奋论长短,”冯进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幽深,“只以我拙见,不出十年,他当在修真界绝无敌手。再十年后,如若魏掌门想要这天下,只要有解门主在手下,他也是能得到的。他像是一个生来便是为了修剑的人,甚至是——”
甚至,他就是剑本身。
冯进说着说着,思绪便回到不久之前。他作为白华门资历最深的长老之一,出来御敌,解淮也没有赶他回去。冯进心想就算这解淮被吹得再神乎其神,可也毕竟年轻。这么多年始终坐于振鹭山中,十年内不曾参与过与魔族的大型纷争,难免手生。毕竟是振鹭山派来的援兵,尽管对魏涯山只叫一人而来的做派有些不满,但无论是为了保护外来者,还是为了保全后辈,冯进都打算将他完完整整带回去,不可出差错。
眼前是昏黑一片,人与树林混杂在一处,模糊了颜色与界限。冯进慢慢看来,也觉胆战心惊,不敢相信仅仅只是在回山五日后,燕应叹便已坐不住了,大举派人来围山。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这样密集的魔族人员调动竟然没有传出一点风声,仿佛是一瞬之息便已完成,直叫人措手不及。
山门已近破,白华门在失去了多位长老和弟子后一蹶不振,实力早已不如当年,这点,大家心里都有数,由是尽管知晓燕应叹必然会攻山,还是加强了人的布防,山门早晚会破,便不在此处多做无用功。冯进不动声色,细细地观察一阵,确定他们的指挥将帅并没有在前列,而就在火光与树影之中,他总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燕应叹绝非什么将帅大才,此事与他交过手的当年人都知道。他做事没什么条理,目的性又很强,有时往往只顾着自己而忽略魔教其他教众,于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将指挥权交给了几个他相对来说比较信任的魔族,而这些人中最麻烦的,莫过于是魔教春水堂副堂主秋无夜。
关于秋无夜的事,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此人来得奇异,身世也不明,甚至能力都不是很明晰,曾遭遇过他的无论是修真界的前辈还是年轻人都各有各的说法。有人说燕应叹的花叶塑身能力其实来源于他,也有的说他不过是燕应叹的一个影子,没什么杀伤力,只是分出来混淆大家视听的。
关于前者,冯进不甚了解,但是却明白后者的认识让修真界当时吃够了苦头。他自己虽然的确没什么杀伤力,但却实在难缠。秋无夜如此神秘,浑身上下只有两件事是被明确的。第一便是他没有任何魔息,不修炼魔功。但却可化叶为人、撒豆成兵。只要碰上他,敌手虽是被杀得容易,但总赶不上被造出来的速度,永无断绝。
唯独可做安慰的一点是,唯有他亲手控制的花叶塑身才能动,若他不在五十尺内,这些“人”就相当于一具空壳,无法行动也不能说话。可这一弱点却也在秋无夜身死后被彻底解决了——燕应叹的功力比他强百倍,不知用了什么技法克服了这一难处,即使他人不在身边,花叶塑身也能照常行动运转,如同常人。
而能知晓的第二,便是这神秘人的死因。无论是尸身、或是柳一枕后来自己交代,还是柳轻绮亲眼所见,都能表明秋无夜的确死得凄惨干脆。他没有魔功,若没有人在旁保护便是白纸一张,轻而易举就被撕个粉碎。他死于柳一枕之手,被观微剑干脆利落地劈成两半。而这样一员大将,燕应叹亲眼看着他被杀,动也不动一下,似乎毫不在意。此后也再没什么人提起他,似乎这样一个曾经给修真界如此苦头吃的恶人便这样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中一样,连回忆都不会催动一次。
而现在,他在敌方的阵营中草草一瞥,便总觉看到了这个熟悉身影。为了防止是幻觉,他还又刻意观察了一下,可得出来的结论却是,此人确实存在,并且与那个人实在太像,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可问题便是,放在十年前这很正常,十年之后,这人就算再危险,他也已经是个死人。尸身早就挫骨扬灰、随风飘荡,如何能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冯进知道自己本不该信的,但燕应叹的确“死而复生”,这却也是他所亲眼见到的,这些日子有关柳凛的变故也让他开始对生死产生了怀疑。可秋无夜的尸身却又的确是他亲眼看着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的。柳一枕分明知道当年在百宝巷中属秋无夜为了讨好燕应叹、想法子折磨他徒弟最多,又怎会手下留情、留他一条命?
再者,人都被砍成两半了,留什么留?神仙经此一折腾也留不下了!
冯进心中惊疑不定。可没有证据,却也不能就这么下结论,思来想去之下,只得凑近解淮,低声提醒他:
“魔族此来恐有陷阱阴谋,还请门主多多小心。”
解淮看他一眼。
“长老何出此言?”
冯进道:“门主可知十年前燕应叹手下的春水堂副堂主秋无夜?”
听到这个名字,解淮的眼神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只不过表面看来还是平静到甚至有些木然。冯进道:“我看那人身形,便好似有几分像十年前秋氏。只不过冯某年事已高,许是看得不真切。若是门主见过他,不妨也瞧一瞧。”
解淮不吭气,只顺着他的指点看向那人,定定望了一阵。随后收回目光,道:“不是。”
破天荒的,他又补充道:“秋无夜当年已被师叔要了性命,怎还能存活于世?世上从来没有死而复生之理。”
冯进本便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想从中窥得些什么,可非但端倪不曾发现,反而被解淮抓住机会顶了一句,一时没了话头。他像是被突然戳破了心思,脸色不由变得有些阴沉,只碍于大敌当前,现在不是跟解淮搞内讧的时候。于是只好闭唇不言,勉强当此事不曾发生,但眼神却依旧追着那人,描摹他的轮廓,心想他应该的确不会是秋无夜。可他又能是谁呢?
解淮自打魔族攻山以来便不声不响,不说话,也不动手。他不动,身遭人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多数也不敢动,自然也不敢问。解淮虽然不是掌门,但却算振鹭山的门面,谁都知道振鹭山有个煞神解淮,只要他守着,便少有人敢去闹事。何况十年前便已有威名,不少人都知道他曾数次孤身闯敌阵,剑下亡魂不计其数,踏过尸身血海却还毫发无伤,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而如今功力又到了一个什么境地。
此刻他立在原地,面色冷肃,盯着面前山门,不知在想什么。而他不做,也不让别人做,按照他的吩咐,多数弟子都不被允许靠近山门,仅仅只有几个还排的上号的长老等在这里,人数与门外魔族相比,堪称天壤之别。
山门都快被攻破了,听闻周遭喧嚣与刀剑触碰声不绝于耳,此情此景太似当年,回想起十年前惨剧,多数人都不由神色冷凝,十分焦急。已有魔息击破灵力护障,似已将入室,几个长老终于忍不住上前,剑锋已在鞘内嗡鸣不止,正欲出手时,却又被解淮制止。
“等一等。”
一个长老有些坐不住了:“倾天门主,魔族攻山并非小孩子玩闹,这不是冷眼旁观就成了的!万一他们真的攻进来怎么办?这么多白华弟子、堂上同僚,又当何去何从?”
说到这个,虽是不言,其他人心底也略有愤怒和愁苦。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分明已知结局将至,前路艰难本有安全度过的方法,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现实,必入死局。十年前白华门最鼎盛时期都有那么多门派作壁上观,如今就算求助,又能拉来多少人?可分明五日时间,若当真有人肯相助,平安度过本次袭击绝对没问题,而说句不好听的,燕应叹本次再出山便是怀疑柳一枕不曾死去,沈长笠既然已死,按照他的性格,他必会逼迫振鹭山交出柳一枕。留在这里的魔族不会是主力,白华门之难自然也可平安度过。
而本次,在已经知道燕应叹必然会动手的情况下,沈长梦飞书数门请求驰援,但却有如投针入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一个给他回信的都没有,何谈派人前来,沈长梦愤怒不已,却也只能感叹人世炎凉,又不由自嘲愚蠢,十年前白华门还有翻云覆雨的能力都求不来任何人,现在又怎么可能如愿?
周围不少人都已提出了质疑,解淮却依旧八风不动。他的手握上剑柄,却并不出剑,而是若有所思。必须说,白华门诸长老已经算是很有礼仪了,破门在即,还得听一个外来宗门的小辈指挥,虽是将宗门安危放在第一位,可是谁心里不憋着口气。外加解淮只是等,也从来不解释,难免叫人心急如焚。
不多时,耳闻门外异响更甚,灵力护障更是已经隐隐摇晃、有了裂痕,几位长老终于都再等不下去了。看天际昏黑暗沉,脚底踩着的土地于十年前不知多久才清理干净大理石地面缝隙之中的鲜血,这悲凉惨案夜夜萦绕心头,惨叫声从未在回忆中离去,一日一日不敢相忘,如今听着这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刀剑碰撞声,更是令人难以忍受。
而这群长老之中,数得秦傲安最为激进。他曾有个儿子也在白华门中,十年前正是因守山而惨死,这么多年来他虽是不说,可心中始终一把刀子拨不走拔不去,就等着某年某日有机会再于白华门对上魔教,在儿子身死之地为他报仇。如此终于再忍受不了,铛的一声腰间剑出鞘,也不管他人阻拦,指着解淮便骂道:
“倾天!虽然你是掌门请来的客卿,可我白华门也并不是非得你救不可!如今魔教都快打进来了,你还在等什么?还想要像十年前一样在我白华被屠戮之后再动手吗?你若不来,那便我来!在场诸位都与魔族有血海深仇,大不了这条命今日就丢在这里,我也要替十年前无辜枉死的那些弟子与长老报仇!”
秦傲安比解淮大了将近二十岁,阅历也完全不同,平素在门派内还算是给同僚面子,但此刻急火攻心,再掩盖不住,显露出了本来性格。解淮再怎么样,也是个客人,他跟客人发火大家脸上都有点过不去,冯进虽然觉得他说的不错,可却也不能便任由这样,不得不劝秦傲安暂且别急,却得到一声暴喝:
“冯进,你无妻无子,自然不知我们这些人的苦楚!我儿子十年前便是在这里而死,死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我甚至还是在半月后才在一堆死人堆中找到他!若你亲眼看到你儿子惨死,现在你还能站在这里劝我冷静吗?无论是为了我儿子还是为了曾经的白华门,我与魔族都不共戴天。今日死便死了,死在白华门里,也算落叶归根,死得漂亮!”
冯进被他骂了一通,却生不起气来。他沉默盯了秦傲安一会儿,便转头看解淮,眼神里分明只说一句话:你看看怎么办吧。
解淮接收到他的目光,总算大发慈悲张了金口,说:“等。”
这下不止秦傲安,其他长老也等不住了。
“等什么?等魔族攻进来,再一现当年惨剧?”
冯进也忍不住道:“万一魔族真的攻进来怎么办?”
解淮一向沉默寡言,此种秉性也并不会因为大军在即而有所改变,回答冯进的唯有四个字:
“且任他来。”
这一句出来,一直保着他的冯进也觉得不靠谱了。谁都知道魔族人少,但攻击性都普遍极强无比,毕竟是在蛮荒之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生活了数百年的一群人,又经历过几次魔教内部自己的清洗和屠戮,没点儿手段都活不下去。故而十年前也往往是魔教以少打多,修真界虽不能说次次都落败,但打得委实是困难。对抗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们近身,所谓扼杀在萌芽中莫过于此。于白华门,便是吃够了十年前的教训,绝不能叫魔教进入白华门,否则将一发不可收拾。
秦傲安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打算自己迎敌。看他提剑欲出,解淮的眼神才微微动了一下。他的手不动声色摸到腰间,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腕间露出来的那一点刺青略略发光一瞬,人还没动作,秦傲安的身形却突然迟滞了一下,剑在手中不受控制,直往下坠。
他正奇怪,低头要看看怎么回事,面前山门便突然发出一声剧烈的轰鸣,宛如痛苦呻吟,碎屑扑簌簌直掉,伴着乌云的阳光如同一盆墨水从天而降,一霎便遮盖视野,只能听见车轮似的嗡鸣骤然逼近,紧接着一股狂风席卷而来,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山门被攻破了。在意识到这点后,几乎所有人都怔了一下,第一反应不是出剑,而是想看清山门究竟什么境况。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河水骤然而入,冲得人不得不后退两步,在愣怔后便是心头剧烈的波动,是十年前那惶恐情绪的后续也好,苦等数年终于等到可报仇机会的痛恨也罢,所有心绪都已化作了满剑的杀气,在短暂的沉默后,随着扑面而来的罡风倏地往前一冲,一时之间竟带了些玉石俱焚的死志。
但这生死之间的一刹落影却终究没能扯开阳光。几乎就在山门大敞的瞬间,人人都听到一声极轻的剑鸣。次啦一声,像是一点细雨飘浮而下,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天地间却有一瞬格外的寂静,宛如时间都停止了流动。下一刻,猛烈的剑气已骤然席卷周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缝隙。
乌黑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柄剑的巨大虚影,紧接着唯一的光源便是身边——解淮腰间佩剑剑纹闪烁流动,从手腕和颈间露出的刺青也泛着青光,而即刻,刺青爬上他的脸,攀上额头与耳后,面对着潮水一般的乌泱泱人影,他双手执剑,尚未看清是什么动作,光芒已大放,如烈火般灼伤了人的眼,大地却震动不止,宛如将地动,天旋地转之间,眼前的一切已经换了模样,一道剑影一眨眼间已从面前劈出,在地上留下深深的一道痕迹。
这一剑格外凶猛,仿佛劈断了时间和空间,连着空气都有些扭曲起来,更是将昏黑天色劈开了一道缝隙,有阳光隐隐从中间探出来。而下一刻乌云便已合起,这时人们才发现,在这别开生面的一道剑痕之中透出来的不是阳光,而是一柄巨剑的影子。
它像太阳一样倏地一闪,紧接着被黑云掩盖,但却无法制止那丝丝缕缕的光亮从缝隙中流出。四野喧嚣暂寂,天光黯然,可在沙尘与狂风散去后,地面的那抹剑痕已成就一道沟壑,恍若于山门前后劈开一道山谷。而无论是沟壑里外,俱是人影,有的叠在一处,有的散落沟底,形态各异,只是无一不低垂着头,鲜血流遍青阶,数十人竟已因这一剑而瞬间毙命。
最先发现这一情况的是冯进。他在烟雾中迅速看清了场景,下意识去找解淮,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只对上了秦傲安的眼神。两人也是见惯鲜血,身经百战,可四目相对间,竟都稍稍有些发愣。此时便都已明白,解淮打的原来是如此算盘:固然不能让魔族入山,可拦在哪里不是拦?只要不曾跨入山门一步那便不算入山。攻破山门一瞬门户大开,是白华门将倾的危机,却也是逼退魔族最好的契机。如今门派已被围,出门迎敌已是不可能的了,在山内处处受限施展不开还反倒会被消耗体力,不若就等他攻破大门,请君入瓮。
但此等打算,若有充足实力是将计就计,可如果没有把握,那便是拱手相让。想至此,在场不由生出些许冷汗,甫一抬眼,方见解淮竟已不知何时到了山门前,倾天剑于血雾之中悍然出鞘,已有血珠顺着剑纹滚落,与身上刺青光芒相呼应。而就在面前,一柄长剑立于地面,插于石缝之中,轻轻一闪,竟又有数众凭空而生,呼啸而来。
剑柄一龙头在电闪雷鸣之中若隐若现,赫然是风雨剑。而就在看清它之前,大雨倾盆而落。
可带来大雨的却不是它。这无穷无尽的杀意将白昼浸染得也似夜色,除了倾盆暴雨外,还带来了一个人。
一柄巨剑自雨中呼啸而过,穿过千重万重烽烟血色,直直冲向战线后的那柄风雨剑。剑身上红色剑纹如此显眼,甚至连漆黑天色都无法使之被掩盖半分,而他的主人已不知何时落地,撑着剑摇摇晃晃站立,抬眼望向身后人。
他未曾掩饰,因而冯进也就看清了他的面容。此人面无表情,面上淅沥沥淌了满脸的雨水,身上衣衫像风雨中最后一抹春色一般令人心神略静,可一双眼中白茫茫一片,竟已看不到一分眼黑。他盯着这凄风苦雨混战一阵,手臂方缓缓提起,像是寻找方向一样慢慢转向山门位置,在接触到扑面而来一阵魔息后剑纹光芒骤然大放,几乎是牵着他往前倾去,直奔门内白华众人。
此时,解淮适时上前,剑只一横,便将他拦在原地,低声道:“师弟!听我号令,只杀魔族,切莫伤及无辜!”
听到他的声音,叶云盏那满是眼白的双眼中方才闪过一丝黑影,像是恢复了神智。但下一刻,他便立即转身,同解淮立于一处,人不出一分声响,却已单手拎起那柄巨剑,脸一撇已锁定了方向,一晃眼间已逼至身前,一剑沉沉劈下,霎时风雨大作,大地飘摇震颤,鲜血亦骤然呲出溅了半面,可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浑然不觉。
语说至此,沈长梦已是微微有些愣怔,虽是感到震惊,可心头总有什么东西颤动不止,发出阵阵奇异的瘙痒。他觉得奇怪,又寻不到源头,只好抬手摸摸胸口,尽力将那种感觉压下去。冯进却已发现他的异状,见他神色凝重若有所思,方低声说道:
“东山门主年纪尚小,可自小便能看出天资卓然,这么多年来,早便是修真界吹烂了的‘神话’。但这样一个百年难得的天才,振鹭山为何迟迟不用他?不用倾天还说得过去,如今看来,他当真是振鹭山最大杀器,理应多藏一阵。但东山此事却无从解释。我想,这事儿也许与十年前他捣出来的那个乱子有关。”
沈长梦道:“十年前,我倒也曾听到过有关他的传闻,知道当年观微伤重不愈,正是因为他一时神思不宁走火入魔。后来他敌我不分,滥砍滥杀,幸有复道剑赶来阻止他。后来更是屡屡失去神智,连他师父都已经阻拦不了,最后不得不让他退出战场、回到振鹭山,甚至复道剑都因照顾他时一时不察而被伤及……”
他叹了口气:“复道剑和魏掌门竟还能将东山门主的位置给他,这件事当时也是让我十分震惊。不过这么多年竟然没再复发,也许是用了什么法子压制下去了吧。”
冯进道:“的确如此。依我拙见,今日在山门前情景,便是东山门主走火入魔样貌。否则他既然没怎么受伤,又为何会被倾天门主抬回来?”
沈长梦想一想自己在房梁上见到的叶云盏,也赞同冯进说的话。但同时心中那奇怪的情绪也越演越烈。他总忍不住想到,叶云盏虽是身上谜团甚多不解,但毕竟年纪轻轻,就算走火入魔,能单手扛起那柄巨剑也已十分令人惊异。虽然这么多年他不干什么正事儿,但却依稀可见其性格没有分毫改变,从当日平章台上杀了千枝娘子一事便可看出,他对杀人这事儿没什么心理阴影。
何况,尽管东山剑已经数年不曾出世,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可他毕竟见过,记得多年前东山剑不过是一柄寻常长剑模样。只是令狐千眠说它性凶,故而少出世。魏涯山肯让叶云盏过来帮忙守山,就说明他有充足的准备,否则绝不会随意派出这二人。叶云盏既然是东山剑的主人,难不成那柄巨剑就是久而不出的东山剑全貌?
他在这儿胡思乱想,心头微妙也更甚。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这么被忽略了。想着想着,他便有些歉疚,心想为了帮自己守山,魏涯山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可这个名字一出现在心中,那刻意收敛的不适便再度涌上心头。
冯进看出他不对,有意问道:“掌门可想到什么了?”
沈长梦微微皱眉。尽管面对着这位从小看自己长大的长辈,他还是说不出口。仿佛说了,这么多年坚守的道义与仁德便彻底消失不见。可是越想越觉得心头不安,简直要冲破血肉。他拖了把椅子,在冯进身边坐下。身边长辈耐心的目光终于令他平静一些,犹豫片刻后,还是说:
“冯叔,我自小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也知道。智谋不足,优柔寡断,父亲从未将我当继承人培养,因而如今之事,若要我说,也可能只是谬论。”
“可我还是觉得奇怪,只是说不出来在哪里。魏掌门肯为我白华门派来两位门主,我自然感谢,只是……”
说到这儿,他眉头紧锁,再说不下去。冯进始终望着他。在确定他已经不会再接下去时,他方才开口,只是声音极轻。
“我想,掌门奇怪的事,应当是魏掌门此举意图。”
沈长梦想一想,感觉也不是这样。冯进却接着说:“倾天门主的实力就算我们不知道,魏掌门也不可能不清楚。虽说以一敌百夸张,但若有他镇守,白华门一时半刻也不会直接陷落。由此,它振鹭山两大杀器祭出一个就可以。一共六位门主,观微不可用,回风主修药,也还有雁然和德音可以选择。而他们两个中无论是谁,都比东山要稳定许多,实力也不弱,足以辅助倾天门主。”
“总的来说,便是白华门的事情是大,但却也没那么大。现今我们已知晓,当年燕应叹之所以定要进攻白华门,有大少主的缘故。如今大少主已逝,白华门失去了地位,也失去了威胁,燕应叹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将主力安排于此。他最会做的,应当是如十年前围攻振鹭山,要求魏掌门交出柳一枕。”
“魔教少有等闲之辈,燕应叹的实力更是你我皆知。被一个无名之辈打得落花流水,这是修真界藏了这么多年的丑闻。可尽管小辈不清楚,魏掌门也不该不清楚,他既然知晓燕应叹定会围攻振鹭山,又怎会将两张底牌全部翻开?到时候,他拿什么守自家?”
说到这,沈长梦才脑后一炸,霎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冯进也越说越有些激动,一边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一边拉着沈长梦的手腕将他扯得更近些,低声道:“所以,唯有两种解释。第一种便是东山门主此难有可能只有倾天门主来解,所以一旦要用他,就必须与倾天捆绑在一起。第二,便是它振鹭山还有底牌,这张底牌实力雄厚,可以正面对上燕应叹,甚至根本不怕抽调倾天和东山来此。魏掌门作出此决定,并非高义薄云,而是胸有成竹!”
“而他是谁?他早已不是那个十年前的灵台门弟子,他是一个掌门,是一个门派最终的决策者。万千事都要从他手下过,这十年来,就算是再如何不懂治山,学也当学会了。他会为了另一个门派而犯如此错误吗?他不会的,这只能说明,振鹭山的实力已经完全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他就算是将倾天和东山全部送出,也压根不惧魔教围山。”
“掌门啊掌门,说到这儿,您还不明白吗?”冯进眼神锐利,愈发逼近他,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振鹭山已成气候,再动不得了。魏涯山此次安排已经说明了,掌门想要观微门一个解释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柳凛当真存活于世,振鹭山也不可能交出他。因为这涉及振鹭山自己的名声问题,也涉及观微,柳一枕一旦东窗事发,观微必然会再被推上风口浪尖,他魏涯山这样一个护短的人,又怎么可能允许此种事情发生?解淮和叶云盏可以毁灭魔教的攻击,也可以毁灭我们。掌门分毫振鹭山的把柄都不曾抓住,倘若魏涯山当真要毁约,白华门最终的结局与十年前将毫无差别!”
一声如同惊雷,仿佛将沈长梦彻底惊醒。他愣在原地,冯进的每一句话都盘旋在耳侧,但却极难一一辨识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这却只是他所盼望的,事实上,冯进说得清楚,他听得也明白,在这一瞬已经彻底懂得到底为何。但无论出自于什么心态,他却还是不想接受这一切,只好抬头看向冯进,茫然道:
“冯叔,事情当真会如此吗?我、我和魏涯山是多年的朋友。他也答应了我,一旦有柳凛的消息,将会即刻告知。我也答应了他只要交出柳凛,此事与观微便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是修真界要清算,我也可以作证。我——”
“掌门,您此话说得容易,可实在糊涂!”冯进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您和魏掌门私交甚笃,是朋友没错,可是振鹭山早就不是您的朋友了!从您选择将风雨剑送还、知晓当年为柳凛一手策划后,您与振鹭山已经再不可能是朋友了。魏涯山可以看在往日情义上做出承诺,但是振鹭山不能。振鹭山或许不会包庇柳凛,但也极有可能咬死不交出他。白华门作为最知晓当年旧事的门派,待到魔教祸平、尘埃落定时,振鹭山又该如何选择,掌门想过没有?”
沈长梦浑身一紧,头皮一阵发麻,直攀向心脏。冯进语气严厉,却言之切切,前所未有地点醒了他。他呆坐椅上,不曾动弹,却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这时他才终于发现,所谓“及时收手”、“未铸大错”,分明便是毫无意义的安慰之语。从他为了复仇而不惜联系燕应叹起,他便已经无法回头。
电脑坏了,送去维修,后半段白华门是在平板上写的,比之前都顺许多,亲友说是因为还有新鲜感,我觉得也是(
本来也不想这么长的,但平板看不到实时字数容易写多,而且我不知道从哪切,实在不想**一样的分p,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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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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