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一直以为你很正直,但从来没有想到,你竟然敢干出来这种事。”
林樊背着手在方濯面前走来走去。方濯冷眼而观,时不时翻个白眼。林樊愈加痛心疾首:
“那是你师父啊,你怎么能和你师父结契呢?这叫你们掌门知道可该怎么办?轻则门规处置,重则驱逐下山,你努力了这么多年难道就只想得个无家无业的结果?”
方濯道:“哪里无家无业?我喜欢我师尊,我师尊也对我上心。这就是家,就是业。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林樊哽了一下,捶胸顿足,愈加悲痛:“可若是长辈知道怎么办?他们总不能同意你和观微门主在一块吧?方濯啊方濯,我真的担心你会——”
“他们知道啊。”
方濯换了个姿势坐,跷起二郎腿。但又想起来柳轻绮不允许他总是跷腿,于是又将腿放下,手扶膝盖端正坐直。
他说得轻松,林樊却大为震惊。一时气势全无,连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他、他们知道?”
方濯侧目而视,神色自信又悲悯,仿佛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只不过这副从容外表自是隐藏了种种不愿回想的尴尬悲思。林樊略有些呆住,可眼神流转间却流露出些许奇异神气。分明已站在方濯面前,可他却依旧偷偷观察着他,神色间愈加狂热,好像终于在历经艰险后走到道路尽头,露出的是一种极其类似感动伤怀的神情。
这表情本就诡异,出现在他脸上更是令人生疑,方濯忍不住往后仰了一下,甚至还嫌不够,拖着凳子一同向后挪了两步。但林樊此刻也只是神色奇异,语气却依旧很平静,只问两人谁更大。说来也惭愧,认识这么久竟然从来没说过这事儿,方濯回忆着自己的出生年,同林樊比对了一下,因他的生辰被定在捡上山来的正月,算一算,比林樊还大两个月。
林樊也不含糊,一算出来,便脸色一变,一阵风似的立即冲上前:“哥,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方少侠了,你是我哥,我亲哥,你定要帮帮我!”
“什么话!我弟弟不少了,不想要了,”方濯吓了一跳,刷的一下起身,连连后退,“林少侠,林仙君,有话好好说,别发疯!”
林樊眼含一泡热泪,痛苦又充满希冀地望着他,梨花一枝春带雨:“我这是表示对你的尊敬。方哥,我方哥,我不求别的,也自知比不上你,只想向你取经。你太厉害了,我真是想不到。你是如何做到的?”
这乍一听像是某种哀求,自然,他也的确是。方濯一听这话,心里便明镜似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却只摸摸下巴,装不明白:
“怎么说?虽然我与师尊是两情相悦,可若真论起来,我承认我是大逆不道。这经林少侠也肯取?”
林樊的脸立即红了。他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肯说:“不、不是,是我一个同门好友……”
“……”方濯说,“你那个好友,他也喜欢上他师尊了?”
林樊不会撒谎,只会说是。方濯故意说道:“可我记得你们天山剑派可做师尊的年纪已经不小了。除非是小青侯——”
林樊立即打断他:“方濯,我跟你发誓,我之前是骗你的,我真的没有写信给观微门主说你没放烟花的事,绝对没有。我对我们之间的友情是忠心耿耿的。现在我只求你别说出这个名字,别说出来。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别让他起疑心。”
方濯心怀着的逗弄他的心思突然就消失了。林樊神色如此认真,让他说不出话来。方才的一切愉悦心情尽数消失殆尽,看他认真,他竟也认真起来,不由站直了身。
“林樊,我也同你说实话,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他的唇角勾不起来了,绷起来的面容让他自己都觉得严肃,“我能有今日,属实是完全靠我师尊。他本可以不喜欢我,本有这个可能的。可这个可能却没有实现。到今日,我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他一席话说得混杂缭乱,林樊不知他过往,自然也不解他心情,不知为何会有这般感慨。不过看他突然神色不佳,没了之前那种神采飞扬模样,自己也不敢再多说。方濯叹一口气,自己又沉在这莫名的心绪中,不由有点忧愁地说,我只怕越说,便会把事情搞得越差。以前我就差点让自己完蛋。
林樊张张嘴唇。好半天后才说,所以我应该记住你哪句话?方濯不知道怎么跟他讲。两人焦头烂额一阵,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样让对方知道他的心情,方濯只好豁出去了,故作深沉,望着林樊:
“不过以前有个人跟我说过,若我这辈子想过得不后悔,就要承认自己的想要和**。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但我希望它是。如果你一定要我说点什么,可能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个。”
林樊真实地目瞪口呆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方濯面色深沉,盯着他的脸望了半天,其实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说出来的那句话是否有因果关系、又是否合乎逻辑和常理,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时他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正盘旋作响:
故弄玄虚可真爽。怪不得柳轻绮总那么喜欢叫别人猜谜。
许是轻敌被缚,或是事发突然,虽然城外依旧受不得半分风吹草动,但两边却得到了意外的寂静和平安。时间给了魔族以休养生息的机会,但也让蔓城这边在专人帮助下迅速恢复元气。而两边也都知道,只要人来,刀与剑刃便都无穷无尽,故而虽是表面不动,可无论城里城外,人都已经悄无声息多了许多。
要么说有实力便好办事,同魔族一战赢了对方,蔓城城主便立即松口,容纳众人入城,且将断鸿峡的管理权彻底交给柳泽槐,并且由他于此开出一条隐秘的新路,留待后援进入。而至于方濯本人,则在第二日同时收到了两份大礼:
一份是观微门下的其余弟子终于抵达蔓城的消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魏涯山当时将派往蔓城的弟子分为两拨,这一拨自是现今时才赶到。方濯又怕他们在路上出问题,又怕刚到不加准备就正面对上魔族,如今才算终于松一口气。这支队伍按照事先说好,由廖岑寒带领,先随人去了祁城,后又在云婳婉的嘱托下来到蔓城。来时正在夜间,云婳婉又只主要告诉了柳泽槐。是以两边第二日相见时都感到非常惊喜,而在惊喜之后就是惊吓。因为这便是经由廖岑寒之手所带给方濯的第二份礼物:
一封信。
“……能看吗?”
方濯将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颠,掌心都微微出汗。尽管信封上甚至不曾署名,但他只看师弟的眼神,便知晓这信来源于何方。
分别数日,他分明应当为此信的到来而欣喜若狂,可实际上他忧心忡忡,只因现今世道不比以往,他不知道现在的振鹭山是什么情况,柳轻绮又是什么情况。一想到这人往日里偶尔散发出来的德行,方濯便更害怕这信的内容是他所承受不了的。一时忧心战胜了欢欣,愁容与满室的沉默相映照。不过廖岑寒倒是很乐观:
“师兄,照我说,你就放心吧。我们离开振鹭山前掌门师叔说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若不确定,绝不开口。不过有一点你倒可能不爱听:估计得有那么几个月师尊跟咱们见不着了。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叫我把信捎给你。你放心就是。”
说着话,他还摸索入怀,又抽出一封信来,耀武扬威:“而且你放心,我一路不曾拆过,一点儿也没看见。进了蔓城甚至没叫小青侯搜着,绝对安全。你看我也有,咱俩谁也不嫉妒谁,师兄你就安安心心、老老实实……”
方濯不敢再和他说话,连拖带拽地给他赶走,让他去同柳泽槐报备。自己则转手掩帘锁门,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封信像捧着只瓷花瓶,手指轻轻抚过信上火漆,那种新奇之感自打用上了心头,就再也没下去过。
他忍不住想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柳轻绮还从未给彼此写过信呢……
方濯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好师弟,拆开了信封。信纸是他最常写的那一种,柳轻绮甚至可能是在他屋子里翻到的,而信纸两折三折分外体贴规矩,可也不难见得期间内容简略,笔迹却力透纸背。
他本以为在开头会看到自己的名字,或者是“阿濯”,可却完全没有想到,翻开信的那一瞬间入眼的竟是一句:
“卿卿。”
方濯一把扯开被子,将头埋了进去。被子里煮熟似的咕噜咕噜往外冒泡,半晌才终于有一只手掀开被子,方濯面红耳赤头顶冒烟地从里面钻出来,坐在案边捂住半张脸,从指缝中看信,可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生怕错过了什么:
“卿卿。
一别数日,日夜不见,为师总觉不安,心中思念。来来往往同师兄说了数遍,只怕你在外风餐露宿左奔右跑。为师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特与你写信,望你身在蔓城,诸事小心,独身在外多有不便,惟愿彼此爱护,多多保重。切勿挂念。多吃些。”
落款是“师父”,还画了个小东西,方濯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个小人。信短,画功诡异拙劣,却愈叫他心头似火烧。方濯一言不发,将信紧紧握在手中,从上到下又读了一遍,这才反应过来,又立即将信纸铺到桌面上,急急抚平那些因他的力道而聚起的褶皱。柳轻绮的字迹很潇洒,笔锋有种与他的性情所不相符合的攻击性,凌厉而自信。方濯凝望着信纸,脸红心跳,手指抚摸过字里行间,仿佛从纸上触摸到作者的眉眼。相隔了千里,可尽管是这无声的絮语,他的心却依旧滚烫,整个人被浸在一壶烧沸了的热水中,催动全身骨头都随之酥软起来。
他站起身,想躺在床上再看一遍,门却突然被敲响,柳泽槐喊他。方濯条件反射立即站起,应了一声,将信仔仔细细折好塞回信封,往枕头下一塞,又用手用力揉了两下脸颊,起身出门。
屋内安静了没多久,开门声再度响起,方濯三步并作两步进来,从枕下拆开信封取出信件,迅速将它放入贴胸的衣兜,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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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
祝鸣妤站在门口,恭敬地垂着头。云婳婉懒懒靠在案头,支开的窗户涌进一丝残阳。祝鸣妤不抬头,却也感觉到那暖融融的气息扑上面,像一抹水气覆上眉头,将整张脸都浸得湿润。
“那金佩玉又干什么了?”
云婳婉问。声音很平静。祝鸣妤道:
“依旧是老样子,每日到城前喊两次阵。且日夜在城前搭台,对守将屡出侮辱之词,就为了激起我们出战。”
云婳婉嗯一声。祝鸣妤接着说:“不过,城内皆以师尊要求为旨,向来不理。但今日还是有几个守卫在城头同祁城对骂起来,虽已及时制止,可是否需进一步惩治,还需师尊裁决。”
这几个振鹭山出来的弟子自打知晓了云婳婉与卫城渊源后,对云婳婉的命令堪称恪守。特别是祝鸣妤,她这么多年就几乎从未忤逆过她,如今更不可能,始终事事过问。如此这般,看似没有主见,却免了云婳婉许多麻烦,叫她只需按照自己的打算排兵布阵、担负责任便可。相反云婳婉的兄长云霆便没有这个自觉,常会就种种自觉匪夷所思的事情进行询问,且会私自改动部署,虽然至今还没酿成什么大祸,可却更让他们对他的印象不好,最开始时还会说“云公子”,现在却已经开始用“他”代替了。
“你们没有必要同她生气。她为的便是将你们都激出城池作战。激将法虽然老土,但是好用。”云婳婉打了个哈欠,“若是云霆再来问,你们便同他说……若是金佩玉当真有这个底气攻城,她为何一直固守在城外?他一没人二没马三没计谋和地势,拿什么和人家在城外斗?”
她近几日忙于案头,一直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挥挥手,示意祝鸣妤先下去。祝鸣妤自是不可能和她多说什么,尽管嘴唇张了张,但到底没让那犹豫神色被云婳婉看着,恭谨称是,沉默欲走。
“鸣妤。”
云婳婉却突然叫住她,本已合上的双眼再度睁开。
“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事。”
祝鸣妤愣了一下,但云婳婉冲她眨眨眼,回忆便如潮水般涌上,像被这小扇子似的眼睫猛地吹了回来一样。她立时正色,连身形都站得更直,郑重点点头。尽管尽力隐藏,那在一瞬便涌上眼瞳的兴奋与激动却不可忽视。这些感情如同烧热的铁骤然贴上肌肤,留下深深印记,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抵消的。
祝鸣妤揣着沸腾的心事走了,云婳婉却倚在案头,不由陷入一阵沉思。窗外落日楼头,夕阳渐垂,天空宛如一张为岁月蒙尘的画纸,仿佛轻轻一碰便会被撕碎。在这已被过往和时间腐蚀的天空下,云婳婉想起两日前的事。两日前沈长梦又来拜访她,只不过并非拜访雁然门主,而是来见一见卫城的小姐。云婳婉知晓他以前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估计还在震惊着,为了礼数而来也算正常,尽管她并不想再承认这个身份,可对此来访并不生气。她甚至没想过这场来访竟然会打破多年来自己的原则:对过去只字不提,完全切割开与卫城的关系。只不过后来一想她既已离开振鹭山回到这里,便又释然了。
沈长梦与她没什么仇恨,又不得不居于此,便抱以一种学习的心态问她为何。云婳婉只说道:“卫城至此,有一半是因为我。若我不来,卫城又守不住,于朗清的怒火便可能会烧到无辜百姓身上。我到振鹭山修行,并非与尘世完全切割。若是放任他对着普通百姓复仇,岂不是太没良心。”
沈长梦一叹道:“若是没有这么多规矩,挂个通魔的名号,云城城主与他的大军此刻可能就以灰飞烟灭。只可惜人世多难,有些东西虽是没什么用处,但却不可忤逆。”
两人在云婳婉的后院走了走,眼看万花凋零,却也不难想象当初百花齐放之美。沈长梦见此,心下不由一动。云婳婉看他眼神微移,立即扯开话题:
“沈掌门可知云城为何叫云城?”
沈长梦神魂归转,沉默一下,微微笑道:“说到这个,我倒还好奇。云姓虽然并不常见,可却也不算太稀缺,最初听闻振鹭山新来位弟子时我并未多想,却没想到原来你真的和卫城有关系。”
“不仅我和卫城有关系,于朗清都和卫城有关系,”云婳婉的眼神很淡,“别看他云城现在风光无限,谁不听话就打谁,可历史永远也不会被抹去,所谓的他们的‘耻辱’,就被刻在名字上。”
沈长梦侧目看她。云婳婉说道:“云城为何叫云城?正是因为当年于氏先祖受了卫城的恩,在卫城的帮助下方得建于此。为了感念卫城助得他有一席之地,于氏方才将本城命名为‘云城’。”
“只不过当时卫城不愿借此缘由,又怕招来祸端,故而叫云城对外不要如此宣称。但名字却保留了下来,且为保证两方友好,世代通婚。我与于朗清便因此而相识,一同练功,也算得是青梅竹马。只可惜,此人心怀不正,在我对这天下稍微有了一点认识之后,我便不愿意再同他来往。只是家命难违,碍于长辈情分方才不曾与他撇清关系,直至后来婚期将尽,我原打算就此退婚,云城却自觉毁了面子,竟亲自到来,要将我绑至云城。”
云婳婉说话时很平静,可思绪已经飞过数年,回到那个她从来不主动回忆、也决心再也不叫记忆涉足半分的地方。这些故事连振鹭山的诸位亲友都不是很清楚,他们只知道于朗清与她曾有婚约,且她是便是因此而离开卫城、远走振鹭,期间风霜雨雪历经,早就练就了一副坚实性格。但却不知她在来到振鹭山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回想起自己在父母的指引下前往落玉宗修行,于是又想起那些隐藏在光风霁月下的丑恶嘴脸、狰狞面目。一路围追堵截,绝不松口,所有的仇恨和忠心,都只为一个本将死于少年时的人。
沈长梦虽对云城城主也略有了解,可于朗清曾也有过灵息却是他不曾想到的。一时看向云婳婉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云婳婉只笑一声,冷冷说道:
“若他专心修行,自然当时功力已与我相匹,就算赶不上,也至少能可自保,只我一人废他灵息是不可能的。掌门切莫心疼他。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我不杀他,已顾念了过往情分。这种人手握灵息,只会对天下造成极大的灾难,只可惜此人并非于朗清一个,而还有许多许多。”
沈长梦嗯了一声,不多做言语。他知道云婳婉明里暗里在说什么,但自觉无从改观,故而也不再评论此事。
云婳婉接着道:“数年内,我都不曾认为此事有何不妥。他欺我辱我,且要我将一生都押上,要我就此摒弃剑法入归高门,与要了我的命无异。我会出走卫城,只因不愿迁就,这是我们之间自己的事,他若想寻仇,我随他来。”
“只是……我没想到,仅我一人的选择,竟然招致了数年苦难。”
她说的是自于朗清继位云城城主后所做出的那些行径。于朗清虽是顾及着四周仍有强敌,不曾进犯,但却常做出些偷鸡摸狗的行为。譬如派兵至城池边缘村庄蒙面抢劫、在其他城池略有摩擦时煽风点火甚至进驻士兵以求扩大战场等,不想一个城主能做出来的,但却很符合本人的卑劣。云婳婉心中有愧,将它们归类于是于朗清被自己废去灵息后的心理变态产物,沈长梦听闻却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头。
“门主何必如此想,”他摇摇头,“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云城城主本非这般,门主便不会废他灵息,自然也不会叫他招致今日祸端。一切早有源头,门主反而做得对。此人存在便危险,唯一遗憾的便是,当年门主一念之差,不能叫他就此命归黄泉。”
“沈掌门向来讲理,我就知道你能明白,”云婳婉微微一笑,“只不过,我心忧愤懑,却不可对外言语。城中不少百姓都不知为何云城会突然剑指我们。沈掌门,你知道么?甚至许多人都相信云城才是上天之子,当真是奉了神仙的命令前来铲除我们的。很多人人心惶惶,亦有人收拾包袱离开了卫城,可天下之大何处是能落脚的地方?于朗清的野心自卫城而始,自然也会烧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便在一月前,他刚指使手下军士‘误入’南水西侧,屠杀了一个村庄的人,且将其洗劫一空。卫城去问时,却道是村民先挑衅。你瞧瞧,这如何还是一个大城所能说出来的话?只可惜卫城数年安逸,早无居安思危之觉悟,又自信云城不可能对自己出手,故而多年用兵稀松,并不重视。乃至今日被登门挑衅,竟不敢出一言。我幼时时常为我父兄没有‘血性’而负气,今日方知并非如此。无法反抗,只是因为不可。于朗清也是如此。他不做,并非不愿做,而是不能做。心性似豺狼鬣狗之人,无论何时也不可能背弃他的野心,而他的野心不止卫城,乃至于已到整个天下。若他手里早有兵将,根本等不到这时候,唯有他与魔教勾结,才可有了今日呢。”
沈长梦听闻此语,一言不发。每个字都像是一束尖刀,重重地凿在他的心上。半天之后,才说:
“我不知云城城主竟还犯下过如此罪行。私人恩怨,与百姓何干?”
“他若能想得了百姓,便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掌门刚才也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本就是这么个人。”
说着话,两人已从后院转回屋旁,云婳婉该说的也已说得差不多,两人便准备告别。沈长梦虽是面带微笑,可这礼仪仅仅只是表面的,心底里早已因此而波澜万丈。云婳婉看他神色有异,便将他送至门口。两人正欲告别,沈长梦脸上犹疑却更甚,望着云婳婉欲言又止,踌躇了许久后方才说道:
“我听闻……贵派遇袭。可是魔族派人攻山?”
云婳婉神色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问这个问题:“不错。掌门所知道的,燕应叹自然也能知道。他既只为了柳一枕而来,势必要攻山。”
“……情况如何?”
“掌门师兄早有打算,故而损伤不算严重。”
沈长梦顿了顿。他眼皮轻垂,半晌,终是问出那一句:
“那……他呢?”
云婳婉道:“我且说他并不是那般好,掌门会信吗?”
沈长梦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他本以为自己会愠怒,但实际上心绪却无比的平稳,更多的是一种怅然的不安,而这种感情从自打他离开白华门后便时刻不停地敲打着他的心头。
如此,便难免心神不宁,心不在焉。沈长梦没工夫去和云婳婉剖析她这句话里是否暗藏着机锋,只说:
“门主说什么我信什么。我难为观微是真,可却并不想让他受伤。若他伤得重,我白华门能帮则帮,就算不能——”
“伤得说是重,却也不是那般重,总之没有掌门想得那么严重,”云婳婉打断他,“掌门师兄给我的来信说,他中了两剑,只不过都不在致命处。但是入幻情况非常严重,几乎时刻都可进入混乱中,好在新雪师妹在派中看顾,现在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
沈长梦沉默下去。直到两人在门口分别时,他依旧保持着沉默。谁也不知道他正想着什么。但云婳婉完成了她潜移默化中的任务,便开始着手准备这几日对于卫城、也是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两日后,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深夜,一支队伍悄无声响地从西侧门而出,借着夜色踏过重重沙尘,直奔祁城中军营帐而去。喧嚣在火光之后,白日呼风唤雨的军将沉浸在深夜的迷蒙中无从反应,转眼间营帐亮如白昼,可却并非太阳升起后照彻城池内外的光亮,而是马上明晃晃的鬼头刀,映照着月色,借着火苗烧过帐尾的热浪干脆劈下,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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