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我头疼,喉咙也痒,总想咳嗽,一咳嗽就停不下来。
白日里同你说了少吃些冰,就是不听。那声音顿了顿,一只手便覆上来。叫师尊摸摸,哪儿疼?这儿疼吗?
疼,好疼。
这儿呢?
这也疼,难受死了。
额上就挨了轻轻的一巴掌。很轻,很温暖。像是温泉水流淌过肌肤。随即,一双手便把他搂在怀里,用手指往太阳穴轻轻地按。一下一下像是小鸟啄着窗棂,过一阵子就加重了。他抖了一下,便哎呀哎呀喊着疼。那声音说,活该。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偷偷下山的时候听见街角那户人家的孩子在说话。一对姐弟,年龄相差足有十岁。那男孩儿他也算认识,知道上头有三个姐姐,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男娃儿,全家上下争先恐后抢着疼。为了省着给他娶媳妇,大姐的嫁妆都搁置了一半。这孩子热情活泼,也争气,据说年纪轻轻便颇通诗文,读了一手好书。这会儿站街角同他姐姐说话。是二姐还是三姐他不认识,就听见那男孩儿喊她姐。随后问爹怎么还不回来。那时候天已经暗了,他是偷偷跑下山来的,还得趁师尊没发现再偷偷跑回去。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听到他姐说,爹和乔叔去河边了,没几时便回来。那当弟弟的便有点不高兴。最后还是姐姐同他说爹回来就会给他带好吃的,当弟弟的才终于笑开,蹦蹦跳跳地回屋去了。
后来他和这户人家没了什么联系,只听闻他们几年后便搬走,不在这儿住了。那日这户人家的爹有没有带回来好吃的他不知道,这男孩儿日后又是怎样一番成就他不知道,二姐三姐嫁给了什么人他也不知道。但事后想想,也许就是这番话在他的心里埋下了种子。从山下匆匆地奔上来,可进了观微门却没找见人。只有剑挂在墙上,映照着莹莹黄昏,他望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剑很喜欢他,随着他的抚摸发出阵阵嗡鸣。他也不知道怎的,望着剑便突然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等人呢。眼神飘飘忽忽望向门口,却没有人出现。他问,你知不知道我师尊去哪里了?
他那时候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这些问题都是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好奇。柳一枕去了一趟骁澜殿,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以往从来不等,自己缩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这会儿却坐在台阶上,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等柳一枕回来,他浑身发冷,已经被冻透了。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心头却火似的烧,他知道这个点儿只有一个人还会踏入观微门。他奔上前去,柳一枕张开双臂,正撞个满怀。师尊怀里可真暖和。那只手在后背轻轻拍着这两下,意外地叫他回想起山下的那段对话。
怎么不回屋等着?那手摸着他的头,那么温柔那么轻。他将脸塞进去,由着这只手揽着他往回走。那旧时光似的声音轻飘飘从头顶传来,说是不是又惹了祸求原谅。他不说话,那声音就接着说,还给你带了好东西,你要是不说可就没了。话里带些引诱意味,没什么生气的意思。他却依旧什么也不说。也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极为强烈的一次,想喊他一声爹。
把他带回屋后,柳一枕拖来火盆给他暖着,又从怀里取出一样一样东西来。他怀里揣了一只百宝囊,掏了半天都没掏干净。每一样都是他喜欢的,甚至还有上次在骁澜殿他多看两眼的蟹黄酥,柳一枕直接给他带回来一盒。含在嘴里甜咸皆有,像此刻不知为何所思所想如此复杂的心。柳一枕那时候很年轻。或者说,他没有不年轻的时候。他眉目温柔,线条温和,似乎绝无半分棱角。以为他受了委屈不愿说,便蹲在面前开导,说着说着,他突然敛了声线,定定地望着他,许久后,才说,阿绮,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他不知道柳一枕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柳一枕将东西都放到他怀里,蹲在面前,抬手抓起了他散落在肩头的头发,束在两侧细细端详。
半晌后,他轻声说,阿绮,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真像个小女孩。
一只手猛地攀住床沿,伴随着一声吱呀巨响,柳轻绮上半身倏地摔出床榻,弓在边缘吐了出来。这一下没有血,只是单纯的发泄,他趴在床边干呕,眼眶都发酸,可却落不下眼泪。
魏涯山立即扶住他,待他吐完一轮替他细细擦擦嘴角,又将他扶着倒下。柳轻绮眼前发昏,恍惚间看到魏涯山眼中似乎蓄满了眼泪。他很想说两句话,可稍稍呵口气,喉间的伤口便痛得浑身发抖。他缓缓抬手扶住,摸到一圈又一圈绷带。魏涯山将他的手摘下来紧紧握住,他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地从耳侧响起:
“没事的,阿绮,别担心。没事的。”
他听到这个昵称就又开始发抖。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这种冷热交替的感觉始终折磨着他,可在此时却消失了。
他躺了一会儿,再睡不着,却也不吐了。脖子上绑得严实,不至于从这儿漏出来。魏涯山给他掖掖被子,叫他好好歇着,说了点琐碎的事情。无论是涉及到于朗深还是上官敛柳轻绮都不想听,他说不出来话,只好转头以示抗议。魏涯山笑笑,没在意这种行为。他说:
“阿濯回信来了。”
柳轻绮的头立即又转了回来。魏涯山从怀里摸出信来给他:
“今晨刚来的,到了我便立即赶来给你。”他顿了顿,“我也托人问了小青侯,蔓城那边虽是情况略有危急,但都还安好。若你愿意,我读给你听。”
柳轻绮摇摇头。他从魏涯山手中接过信,勉强翻过身来,将信压在枕巾上看。看着看着,他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勾起,尽管疼痛让他冷汗涔涔,连笑容都有些扭曲,可那紧紧绷着的神情终于松快些许,露出点原本便当出现在他脸上的欣慰来。
方濯的信如他的人,写得热情洋溢、欢快奔放。他给他写得不多,可回过来的却洋洋洒洒有两大张。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读完却觉他似乎是怕篇幅太长看着累,故而强行切断了许多话题。他侧躺着,强撑着举起信认认真真读完,很想笑一笑,眼前却氤氲一片。他怕打湿了信纸,连忙将信往外送了送,魏涯山接过替他折好,又塞回信封,放到他的枕头下,低声说:
“就放在这儿,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别急,别牵着伤口。”
魏涯山忙碌数日,眼下乌青已经深得不能再看。柳轻绮望着他,泪水依旧含在眼中淌不出。他们只这样看着,一句话不说。可哀伤就隐藏在这沉默里。柳轻绮头晕目眩,但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在不能说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反倒有许多话要说。它们跨越了十几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说不出口,也因各种各样的变故而始终无法告知于他。此刻他的心里最明了的便是此种深重而尖刻的感受:
我总算没有让你如你当时的誓言那样,为振鹭山献上自己的生命。
他知道魏涯山辛苦。尽管这是一个已经完全知晓的危机,是一次完全不可能躲过的折磨,可他明白自己的使命,他绝不会弃山而走,尽管知道这很有可能会让他命丧于此。他仔仔细细没日没夜地安排好了一切,随后便安静地等待着这个属于他的命运浩劫的到来。可就在前夜,他特意将其他的三个门主都叫到一起,在只有一盏灯和一盏茶的骁澜殿中,顶着熙熙攘攘影影绰绰的月色,与他们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魏涯山是从小便留在山上的。他最大,与许多师弟师妹的年龄差距也不容小觑。这其中排行第二的便是楼澜,十余岁上山,与魏涯山也相处了十年有余。对于他此行目的也是心知肚明,非但不紧张,反倒笑意盈盈的:
“总在骁澜殿相聚,怕扰了掌门师兄清净。不妨去我哪里,上次云盏送我的酒还没喝完呢。”
魏涯山笑着摆摆手:“我要什么清净?这么多年就没求过清净,突然如此岂不装腔作势。”他叹口气道,“也不是舍得那点酒,只不过今夜尽量还是不要饮酒好。只怕伤身又伤心。”
这场“薄宴”是真的很薄,更像是魏涯山一时冲动临时筹备的。柳轻绮嘴上不说,心下焦虑,总想嚼点东西,于是把魏涯山放在后厨的所有糕点都翻出来吃了。魏涯山也不说别的,只字不提明天,说着说着反倒将话题转到了曾经。此时少个叶云盏,周遭难免觉得有些冷清,话题便总落到他身上。在座的几个都算是看着叶云盏长大的,看他从一个还没到腰的娃娃长成如今这副模样,说着说着就要笑。魏涯山最有感触,他比叶云盏大了十岁还多,此前经常有人打趣他说,若再多添上几岁,放民间他就能当叶云盏的爹。自小捧着抱着长大,捧出如今这么个性子。楼澜笑着笑着便摇摇头,叹口气,说,那又能怎的?这孩子打小命苦,别人不待见他,咱们还能不待见他?魏涯山说,现在好了,更多人不待见他了。我那时候就说不能总惯着他,这小子惯会蹬鼻子上脸的。楼澜就又笑了,说你说的是以前你抱他结果被他一脚踩上脸的事?
柳轻绮嘴里塞着两块糕点,听了差点喷出来,一个劲儿咳嗽。他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话题又转到他身上。不过出了声便无法再逃脱,祁新雪坐在一旁,本安安静静喝着茶,听到他咳嗽便转过头来,看他没事便又将头扭过去,只却突然开口说:
“咱们门派养孩子就是惯着。那边一个,这边一个。”
柳轻绮急了:“师姐——”
“先咽下去再说,”魏涯山道,“怎么,说他不说你?你俩都一个德行,新雪没说错。要还能再重来,我绝对不会这么干。天天搂着抱着跟个宝似的,结果一会说话就给人添堵。”
柳轻绮不敢吭声,虽然有点不服气,但还是缩缩脖子权当全盘接受。只可惜话匣子一开就再关不上,叶云盏不在本地不好欺负,三个人的目光便齐齐移向他。柳轻绮用袖子遮住半张脸,痛苦万分地听着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自己的年少旧事,从小时候尿了几回床到年少时跟个叶云盏莫名其妙扑入澡堂掌门怀中的风流韵事又被拉出来溜了个遍。饶是他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么折腾,求饶不成只得下手段,以图祸水东引,把话都转移到他那好徒弟方濯身上去。只可惜魏涯山一点儿也不上当,他早看穿了他的把戏,像是完完全全只为折腾他一样,目标坚定不移,分毫不被其他因素所动摇:
“说什么阿濯?人家阿濯可比你乖多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赌气不犟嘴。你呢?让你干什么你不干什么,不让你干什么你偏干什么。我看啊,以后就得给阿濯绑你旁边,就让他治你。你不是好气人吗?我倒看看在阿濯面前你还气不气得起来。”
柳轻绮不说话,当没听见。他向来有点傲气,拿别人损他他定不接茬,哪怕是方濯也不行。魏涯山和楼澜又说了两三句他小时候的事,柳轻绮听着听着有点不好意思了,从未有如此思念叶云盏过。他实在不好意思,推了两下没推掉,只好埋头瞎吃当鸵鸟,再听一会儿就平静了,好像习惯了似的。这时候却突然听到楼澜说:
“不过我倒是觉得,像咱们山上这种境况,普天之下也头一份。不少的在门派内也勾心斗角,同门之间还要残杀。当时我上得山来,实在是没选错。”他说着话,突然摸了柳轻绮的头一把,说道,“这么多年了,全都长大成人,可我看师弟却依旧好似十几年前,这般可爱。”
柳轻绮被呛着了,咳嗽数声。心头却像煨了一团火,热得他一颤。再抬头时,方见祁新雪唇边也噙着笑意,冰雪一化便会让人觉着温暖。他没来由地又想起柳一枕。他最近总想起他,而且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想起他那张总紧绷着冰雪似的的脸,可笑一笑时也好似要融化。他低下头,不说话。魏涯山道:
“也就咱们这一辈好。再往上数一数,将近有三代关系都很僵。”
楼澜说:“从小长到大的交情就是不一样。说句实话,我同家中弟妹的关系,许都没有同你们好。”
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释然。楼澜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练就了一手好琴音,又是怎么非得离开家乡来到振鹭山。但他做事有自己的原则,说话有自己的水平,旁人也管不着。此前家中因怕被牵连而拒绝了他的帮助,楼澜也不过消极几日,便又重新打起精神。
“让他们去天山剑派,挺好。若是放在甘棠村我反而还要常忧心。”他笑笑说,“现在此等担忧就留给我的表弟了。”
林樊是天山剑派的重要培养对象,也跟柳泽槐关系好,他的家人自然不会在那边受到冷遇。楼澜突破了此类思维屏障,便着重准备他的东西。当天晚上也没多说,不多时就走了。只有走之前深深看一眼魏涯山,又笑一笑,说,掌门师兄,我知道你忧心什么。他顿了顿说,不过咱们还有可见面的机会。若想把酒话桑麻,且待明日。
这话是因为魏涯山的一个请求才说出来。说是请求的确合适,因为他太明白明日会发生什么。明日,一个说不出来的词汇,也蕴含着说不出来的种种危机。他提出的请求是,如果明日他在战中殒命,请师弟师妹将他埋在墓园的最低处,不要往高处走,他有点恐高。
这话一出,大家没吃惊,反倒都笑了。楼澜笑得猛吞一口茶水:
“你想得美。多少年多少前辈想要埋葬在低处,都不得愿。越有了功勋的才越往高走。你魏掌门苦撑振鹭山这么多年,我看,怎么着也得占个中不溜的位置。要不等我们哪一天下去了,祖师爷问罪起来可怎么办?”
魏涯山也笑了:“怎么,守着你们这么多年,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肯实现?”他又叹道,“其实主要是把阿绮师父的坟给刨了,我心里有点发憷。埋得低点,到时候跑得也快点。”
冷不丁听着师尊的名号,柳轻绮心里跳了一下。不过也奇怪的是,也许是因为有明日正在眼前,他竟然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堪称病态的焦灼与紧张。“坟”这个字眼在胸口闪了一下,但即刻就消失了,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地望着魏涯山,听到他说:
“当然,也离我师尊远点。当年振鹭山之难,是他亲手为我写了掌门令,要我在他仙去后继位掌门。结果这么多年来,振鹭山依旧是不温不火,不到当年他苦心所想达到的目标。我怕他怨我。我不怕别人恨我,就是怕他怨我。怨,不及人命,也没那么严重,但是撑不起。一个人若是怨起了另一个人,你就知道这辈子也过不去了。”
他不是在说自己师尊,谁都知道。一时殿内陷入沉默。柳轻绮吹着茶水,哪怕是它已经变得冰凉。他很想说点什么,但是感觉自己没有立场。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轻叹声后,祁新雪才轻咳一声,打破了薄冰。
“我是药堂的女儿,一辈子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治病救人,”她掀起那双蝴蝶似的睫毛,绕着在场转了一圈,说,“我知道我做不得很多事情,这个门派这么多年,是掌门师兄撑着。”语罢,她微微笑了笑,眼底流淌出一段云似的温柔,“若掌门师兄决心已定,那我便也说,我必然不会让你有如此后顾之忧。如果不行,我愿意死在你前面,然后,占走你的位置。”
魏涯山笑道:“你从来不爱讲笑话,今日也讲了个再烂不过的笑话。何必有你以后说的这些?你是个大夫,就算振鹭山覆灭,你也是可以下山治病救人的。这些都是伟大的活计,别束缚着自己。”
“我愿意为振鹭山而死,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祁新雪说,“我不爱讲笑话,掌门师兄。我说的都是真话。”
她的眼底浮着一层轻微的水光,但形容格外坚定。所有人都看着她,也就是在这时,柳轻绮突然意识到,“明日”就要到来了。
明日,明日。一个常讲而脆弱的、轻松无比的词汇。他曾经想过无数次的明日,也有无数次不知道明日到底应该怎么过。被困在阵法中的时候想过明日怎么办,宿醉上山夜晚头痛的时候想过明日怎么办,在那个如繁华般锦簇却又如落日般阴沉的夜晚,在他突然拥抱住方濯的时候,他满脑子也是,明日该怎么办。
可现在想来,不过都是些小事。最绝望的回忆莫过于柳一枕死的时候。他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力排众议,守了一夜。哭到最后眼睛都睁不开,因为不知道“明日”会怎么过。子时的钟一响,他便浑身战栗,活像是被雷劈中。他下意识去看柳一枕,可躺在棺床上的人已经再也不可能醒来。
“师尊,第二天了,第二天了。”他颤抖的手扶着棺木,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却因为有灵力护障在外而无法滴落棺底,只好顺着面颊淌下来,“你醒一醒吧,我求求你了。你不醒,我怎么办?”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似乎这格外的疼痛只有用泪水来洗刷。可明日到来了,泪水流尽了,柳一枕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更荒谬的是,他已经用了十年的时间正式接受了他的死亡,可仿佛就在一切已经要过去、迎来崭新生活的前夕,他又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迎合了当时他的祈祷。这是何其可笑、荒诞的事。
散后,魏涯山单独留下了他。两人没有留在骁澜殿,也许魏涯山也觉得这有点压抑。他们出去走了走,但见薄雾隐隐,月明如旧。那些曾经的眼泪已经被岁月抹去,只有满脸的斑斑泪痕擦不去、掩不住。柳轻绮腰佩长剑,走起路来时竟觉得这样有些陌生。那个曾经手不离剑的少年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了。留下来的是一个已经心死的人。一个强颜欢笑、不言不语,早就将过往和希望一并埋葬的人。
魏涯山和他说了点儿话。他爱唠叨,也善于折腾,从小便是一副劳碌命,放不下来心。可如今来同他说的,柳轻绮不能说是不想听,却也不是那么想听。但魏涯山在大事上向来只说真话。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开门见山说:
“你师尊没死。”
柳轻绮垂下眼睛。“明日”这个词汇悬挂在头顶,让他失去了对于痛苦的感知。
魏涯山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不叫他师叔了。因为我觉得阿濯说得对。这么一个人,不配当你的师尊,也不值得你为他如此伤心。”
两人之中还是一片安静。山上没有蝉,但柳轻绮却仿佛总听到有蝉鸣的声音。过了一阵子他意识到这是耳鸣。他揉了揉耳朵,又晃晃头,意图将那只喧鸣不止的蝉从脑子里晃出去。他轻声说道:
“可他把我养大。救我一命,收我为徒,又传授给我武艺。我不能不把他当师父看。”
“……可是的确,他从来不让我喊他师父。”话语至此,一时神思竟然清明,懂了数年前始终没有明白的疑问。他苦笑一声。
“‘师父’便是‘父’,他心里一直清楚。他不希望做我的父亲,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说明了。”
魏涯山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就是这样的,尽管面前的人早就不是个孩子了,可他却依旧拿他当孩子看。柳轻绮任由他揽着自己,恍惚间生出了些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明晰地认识到:父亲也许不是父亲,但兄长却永远是兄长。魏涯山从来没有否认过他。甚至,他对这样的身份和责任十分赞同。
柳轻绮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他没有问过魏涯山,连一点儿试探也没有过。但是现在他明白很有可能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望着魏涯山,时移事迁,可却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十年前。回到十年前柳一枕奔赴百宝巷后,他便听闻了掌门去世的消息。魏涯山匆匆接位,连个像样的典礼都没有。他知道他不在乎这个,可有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想问:
“师兄,你是不是有点怨我?”
“怨”了就再也过不去了,他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不止是以前的事,还有现在的。他和方濯在一起的事情他自认是他自私。若是传开,只会叫魏涯山难做。他知道魏涯山最开始的做法是正确的——分开两人,随即安排一人出师。可他却为了自己同意了这样的一段“违背伦理”的感情。他对魏涯山少一种“畏”,但他知道很多时候都只是师兄让着自己。他是为了他才做出的许多违反原则的决策,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可他虽问了,心里却早为魏涯山设置了一种答案:那就是否定。他唾弃自己的预设,但又无法遏制住这种自信。他知道魏涯山不会怨他。
但是魏涯山说:“若叫我怨,只怕这世上千千万万都叫我怨不尽。阿绮,不只是你,我谁也不怨。”他微微笑了一下,任什么人从这笑容中都看不出虚情假意,只能看到释然,“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师兄能做的就是推着你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你愿意活着,那做什么都可以。怨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徒增焦灼。我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什么也不会怨。哪怕是你师尊,我也不会怨。因为我知道怨没用。可是你和他是不一样的。我宁愿别人不高兴,也不希望你绝望。”
他长出一口气,眼中像闪烁着一分星子,但很快消失:“沈长梦说他曾经以为我是没有私心的人。可他错了。我这一副躯壳、这一张胸腔里,满当当的全是私心。”
柳轻绮突然感觉到一阵头痛。这种疼让他好似行走在山崖边上,晃晃荡荡得只能听见狂风吹过耳畔的声音。脚下淅淅沥沥掉了一串,是碎石滚落崖底,俯身一望,云雾重重,深得连山都不见。他感到胸口奔涌着海雾,连心脏都被牵着疼,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不稳,顺着山崖往下坠落。他一翻身,手中剑握不紧,吐了出来。吐得那般凶,好像要把心肺也给一同吐出来踏个稀碎。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何处,立即直起身。面前的山崖却没有半分消散的痕迹,他深深地陷入到这无情的幻境之中去了。远处,他看到一个人吊在枯木上,低垂着头颅,手指僵长,脸色青白。
燕应叹来时的时间便是在“明日”。说来也怪,他对待白华门和振鹭山完全是两种态度。对待前者,仿佛只是山阶上一粒尘土,随手扫去便是。但是对于振鹭山却总是百般“礼遇”,来前,已玩笑似的将一切都告诉它。只是他现在的对手尚未从坍塌和死亡中完全恢复,哪怕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也无法胜过他。它所要做成的只有一件事——将魔族彻底阻隔在振鹭山之外,内里的东西,它要他一样也得不到。
可是明日、明日。未来永远也不会给他展示清楚它的风姿,哪怕是提前声明也没有任何用处。明日,明日。柳轻绮胃中翻滚,扶住了床头。自打十七岁以后,他便很少有这种控制不住自己吐意的情形。可短短三天便大放厥词。眼前昏昏沉沉,明丽苍白的天也暗得像摸不着对处的毛线头。魏涯山连忙扶住他,双眼相对的瞬间,他耳中突然再度奏响攻山时山门前炸开的琴音,那嘈嘈急急的声响像是手指敲打着桌面,那般冷酷却喧嚣。山前乌云般一片,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命丧于此。而他自己,则像一条河流,突然就从所有人的身旁流经。与世界彻底切断了联系,眼前只有那些强迫自己忘记的十年前的事情。这些过往就好像一把尖刀,时刻悬挂在头顶,只用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绳子拴着。直到有人始终跟在他身侧,用温言软语哄得他的注意力从这把尖刀处移开,久而久之,他竟也快要将它忘记。忘却危机,就好像它从不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解决方法。可他也很早之前就明白,属于他的,永不可能被人夺去,无论此事是好是坏,它都会一直跟随、依附、追逐不歇。
因为这就是“宿命”。这就是他想要抗争、但是永远也无法达到目的的既定的命运。
因为在他拼尽全力和命运抗争的时候,命运也在抗争着他。而他身如浮萍,力若虚尘。只消得轻轻一推,便倒了。
只有这种心如死灰的释然才能让他描述出来凶手的特征:他肤色白皙,个子很高。长发高高束起,眼眸深邃,脸上总有一种旁人无法靠近的无情神思。手执长剑,人如雕塑,虽也有着嘴唇却无法张开,有着眼睛但却无法看清面前的一切。他纯粹靠着以往的那点儿回忆还在遏制着自己,但却抵不过命运的催动。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这种形式再会,也是第一次站在对立面。他对这人是如此熟悉,对这剑也是如此熟悉,可尽管很清楚这是身处幻境中,可当那柄巨剑劈下的时候,他还是将剑归鞘,迎面而上,任由剑锋劈烂他的脖颈、将骨头都碎成一滩。
“尽管我知道那个不是真的他,但是当剑真的劈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有眼泪。”后来柳轻绮将这事简单同方濯解释时这样说。他平静地笑笑:“我知道他可能舍不得我,尽管后来他干的事都是真实的,可之前那些时间也是真实的。只是有一天我当时很吃惊,我明白只要他还活着,我这一身功力势必要还给他。观微剑意也一定会还给他。到时候,观微剑不会再认我为主,它会去找它真正的主人。”
“但当时有那么多问题放在我面前,我却一个不想。我只想一件事:如果我没有了观微剑意,我又怎么样才能将你保护下来?”
“所以,”他抬起手,“我毁了它。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如果不能握在我的手里,我也不会将它交给任何人。”
“……当然,哪怕是‘他’也不行。”
他说得轻巧松快又恐怖,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后来方濯知道真相后又和他生气。因为他觉得这是赎罪,而他却觉得这纯粹扯淡。
我真的不知道这段守山的剧情到底怎么写,因为要涉及的人太多,要写到的故事有点复杂
早知道不写这么多人了,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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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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