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涯山向来不是个疯子,相反,他很冷静。做出的这些决定也并非铤而走险,事后问时,他倒真能说出所以然。
其实原因很简单。无他,还是一个心态问题。
或者更准确说,是利益。
只需要想一个问题就可以了:魔族有必要为了一个人的仇恨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魔族与振鹭山不一样,振鹭山上的许多弟子唯一的家就在这里,要是家被占了肯定会和侵入者拼命,因为这不仅涉及许许多多人的利益,最重要的是涉及到他自己,若是叫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友尽数被俘虏杀戮,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变成一个再也不会动摇的战士的。
但是魔族不一样。蛮荒之地才是他们的家,尽管荒芜贫瘠,但却是式夷教最好的栖息与修行之地。就算有多么盼望可以入主中原,若非蛮荒之地绝对生活不下去了,他们里的许多人都不会甘心就这样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的——特别是,这场战斗甚至并非出自于许多人的共同意愿。就算是急切地想要占据修真界的位置,一上来就直接攻打振鹭山肯定不是良策,更何况燕应叹为了自己的仇恨甚至不惜将他们喂给毒山、或是在感知到有人想要逃跑时引发体内毒药,他如何能得人心?
既然魔族队内心已散,那么劝动他们反戈就成了极为容易的事情。只要能保住一条命,这些不甘于喂给毒山的魔族就什么都会做的。哪怕是让他们调转指向抗争他们自己人——因为燕应叹也是这么对他们的。
果不其然,在许多弟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几个魔族虽然一时大惊失色,但却也迅速调整好表情,骂骂咧咧地转头。见此状,晏仰始终保持着的微笑终于垮了下来,鼻尖细细地冒着汗,立即背过身去用力呼吸两口。再转头时,又是一副镇定微笑,指引魔族铜甲的方向。
后来弟子们才知道以备不时之需,魏涯山早就找人把铜甲修好了。只不过为了保密,他谁也没说,一下拉出来都吓了大家一大跳。这个铜甲最开始本来就是回风门的弟子用以操控,祁新雪此前跟他们透了底,是以底牌往外一抽,几个弟子便立即顶上,当即万针齐发,定住铜甲四肢与颈侧,不出一息,铜甲便如同铁片上了油,倏地往下一滑,又在灵息的控制下牢牢站稳。毒山可以吞噬魔族和修真者,但却无法吞下为金属的铜甲,两方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可铜甲却只后退半步,依旧岿然不动。
要么说还得是专业人士,常年在血雨腥风中生存的魔族立即明白了魏涯山的意思,随后,必将此生都永远存在于在场诸位弟子脑中的一幕发生了——原本还是对峙的双方突然变成了队友,此前见惯了的铜甲身上的绿色灵息开始一一被各种颜色的暗沉色魔息所覆盖,其中甚至还有比较亮堂的,后来解释说是吃素的。两方完全不同立场的人竟站到了一处,达成了此夜前所未有的大阵仗,而有主要作为战斗的力量加入,振鹭山总算可以在两方对峙中尝试掌握主动方,开始对景怀君进行一定的反击。
只不过那时候有很多人、现在已经是全部人都知道,这些魔族绝对不是因为大义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估计也不会有人这么认为),能够调动他们的依旧是那个老生常谈的词,“利益”——但它涉及得更广,已经到了生命安全的层面。人为了保命什么都能做到,同为生灵的魔族也不可免俗,只要有怕死的人,这场“立场”的逆转就能成功。
燕应叹一不能给他们足以抛弃生命的利益,二不能保证他们的胜利,他凭什么要人家给他卖命?
魏涯山非常明白这一点。因为在十年前他就亲眼看到过许多修真者的倒戈,原因很简单,哪方给的利益最多,他们就会从善如流地倒向哪方。
他们的背后没有一个东西能够支持着他们站立在原处。魏涯山鄙夷这些人,但又明白自己必须要去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这一切当然也归功于回风门的过硬技术。要知道燕应叹的毒虽然不及他的幻境,但也不容小觑,主要是无声无息便可种下,似乎在哪里都能与它打个照面,且擅长远方操控,更方便他来控制别人。
但祁新雪在拔除唐云意的毒后便潜心研究这种毒,最后虽然没有配出解药,但是也找到了能够暂时抑制的方法。这种抑制药在尹鹤中毒时发挥了必不可少的作用,使得尹鹤成功捡回一条命。如今更是立即控制住双方,调转了局势,魔族拿出了为己方冲锋的架势,呈现出了十分难得的战斗力。事实证明,魔族能以一敌三并非传说,哪怕这种在血腥屠杀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狠劲儿在对上自己人时也格外狠厉,下手无情堪称心狠手辣,看得不少弟子目瞪口呆,头皮也跟着一阵发麻。
但很快他们就立即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定位,早就做惯了后援的他们十分迅速地撤开,重新回到各个阵眼中,只这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流水般的琴声,已一扫之前轻缓柔和,声声催急有如乱石翻坠,又似浪卷惊涛。似疾风簌簌,也似寒冬夜行,每一瞬琴音无一不在提醒催促一点:
快!
即刻,所有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警醒起来。中断的琴声几乎在同一瞬间猛地升高,像洪水自山顶奔涌,急急扑来。琴声虽不能直接作用于人,但生在来往不绝、念念不断,转瞬便传至山门前各个角落。一时各声部乐器同时作响,如同雨点般的弦音倾盆而下,将毒山淋了个湿透。毒山白骨嶙峋的喉间发出一声不似人的低吼,虽然它的耳朵还没长完全,但却并不影响它受到音波的攻击——因为在这之外,还有个更登峰造极的角色正暗中与之对峙。
楼澜此前曾有一句名言,因为过于离谱而在弟子间悄悄当成一个笑话流通,楼澜知道但并不在乎,事实上,它并不是一个笑话——楼澜说他摸琴的时间都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时间长,这是真话。从小还未上得振鹭山时,他便日日待在古琴边。手指抚过琴弦的感觉甚至比父母的拥抱更为亲切,自始至终,乐调都像是最亲密的朋友,无论何时何刻都能给他带来慰藉的平静。他对自己的琴音,并不只要做到感人肺腑或是引人入胜,连以琴为语动人心魄也并非他的最终目的,无论怎样,他的要求实则只有一个——
以琴为剑。
他本以自己的那句话来激励弟子多多练琴,可却被这些天真的孩子们加之以玩笑,好在楼澜并不在意。他明白这群弟子还太年轻,远没有到能理解此举的地步。只不过他早已不是弟子,也同魏涯山做过生死的承诺,这不是儿戏。楼澜调转琴身,在膝上放平,深吸一口气。随之闭上眼睛,在那回风剑隐隐放出的青光庇护下,他停了手中动作,摸索到最顶端,拨下了第一个音。
这一声在万众流水似的急促琴音之中显得如此突兀。由于他功底深厚,尽管只是一个音,就能让景怀君迅速地听出端倪。他的注意力一下就从毒山转移到他的身上,楼澜不睁眼都知道,景怀君现在必定在寻找着他具体的位置——只不过他始终没什么动作,分了心操控毒山,另一边却仍在狐疑地观望。楼澜心中知悉。想也是,一个医女,一个琴师,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又如何能成为颠覆战局的存在?比起这些并无法一击致命的战力来说,那些倒戈的魔族或许更值得关注追究。但是魏涯山会叫这二人出来迎敌,此事又定会引起景怀君的惊疑,不知道究竟是否是真实的底牌还是只是空城计:不过,楼澜很快就能给他答疑解惑。
楼澜的手掌在琴上轻轻晃了一圈,手指再落下去,拨出的琴音已似暴风疾雨,骤然砸下。他弹得快而迅猛,手指几乎拨出残影,但身姿优雅,毫无急色,似乎只在进行一场普通的演绎。景怀君却猛地瞪大双眼。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不能动了,就这样呆板地停留在半空。
仿佛有千万条看不见的丝线牢牢地绑缚住他的躯体,连魔息的运转都变得无比迟滞,多向前走一步,就好似停止了一般。而更可怕的是,此时周身所有的气血正随着琴音而躁动不止,心脏像是要努力冲破胸腔的束缚,上蹿下跳,直直地往身外横冲直撞。他的功力、乃至于他的思维都已随之而动,飘飘然飞向天空,又被一声琴音猛地拽向地底。灵魂狠狠砸向地面,竟使毫发无伤的躯壳也战栗起来。再抬头,头顶突悬一把大刀,其上系一根琴弦,摇摇晃晃有如寒风呼啸,倏地一声便骤然倒塌,直取眉头。
景怀君呼吸一窒,下意识右手化为白骨,正面迎上。却在撞上的一瞬间,刀锋化为粉末,直击而来的是一抹比刚才的刀锋要更加锐利的强大罡风。景怀君倒吸一口凉气,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另一只手收回挡至胸前,以求抵挡住罡风轨迹。罡风切割着他白骨的手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挲细响,另一道却已偷偷从旁侧袭来,一头撞向景怀君肋间,幸好他反应还算迅速,一抬手挡了下来。
这一道却又不似头顶,反而软绵绵的像云。只是接触瞬间,景怀君这只完好的手臂上边突然鼓起一个个钝刺似的鼓包,开始有肌肤从手腕处化脓腐烂。景怀君一把向外甩去,甩落在地的只有星星点点的脓血,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根本就不能算是有生来肌肤的骨龙竟然也会经历如此,愣了好一阵,因为危机而被下意识排除在外的琴声于此刻飘飘渺渺而来,乘风一般游移不定,徘徊在耳廓,催动体内气息躁动,魔息焦灼不安地叫嚣,似乎即将破体而出……
与此同时,耳边忽的响起一个人声,只道:
“爆。”
景怀君的胸腔猛地往外一鼓。那是一种冰冷的、可怕的、酸胀却又令人无比恐慌的感受。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要炸开了,而仅仅只是在那个人说完这句话之后。血管与周身经脉一同鼓动,如同有烈火正于躯壳之中烧灼,催动他的手指忍不住要扒开胸膛解一解热,叫那鲜血全部流出来才肯罢休。有人牵引着他的思绪,磋磨着他的精神,正要这么做——千钧一发之际,景怀君那只用来御敌的手猛地捅向自己的胸膛,但却在捅穿瞬间又抽了出来,神色一霎恢复清明。
而他的躯壳虽然被自己捅了个大洞,却并没有血流出,内里空空荡荡,依稀只能见得嶙峋白骨。随之,伤口很快愈合,似乎对他再无半分影响,挣脱束缚的躯壳也恢复了往日的实力,而此时他不再犹豫,一只手继续操控着毒山前行,另一只手臂则已再度覆上一层洁白的物质,胳膊扭曲成弯刀形状,于琴音喧嚣之中发出咯咯的诡异响声,下一秒便已结成一道骨龙自掌心飞出,直冲楼澜的方向而去。
景怀君可能虽不及他人那么有经验,但他自然从一开始就关注着楼澜的动作,此时自然也已迅速看透了他的打算,明白此人虽是没有近身武器,但却是影响战局的最大威胁。无疑,他能完全以琴音控制一个人的动作和心智,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他甚至没有必要正面望着自己。躲藏在暗处的尖刀往往最难平息,因此,就算杀不了他,也必须要断了他的灵息!
骨龙一霎而出,如月光般一闪,便已飞过众人头顶,速度快得令其身后缀出一连串的残影,刹那间已到面前。与此同时,一道黄色的影子也不知从何跃出,踏过将逝的月亮与枝头一路奔袭,指尖光芒轻跳,宛如一片月光,却带着浓浓杀机。两道残影一前一后,但都目的明确,奔着楼澜而去,破空之声也如雨滴般落下,每一滴雨又是黎明尖锐的哨音。楼澜静而抚琴,头也不抬。腕间却浮现一重淡淡的虚影,在黄衣女子的尖刀正对喉头时,这道虚影倏地从掌心跳出,与月光映照,浮出一道飘飘渺渺的琴影,下一刻却到了楼澜手中,附于膝上琴身。
这银灰色的光芒甫一出现的瞬间便将面前尽数照亮,但也似它的主人一般,不愿如何高调,只想谨慎行事,是以并没有怎样展现,而是很迅速地又回归楼澜掌中。但这时,他膝上歇着的这把琴也已隐隐变了模样,更大了些,颜色变成月光似的银灰色,琴身如花枝虬曲,尾部刻一道霜雪梅花。而楼澜掐住琴身边缘,将其牢牢按在自己膝上,掌心下沉间用力一拨,琴音如裂帛般骤然一撕,风霎时停顿一瞬,连其余的琴音都被迫噤了声,在这一片诡谲的寂静中,天地也仿佛为之震颤。紧接着世界恢复喧嚣,风声寥落,枝叶簌簌,无边无际的黎明投递下的阴影中,借着一点儿光能看见楼澜压弦的手指,轻轻一拨,却倏从指尖劈出一道剑气,横亘于黄衣女子面前,只消得秋风般一扫,便已将她驱出数尺外,牢牢抵挡于前。
与之破碎的还有景怀君的骨龙,随着这道剑气的劈出而寥落成数道碎片,自半空坠落。景怀君反应也很快,当机立断将骨龙上附加的魔息收回,却忽的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又是那个温和平淡甚至带些冷清的男声:
“琴名德音。此生能见一面,倒也是阁下之幸了。”
“只不过,可能……也只有一面。”
琴音再度一拨,虽远隔数十尺,却仍能察觉力破千钧。景怀君忙伸手欲引,可却不是冲着楼澜,而是向那黄衣女子发出警示:
“燕姐,快回来!”
可为时已晚。黄衣女子身尚在半空,却因琴音所扰,一刹迷蒙迟滞间,已从视野中落下,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景怀君冷汗登时出了一身,竟不顾现在的状况,丢下毒山不管,纵身而起,匆忙就要去接。可琴音再度一声,珰的一下又如佩环鸣响,分外清脆动人,于他而言却不过催命符。耳朵不由自主一动,被这琴音牵引得再度有迷失之嫌,他立即闭住听力以求不被影响,可耳朵听不到了,心竟能随着楼澜手指的动作而猛地产生共鸣,那琴音顺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与肌肤,就这样传到了他的大脑中、他的骨头里、他的心里。
从七窍入骨可并非是燕梦缘一人的手段。楼澜从十余岁时就开始关注七窍的作用,他明白一个以琴做武器的人自是主动倚靠于听力,可如果太依靠于此,便极为容易被敌方抓住把柄。他必须要克服一切外在的隐患,哪怕它极为具有必要性,甚至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但他依旧告诫自己须得做到闭住听力也能够听见、闭上眼睛亦能够弹琴。他要做到他的琴音足以控制所有人,可没有一个人的琴音能够影响到他。时至今日,楼澜的琴技已经登峰造极,自然也不会有人能够在此处与他并肩,他也没能等到一个同样有着如此绝妙控制能力的琴师前来与他一较高下,使得所有的要求成为了自我的提升,严苛的训练变成永无止境无休无止的自我折磨,但他始终牢记于心不敢懈怠,终于——
燕梦缘来了。
她抛出了死亡的威胁,却也得到了自己的反噬。刀还停留在半空,人已沉沉地坠了下去。她的坠落无声无息,只是景怀君的动作划过风声,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叫,他的身形的一半竟已化为原型,速度也提快了数倍,只是依旧无法赶上燕梦缘坠落的速度。而面前数道方向并重,同时出现了数把利剑幻影,景怀君不得不停下抵挡,正焦头烂额之际,他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吼叫。
是毒山。
这下当真成了前后夹击。燕梦缘不能放,楼澜无法阻挡,连毒山都出了差错,景怀君面色一霎惨白。但他没什么功夫权衡利弊,瞬间就继续选择燕梦缘,半张脸随之骨化,顶住源源不断的琴音直冲而下,终于在燕梦缘即将落地时接住了她,此时方感觉冷汗已出了一身。
燕梦缘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复。但是当双目对上时,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眼波动了一下。景怀君松一口气,他转过头,连忙要去料理毒山,才发现其实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毒山没出什么差错,只是受到琴音的影响,略微有些控制不住力量,正满场乱轰。这是失去了景怀君控制的缘故。只不过现在,他已经远离战局,余下的魔族也已倒戈,毒山是否受他控制已经不重要了。景怀君将怀中的燕梦缘抱紧,尽管入手一片冰凉,可却重重地长出一口气。对于他来说,哪怕让毒山落败,也不比让燕梦缘受到伤害更可怕。
但正如他明白自己不会放弃一切机会一样,楼澜也不会。在他还没直起身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威压便已笼罩在头顶,他甚至连琴音都没听到,便敏锐地感知到胸口处猛地扑来一阵罡风。不比方才似乎还因忌惮着他的实力而收些手,这一下迅猛而狠厉,并不像琴音凝成的剑,而反倒如同一柄真实存在的兵器一般,只不过影踪在浓雾里。
这正是他——一个所谓的“琴师”,已在战局中发挥了如此不可被忽视的功效。景怀君额间慢慢凝了一滴汗,落了下来。要逼出柳轻绮或是魏涯山其中一人的任务非但没完成,自己反而陷入了一个难以逃脱的沼泽之中。他也并不会天真地认为当真能速战速决攻下振鹭山,明白这么一点儿人,能稍微伤到其元气就已经很不错了,可如今看来,方知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更准确说来,他抱着屠杀的目的千里迢迢而来,但最后可能除了几个振鹭山的倒霉蛋会因此而受伤外,他什么也得不到。
不,或者该说是他们,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只不过还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燕应叹会来振鹭山,并非是抱着当时要去血洗白华门时的打算而来的。
只是不待他过多思虑,楼澜的琴音便已汹汹杀来。他一扫之前的温吞,取而代之的是洪水般的汹涌潮流。景怀君立即从这远方的琴音中评估出他不是这人的对手,转身就要撤,可双腿却不受自己使唤,刚想迈出,却被一股力量强行压制在原地。这琴音像带个钩子,从地底生出勾着他的裤脚,又像藤蔓从头到脚缠绕个彻底,令他不能前进半步。几重压迫下,景怀君终于不能再保持冷静,下意识便用足了魔息尝试冲破这层束缚。他是几乎带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干的这件事,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非常容易地冲破了——
如果说他挣脱的功力有八成,楼澜的控制就只有两成,他顺手抽出了一点儿灵息来料理他,在他脚下设置一个再轻便不过的陷阱,随后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身旁的燕梦缘像是一根折断的柳枝般,在风的吹拂下猛地扬起上半身,又忽的萎缩。她那只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骤然用力,骨头处传来诡异的咯咯声,肩膀牵动着她的上半身慢慢爬起,整个人像半面破碎的雕塑,好似站着,又软绵绵得像下一刻就会倾塌。
她的身上缠绕着奇怪的灵息颜色,在这尚未日出的黎明之前,景怀君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颜色。燕梦缘动作缓慢,缓缓从地上站起,直起身的瞬间,借着这微弱的光,景怀君看到她双眸冰冷,里面有一瞬猩红闪过。
突然的袭击只在一刹那。当景怀君意识到自己胸前这一阵疼痛是因为挨了一掌时,他已经飞出数尺远。燕梦缘迅速收回手,人如闪电一般在原地一晃,下一秒便到了眼前,抬手欲攻他致命处。而她所有的动作,与耳畔缠绕不休的琴音是同步的,音高她抬手,音低她出掌,来往起收干脆利落,不似之前梦游般的迟滞。景怀君不得不为自保而出手,只是始终不敢攻击她,只好被动防御。这下不必别人说,他也知道肯定是楼澜搞的鬼。他完全就是冲着要自己命来的,阵势毫不收敛,招招摧人血骨。很快,景怀君的身上便开始隐约显示出灰白色的白骨层,连他的脸上也开始有这样的趋势。极度的紧张让他忍不住深呼吸,胸腔随着防守的动作而慌张地上下起伏,不住尝试着唤醒燕梦缘,又在这样极度的重压下只好发出低微的喘息声:
“燕姐,醒醒,醒醒——是我!”
“引。”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男声。景怀君毛骨悚然,可没等他有所反应,他的双腿便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像是有千万根绳子紧紧捆缚,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之际,耳边传来一声干脆利落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断。”
但闻咔嚓一声。这是琴音,也是他的胳膊发出来的声音。但见右臂血肉突然扑簌簌全部掉落,只留下内里嶙峋白骨。他的右手呈一个特殊的角度弯折,虽然没有血,可却莫名能让人的鼻尖瞬间涌上血腥气。一股锥心的疼痛从四肢传来,像一柄重锤狠狠锤向大脑,景怀君大叫一声,用后脑用力磕了一下地面。满地的细雪与白草,可他却从里面仿佛看到了自己散落一地的灵魂。
四肢一时都不能动了,景怀君贴在地上,虚弱得像一张纸。燕梦缘向他走来,眼中像沉了一块冰。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凝视了他一阵,正要手起刀落时,身上的灵息却突然消失了。远方已经翻起鱼肚白,在这汹涌澎湃的琴音与气息的碰撞中,黎明愈显寂静。可有一个地方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得像是身处一场梦。它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身形也不论眉眼,甚至不曾暴露与出现,可却足以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于此——那里,那里,并不遥远的东方,传来了一声细针落地的响声。这声音在黎明中不值一提,却在下一刻骤然炸响在所有人的耳廓,宛如踏浪远远而来,飘忽不定,又凝结成网,将所有人都囊括其中。
燕应叹的声音与一阵汹涌气浪一同袭来,波及了满场,也骤然将局势彻底定格。
“怀君啊,”语气里带着笑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最开始不是你说的此行势在必得么?还打了包票的。闹成这个样子,你叫我该怎么看你?”
“饭桶?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行啊,这么说,我的小朋友会伤心的。他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能亲手报个仇,结果你看你这你这——唉。”
话以一声叹息结尾,但明显听不出什么愤怒或是惆怅。燕应叹一如既往地从容镇定,好整以暇,而在声音传过来的瞬间,景怀君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忍着剧痛,连忙爬起,身后便又是一道剑气铮然袭来。景怀君立时转身,但燕梦缘更快,逃脱了控制的她已经欺身而上,刀与剑铛的一声骤然相撞,眼前刺啦一阵火星四射,又倏地分开。一道红影自眼前出现又消失,依靠着鼻尖闻到的味道可以推测出来那应该是一件血衣,景怀君顺着灵息痕迹要去追寻,可还没追两步,一只手便轻轻抵住他的肩膀,向后一拨,人便陀螺似的一转,退到数尺之外。
“废物东西。”
一个声音冷冷自耳边响起。
“给我去好好控制毒山。等事了,我再和你算账。”
景怀君后退两步,此间冷汗已出了一身。他愣了一阵,便急急转身,人向山门方向猛扑而去。依稀间感受到有什么不同于自身的气息正于空气之中流动,它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燕应叹,更像是振鹭山的人。为此,景怀君长了个心眼,有意避开它行走,且在即将到达毒山身边时回头望了一眼,人没瞧见,楼澜的琴音却突然断掉,紧接着是一阵切金断玉般的漫长而清脆的响声,一段剑气从远处而起,切断了即将到来的白昼与朝阳——
原先停着楼澜的地方爆开一阵血雾,遮挡了所有的视线。这声音像是一阵猛烈的地动,催得所有人不由自主抬头往上看,于是那尖叫从四面飞上,愈演愈烈,几乎将所有的声音都掩盖:
实话讲,景怀君并不认识他。这里面的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但意外的,他就是能从那模糊的身形和粼粼血雾之中看出来他是谁。那个振鹭山的不知好歹的门主,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修真界的“心头大患”,燕应叹的仇人。隔着重重的夜幕和纱雾,他就是看清了他的存在,看清了他的脸。他觉得很神奇,好像是命运半途在这儿转了个弯,饶有兴趣地给他指明了方向,而对于它自己来说,则不过是漫长岁月里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小插曲而已。
而无论是父母还是亲友,他都听他们提过这个人。他在他们的描述中想象过这个人的形象,但从未想到过他竟然长成这幅样子。一刹那间,心中竟似生出一根枝叶,千头万绪间隐隐有些动摇。但手臂上尚未停歇的剧痛刺激了他的大脑,猛地将他从那沼泽似的迷蒙关怀中拽回。在匆匆中,他听到身后一阵切割筋骨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传入耳中,后背猛地炸开,意识到身后正在发生什么。
如果他此刻回头,会看到那个隔着数丈也被他看清了脸的年轻人牢牢挡在他师兄面前,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一只手尚在其中辗转摸索,似乎企图将他的心脏捏碎。他脸色煞白,眼泪因为极度的疼痛而不由自主奔涌而出,可人却仿佛焊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动。他会一口血喷到面前人的脸上吗?他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捏碎随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吗?血肉,骨髓,刺透心底的尖锋,像扯断了一条线似的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命运……不,他只是用两只手再度紧紧握紧了掌中的利剑,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抽身而出,使得剑锋朝着那只手臂一劈而下……
景怀君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这一切,只听到了一阵黏黏腻腻的如同破壳般的声响。那是旭日东升的声音,它撕破云层,扯开薄膜,彻底突破了夜色,掌控了天空的主动权。在第一摸霞光即将落到肩头的时候,云杉树轻轻摇曳一瞬,落下的影子被一只血肉残缺的脚踩在地上。毒山膨胀了数倍,黑洞似的眼睛中生出松子大小的瞳仁,已将所有的气息尽数融合、归纳,此时将到达它能力的最高峰。脚下仅仅是一片残肢碎肉,没有尸体,面前的铜人也已经断了一条胳膊,局势如何,一眼便能看清。从它嘴里喷出的腥臭粘稠的气息像甩不掉的毒苗,沾上谁的身体,那一块儿的肌肤便会腐烂变形,最后彻底流脓坏死……
弟子们惊慌失措,用力拍打着身上溃烂的部分,希望能够与像驱赶一只小虫子一样容易。但事实上年轻人们总是高傲又天真的,他为这种自大而感到遗憾和可笑。更让他感到有意思的是,这一切发生在白天,即将到来的白昼让这些原本应该生于阴湿夜色中的杀戮搬上台面,从此后,整个修真界也许都会记住这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屠杀了——思绪尚未结束,操纵毒山的手还没抬起,他就感觉到胸口有点奇怪。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酥麻,像是爬上一只蜘蛛需要好好抓一抓,他在蛮荒之地曾经经历过不少次这种感觉——但这次又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不仅仅是痒,还有点凉,像有人在心脏周围圈了一层冰块,它们融化成了水,就这样慢吞吞地威胁着那好不容易修炼出的温热的肌肤。
景怀君用那只已经完全化为白骨的手摸了摸胸口,想把那只虫子抓下来,摸到的却是一片虚无。骨头的触摸让他没有什么感受,正当要抬头往下看时,那小虫子已经振翅飞起,一跃而去:一把剑从他的胸口抽出,捎带出那些装模作样的血肉,割裂了支撑着他身躯的累累白骨。这一下,寒风侵袭,残夜涌入,那些即将被碾碎的月光也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好像要在他的身躯里寻找一处庇护。发出的声音像捅一块茅草似的那么轻松。他没有血,流出来的只有魔息。这些东西带着他的灵魂往上一提,又在寒风灌入时如梦初醒,骤然下坠。辽阔的坠落似的感觉像在草原上奔跑,巨大的拉扯感简直要将他彻底撕碎在风里,在这最后的自由中,本能催促着他回头想看看凶手,看到的却又是一张陌生脸孔:温和的、驯顺的脸,比月光还像月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的面容定会念念不忘,如此温柔可亲、仙风道骨。可眼中沉睡着的却是一块厚重的寒冰,驱散了那些假模假样的柔和,就像他此刻褪去血肉的躯壳,露出的没有心脏,只有被捏碎的狰狞白骨。
这次伤口并没有愈合。它慌张地躺在那儿,无助地留在那儿,像一个黏黏糊糊的陷阱,像夜色的序章,像一切不合理的过时的风尚,明显,比那他所期待的光天化日下的屠杀要更可笑。
景怀君摇摇晃晃,终是踉跄不前,跌倒在地。最后听到的属于自己的声音是满身的风铃相撞似的咯咯啦啦的响声。临死前,他听到他这样轻声说:
“死去吧,孩子。”
“来为我的孩子陪葬吧。”
那是一个愉悦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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