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突然得知噩耗要更可怕的是,方濯早就知道柳轻绮有一天会毫无征兆地戏剧性地死掉。可以说,这一切在他得知了柳一枕的故事之后便明了了,只是在他的心中一直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感念,或是感知不到,或是不愿去追寻。
他知道振鹭山一旦遇袭,柳轻绮便必然是众矢之的。知道如果他能全身而退才是不可能的,燕应叹不可能放过他,他留在哪里哪里就会遭殃,选择振鹭山,只不过是因为再无路可退。
甚至可以说,他不死,才最终是一个奇迹。
最可怕的是,在终于得知此事时,他并不吃惊,而仅仅只是木楞。那种早便知悉的、预言到的、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张目而视的太阳似的冰冷冷的真相。他早想到了,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掀开的只是谎言以上的一层纱幕,留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去大张旗鼓的东西。他早知道了,他早知道了。
方濯的血吐起来就没个完。此前对战曲银光的时候,他被又摔又打又掀折腾个半死也没吐这么多,此时不出几息便已染红了前襟。喉头咕噜噜地乱动,仿佛要把心脏也吐出来,他跪在城墙下,背后是一片冰冷的砖块,可是瞬间僵硬的躯体已经无法感受到它的存在,他感觉自己倚靠着虚空,身后仅仅只是一片虚无,什么都不存在了,连自己也不存在了。
一刹那,他将楚惊楼忘了个一干二净。脑中混沌却又无比清醒,无数个色块拼凑、扯断又联结,从大脑的这头奔向那头,可横冲直撞、直至将眼前的一切都搅个粉碎,他还是不能想到一句话,无法想起任何一个声音。
转眼间那手掌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地上几乎都聚起了一小滩。方濯弓着背、耸着肩膀,喉底颤抖地发出一声呕吐时特有的野兽似的诡异声响。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已经开始泛白,又被血滴溅上。那个魔族明显也没想到他竟然能吐这么多,也像是被吓了一跳,稍稍后退半步。随之抽出扇子,颇为嫌弃地往前一扇,像是要将血腥气都扇去,撇撇嘴说道:
“还以为是什么‘少年英雄’,结果就这么点承受能力,圣教里的三岁小孩死了爹都没你反应这么大……”他摇摇头,避开那摊血上前去,别开方濯拄着剑的手,用扇尖去挑他的下巴,“哎,小仙君,何必如此伤怀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知道你师尊对你好,不过也不用这么伤心吧?他不死,你怎么上位?好啦,往好处想想……从此后便是潇洒一人无人管束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还不好?这可是我那十年间百念而不得的大好事啊……”
那扇尖顶上血淋淋的下巴,轻轻一动手指,便将他的脸抬了起来。这一下却倒吸一口凉气,急急松手要后退,可反应总需要一段时间,此时为时已晚——方濯那只捂着嘴吐的手骤然抬起,一把钳住他的手腕,脸上黑气纵横,从下颌生生爬上数道青筋,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面颊上爆开。他的瞳孔愈发缩小些,较于之前,竟似蛇的双眼。
下一秒,就在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脸上时,他的手掌已将剑倏地从地上拂起,伴随剑气横生,握住手腕的那只手已不知何时松开、而落到胸膛上,只消得掌心轻轻一振,两人间便已隔了数尺,魔族一头撞上树干,登时地面战栗,发出阵阵嗡鸣声,树被倏地撞断,裂纹如同地动的波纹直直往上窜,身躯摇摇欲坠,叶子被剧烈摇晃,发出哗啦啦水流般的乱响。
魔族毫无防备,被一掌打出去,颇为狼狈,但却并不恼羞成怒。他很快爬起身,纵身往旁侧一跃,登上一户人家房顶,那树冠便已沉沉倒下,正巧砸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重物落地,烟尘四起,眼前一时模糊不定,看不清人影。但剑影却不似如此凡胎,足以劈裂浓雾、驱散乌云。树冠倒地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独属于废墟内的死寂。一道剑气却就这样划破这寂静,一扫便已到面前,魔族抬手出扇,两下别开剑锋,可第三下却脱了手,剑气有如有生命般攀过那扇面,如同野兽摧林般一剑劈烂。
魔族连退数步,脚下虚浮不定,如云般穿梭躲避,两根手指抵于面前掐了个特殊的诀,随即指尖爆开一团火焰,指侧轻轻一碰剑锋边缘,便将其轻飘飘推出,直取身旁院墙砖瓦而去。但想象中的瓦釜雷鸣的景象却并未如愿出现,相反,就在那剑气即将逼近院中茅草时,它却突然消失了。
魔族见状,微微皱眉,手指又迅速掐了几下,本便一直后退的身形倏地暂停,蓦然举起右手,掌心凭空跳出一把匕首,横于耳侧时,一把利剑也自风中骤然探出,有如风回电激,与那匕首一碰便撤回,瞬间无影无踪。暗夜无声,月光寂寂,分明看不到半分踪迹,一人却突然出现于魔族身后,掌心长剑缠绕着浓浓的紫黑色气息,往身前一挤,魔族便骤然落入一只手臂中,脖颈前倏横一道长剑牢牢锁住,逼得魔族不得不急刹住正要上前的步子,定身时,烟尘四溢、月色不明,眼前昏沉不定有如被卷入旋风,好不容易停下来一看,方见剑锋凛冽如冰,距离颈前唯有一寸之遥。
“微生守一。”
一个沉静的声音自耳侧响起,很近,又仿佛极为遥远。
“别骗我。楚惊楼被你藏起来了,我知道。”
被戳穿了的身份的魔族并不惊讶。相反,他很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并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只说:
“这会儿倒是不担心你师父了?”
“他没死。”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方濯并不打算回答他的话。他用一只手勒住微生守一的脖子,眼中黑烟不散,整个人如同融化入夜色般:
“告诉我,楚惊楼在哪?”
“好好好,告诉你,小仙君,冷静,先冷静……”
要放在以前,方濯肯定不冷静。但现今他早已明白,焦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将手的位置从微生守一的脖子换作他的肩膀上,依旧牢牢禁锢着,剑锋也往前送了些许,平静道:
“好,我冷静。我保证不杀你,也不伤你。现在微生先生可以和我说点实话了吗?”
微生守一笑道:“若是旁人来同我保证,我是不会信的。不过方小仙君不同。我相信你的信誉,明白你不会骗我。所以,我也不会骗真心待我的人。你将剑拿开,不要按着我的肩膀,我们离开五尺远。我保证不会出手,也不会逃跑。”
方濯的手指收紧,鹰爪一般紧紧握着他的肩膀,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神色阴沉,盯着微生守一看了半天,竟然真的一松手,将他往前一推,说道:
“好。”
微生守一得了自由,立即后退出几尺,晃晃肩膀,龇牙咧嘴地笑着说:“方小仙君,你的力气也太大了,捏得我骨头都疼。不过你大可不用这么紧张,我说什么来着?剑放下。哎,把剑放下……好,放了剑我们才好说话,是不是?”
方濯提着剑,主动拉开一段距离。只是期间他还一直观察着微生守一的动作,只要他一有要逃跑的意思就会立即追上去。对面自知不可能让他完全放松警惕,只好耸耸肩膀,将匕首掷到地上,以表诚心。随后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从老楚那儿得不到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只不过你得跟我说——你怎么就确定你师尊没死?”
语出,眉头方一皱,觉察到不好,状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方濯却登时双眼一亮,眼中黑气终于消失部分。他始终微微耸起的肩膀终于放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如同一张被展开的宣纸一般的松快,长出一口气。只有在这时,微生守一那佯装出来的懊恼才僵硬了一瞬,仿佛成了真。只他还想问些什么,方濯却率先道:
“你给的,我不要。我只要楚惊楼亲口说。把他给我交出来。”
微生守一望着他,笑容渐弭。他的确如他所说,没有出手也没有逃跑的意图,只是凝视、打量着方濯的目光里却带上了某些状若深究的色彩。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开口说:
“你们驻守蔓城,须得仔细。山南那边早就起了异心,自觉跟着你们修真界没前途,要助我圣教一统天下。但是教主好像没太有这个意思,故而此来魔族不多,主要借与各大城,或是随时供教主调遣。所以你应该也能明白,你们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自己人。那个肖氏所在的门派,明光派,算是这一波人的领头。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蔓城,也许是明天,也可能在很久以后。”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完全没给方濯留气口,倒豆子似的将所知道的全盘托出,自然给了方濯极大的震撼。他还从得知柳轻绮可能没事的巨大喜悦中脱出,就被这些情报再度拖入谜团之中,他不知道微生守一为什么要说什么多,而根据他自己的经验来看,这人说的十有**是准确的,甚至,很有可能是完全准确的。
如此便只能说明一件事——方濯将目光投递到西南处的城墙底下,声音沉了几分:
“你把楚惊楼怎么样了?”
“杀了。”微生守一说。
方濯的剑几乎立刻就举了起来,只是此刻,微生守一突然沉静万分,不再与他拖延时间似的扯皮,直截了当地说:
“之前和我谈的不是你,你不知道。我的家事,倒也不必你这个小子来关心。”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的又一笑,道,“你说巧不巧?你们家小青侯在自家保护得跟个宝似的,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结果在我这儿倒是不做数了。就凭我不是你们族人?事儿也不能这么干的。我替你们干过事儿,就算不多,怎么说,也该容纳一点我为自己人。我就是想要楚惊楼的脑袋,大少爷不给我,我就只好自己取啦。怎么,难道不能算是自取自足么?”
方濯不知道他和柳泽槐之间有什么关系,只皱眉,正欲说些什么,微生守一立即抢了先:“不过此来倒也不是全无所获,我拿到了我想要的,还得到一些‘意外收获’……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叛逃的小黑虬,结果呢?哈哈,大少爷还真是没骗我,只可惜他们应当将你像只小鸟那样闷起来、藏起来,少见他人,别让别人瞧见你这身份,不然——”
“不然什么?灵魔混血千年难见,这对于修真界来说可是格外之殊荣。外可御敌,内可清扫不轨之人,如此奇才,又怎么能藏着掖着不叫诸位同僚也与之同乐?”
柳泽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由于毫无准备,两人都吓了一跳,立即转头。但见此人一身华袍,腰间佩剑,手执一把象牙扇正于掌中把玩,双眼笑意盈盈,整个人在月光下像一水儿绸缎。看到他的第一眼,方濯那始终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他握着剑柄,啪地一下将伐檀归鞘,冲柳泽槐规矩一行礼:
“见过小青侯。”
柳泽槐没理他,只抬手替他整整领口,拈着那沾满了鲜血的布料,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还整成这个样子。庆幸你师父现在不在这儿吧,不然瞧瞧咱俩谁能给他个交代——”
方濯立即抬头,只是在对上柳泽槐的双眼时又迅速低了下去。胸腹间的心脏有如被一把剑来回翻搅,七上八下地躲避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强行忍耐着这从血肉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难受得无法忍受,却依旧只能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从面上显露半分。
好在柳泽槐在此时挥了挥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去。方濯默不作声,顺手一把按住了嗡鸣不止的伐檀剑。转瞬两方寂静无言,只能听到轻轻的呼吸声。
微生守一瞧见他,却是立即脸色一变,两手相合,笑容满面地冲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连声音都提高了些,笑道:“哎哟,大少爷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看这整的……要是早知道您在这儿,我还能和贵师侄说这些混账话吗?……不管怎样,先见过少爷,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格外辛苦,要不是这儿不是某的地界,必然得请您到寒舍好好坐一坐,实在是太失礼了。”
“得了,免了,放眼整个式夷教恐怕都找不出能再比微生先生会说话的人了,”柳泽槐一合扇子,以扇骨抵住下颌,笑着看他,“这是拜我,还是拜那千两银子呢?”
“少爷要拜,白捡的银子不拿也吃亏,”微生守一躬身不起,“少爷既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我又何必在您面前装好人?少爷英明神武洞若观火,自然能一眼就看穿我这种小喽啰,在下实在佩服。”
按照方濯的常识来讲,微生守一绝对比柳泽槐大了十岁不止。他虽然看着还年轻,但也依稀可见眼角的皱纹与风霜,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疲惫感,这绝非柳泽槐这个年龄的人所能拥有的。但看他如此谄媚模样,全然没有之前试探自己时的那副风度,宛如从一池满是淤泥的荷塘中掏出一只已经腐烂了的香蕉一样,味道直直地往眼上窜,让人不由转了头,不愿再看。
只是仿佛没有看到因他的前倨后恭而本能嫌恶的方濯的神情,微生守一一直身,竟然又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从头到脚一通乱吹,与之前判若两人,恍若被附身般诡异。吹得方濯浑身难受,头皮发麻手掌痒痒,巴不得直接拔出剑来给这人嘴巴削下来。只是柳泽槐到底比他高明,面对微生守一这几乎能让人鸡皮疙瘩以碗为单位地往下掉的吹嘘,非但面不改色欣然接受不说,还能饶有兴趣地给他捧两句,两人一唱一和,竟也有点志同道合的意思。
只不过方濯在后观察,能看得出微生守一并不似表面上展现出来的那么放松。相反,他很紧张。这从他始终放于身侧的双手就可以看出来。此前方濯一剑劈烂了他的竹扇,叫他手里现在没有能消遣的东西了,于是只好呆呆地放在两边,胸腹毫无遮挡直接向外,也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感受。连同那吹嘘的些甜言蜜语,尽管听来令人浑身不适,却也能从中窥得这些伪装下的权衡之计。无疑,他正在拖延时间,拖延柳泽槐去问他些什么的时间。
而他能想到的,柳泽槐也定能想到。那双眼睛总是微微挑起眼尾,现在从那一抹的光亮中却能窥得些许冰冷神色。他一只手执扇,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虽是不动,但却也微微握起,明显也并不那么从容。电光石火间,方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立即上前,凑近柳泽槐的耳侧,低声说:
“小青侯,这个人刚说,他把楚惊楼杀了。”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却又适时地掌控住音量,也能叫对面的微生守一听个真切。而他这一刀捅得十分及时,尽管软得如同一块墨、完全不可能对微生守一造成什么实质性上的伤害,但却成功给柳泽槐递了个话柄——
从发觉最开始柳泽槐就没提到楚惊楼的事情的时候方濯便隐隐明白,恐怕这是柳泽槐不想暴露自己到底在这儿听了多久的事实,他只说有关于自己身世与所谓千两银子的事情,虽不知意图到底是什么,但方濯也明白指望于微生守一自己捅自己一刀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只好他去做。果然,刚出口,柳泽槐便啪地一下收扇,立即开口打断了微生守一的奉承:
“什么意思?微生先生,我刚可是听我师侄说,你把楚惊楼杀了?”
他微微歪头,颇有点不可思议似的意思:“怎么就这么冲动?最开始我们不是谈好了么,我给你银子周转一番,楚先生的头先借我用几日。这界限尚未到,怎么微生先生就这么等不及了?”
微生守一被骤然打断,如同吞一只苍蝇,喉间轻凸,神色微变。但明显他也早有预测,尽管问题来得突然,却也能立即接上,眉毛一扬,笑嘻嘻地说:
“少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微生家和他们楚家有什么恩仇,大少爷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与老楚的仇恨,可不是两三句话就能了结的。而且当时咱们说好的是只借少爷两日,我这算了算,已经足有十日有余了。过了今夜就是十一日,就算是掰着手指头算都知道少爷肯定是超时了。所以这个失信,可不能算在我头上。分明是少爷算错时间了嘛。”
“两日?……哼,自打本少爷出生以来,就没人敢真跟我算清楚这‘两日’,”柳泽槐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本少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把人扣多久就扣多久。你倒是大胆,非但装傻不说,还故意驳本少爷的面子,亏得我此前信任你还愿给你那千两银子,你真当足足一千两只是用来买楚惊楼的命两日?你分明知道,却还在这儿和我虚以为蛇,当真是喂了狗!方濯!”
他忽的一回头,用扇子一指面前,喝道:“把他给我拿下!楚惊楼的命没了,那就拿他的给我抵!”
方濯连声是都没应,剑在掌心转了个圈便已出鞘一半,人如一阵风般从柳泽槐身后卷出,刚到微生守一面前,此人便化作星星点点碎片,消失在空中。他疾步刹住,四下张望,可除却静谧于夜色中的排排房屋,眼下空无一人。
只在夜风中隐隐传来一人的声音:
“得了,少爷,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
紧接着便是一声轻叹,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意:
“不过叫我知道你这小师侄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等着吧,少爷,我所知道的绝不止这一点,待我回去将这些完全禀报教主大人,有你好看!”
“你不会的。”柳泽槐懒懒地冲着夜风喊了一句,翻了个白眼。随后脚尖在屋檐上轻轻一点,便落至方濯身边,伸手一按他的肩膀,以扇子指向西南方,低声道:“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方濯点点头,先行一步。果然,那儿躺着一具无头尸身。而它就被藏在方濯此前与微生守一相遇的地方没多远,顶多五步。反而是树被轰倒后才露出端倪,但微生守一藏得并不用心。尸体的头已被割下,伤口平整,但在颈后有些倾斜,明显是在此处时受到了他人的影响。方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有其他人,但是从这具尸体背后的脚印来看,明显人来得很快,微生守一很仓促。但到底,他也不能仅凭如此就确认这是楚惊楼。尽管它穿着楚惊楼离去时的衣服、身形也似乎很像他,但依旧不能确定。
直至柳泽槐来,将尸身翻了过来,手指顺着那脖颈的断裂处摸了一气儿,将沾满了血的手放在鼻尖嗅了一下。
“是楚惊楼。”
他将尸体往地上一掷,站起身来。
“他的血中有此前喂他的灵草的味道,这种药是靳长老亲手调配而成,其他人不会有。”语罢,他踹了这无头尸身一脚,此前的从容镇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烦躁的一声嗤笑,“师叔说的真没错,微生守一这家伙肯背叛魔族,就能背叛我们。不过,我除了信任他,倒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使……”
楚惊楼虽然死了,没了用处,但他的尸身也不能丢在这儿,以防次日吓到周围的居民。柳泽槐平常在家里连地都不仔细扫,更看这个恶心了他几天的货色不顺眼,便指使方濯把他背回去。天可怜见,方濯也是头一回背死人,还是个没头的。从那一地暗血中将尸体拔出再负到背上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更何况,搭在他肩上的还不是一颗头,而是被柳泽槐以特殊法子勉强止住血的断裂的一截脖颈。
没了魔息的束缚,血气便直冲鼻尖,顺着眼角与眉心往里钻,难受得方濯总想作呕。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封住嗅觉,可双眼却依旧酸涩肿胀,无从自这浓郁的血腥中脱身。好在柳泽槐看他难受,主动过来和他聊天,但一张嘴那气味又往喉咙里钻,更是催得胸口难受,无论胃里有没有东西,都一齐往上涌。
柳泽槐看他样子,竟然很是愉悦地笑了一声。他拍拍方濯的肩膀,松松快快走在旁边,笑道:“哎,好师侄,你可别跟你师尊说我这是为难你啊。真不是,我在天山剑派蹲了这么多年,哪有你有力气?这是权衡利弊、人尽其用。真不是我因为你俩的事儿为难你啊,真不是。”
方濯只听,不敢说话。他当然知道肯定是。柳泽槐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因为他俩在一起,而是因为柳轻绮竟然从头到尾一直瞒着他。他无法接受这个,又不能远程冲他开炮,只好将这一腔怨气倾注到他徒弟身上。早在两日前,他刚知道的时候,便主动跑过来找方濯,阴阳怪气地问他以后是不是得改称呼叫表嫂。吓得方濯躲了他好几天。他不怕叶云盏这种来找茬的,就怕柳泽槐这种手也不动骂也不来但一天到晚无限期地阴阳怪气的。方濯说不过他,讲理好像也不占理,也只能吃哑巴亏。如今柳泽槐这么讲,他也只能嗯嗯称是,心底里连个白眼儿都不敢翻。他不搭腔,柳泽槐自己自娱自乐地阴了一会儿,也就安静下来。过了一阵子,他突然说:
“你不向我要求回振鹭山?”
方濯的嘴唇动了两下,抬眼瞥他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回。”
“为什么?”
“回不去。也、也不能回。”
他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很久之后,身旁才终于又传来柳泽槐的一声轻笑。
“话糙理不糙,是这么个意思,”他说,“我本以为,你就要被那个微生守一骗过了呢。结果好在你师尊没看错你,我也没看错你。”
到如今,心脏才终于被放过,骤然喷播出无穷血液,掌心滚烫十分,大石咣的一声落地。方濯的呼吸终于顺畅了下来,有如难得的生机。可这感觉却又让他喉间一堵,低下头去。柳泽槐又说了一点什么话,问他两句,他不回答。柳泽槐等半天等不到他回话,转头一瞧,就乐了。
“呀,哭什么啊?你看你这弄的,跟我把你整哭了似的……好了,不要抹!手上全是血也不嫌埋汰。多大的人了还哭,还哭!再哭你师尊不喜欢你了啊?”
柳泽槐纯粹顺口一提,他还在怀里找帕子,却在这时突然听到方濯强忍着哭腔嗫嚅的声音:
“他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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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营地的路上,方濯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才明白为什么柳泽槐明里暗里挨了靳绍恒那么多骂。他一边因为情感的大起大落而忍不住自己哭哭啼啼的,一边又竖着耳朵听柳泽槐讲八卦。只是一听,他就难免吓了一跳:柳泽槐干的事儿可真不小。往严重里说,这就是“通魔”。
因为那个微生守一还真没说错,他和柳泽槐进行了一场交易——他负责给柳泽槐提供他需要的东西,而柳泽槐则要替他砍下楚惊楼的脑袋。只不过柳泽槐在成交的时候跟微生守一说他要借楚惊楼两天。而则所谓的“两天”,对于他大少爷来说,就是个虚词。他是能帮微生守一砍下楚惊楼的脑袋,不过也得等他目的达到了才成。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明白微生守一一定懂这个“两天”是什么意思。但他就是装傻,可到底,自己也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用得着他,只好作罢。
“为了得到那纱荫草,我可真是煞费苦心……此物只长在蛮荒之地腹地,若非魔族绝不可能摘取。那微生守一此前便曾经拿其他的药草骗过我,幸好你师尊上次手眼通天一样采回来几株,才没让他得逞。唉……可惜还是被他摆了一道,不过多了一点剂量,就险些酿成大祸。”他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你现在没事,我就放心了。还是那句话,若在正常计划中,被激发一半狩猎本能的曲银光是很好战胜的,会容易许多。可只消多一个指尖的浓度,便可将他的狩猎本能全部催出,幸好你们没事,也幸好你们这样都赢了。”
虽然没有捉下活口,但是杀了曲银光,就是除去修真界一个心头大患,柳泽槐同样很高兴,夸赞了两人好几天。方濯最开始听的时候耳朵都发红,几次后有点习惯了,但却还是不好意思。他微微别过头去,此时,相较于自己的功绩来说,他更对微生守一感兴趣:
“那个微生守一为什么要帮我们?小青侯你之前不是说,他是魔族派到蔓城来的三大将之一吗?”
“是啊,”柳泽槐道,“所以倒戈了嘛,倒到我们这边来了。不过不算正儿八经的自己人,他这人嘴里没两句实话,你别信,下次见面,照打不误。”
“他是燕应叹手底下的大将?”
“以前算。”
“……以前?”
“嗯,对,以前,”柳泽槐长出一口气,“大概,在十年前吧。正好是燕应叹刚横空出世那一阵,不过比他还早点,这人主要带着魔族在修真界边缘烧杀劫掠,不少路过的小宗门的弟子都死于非命。后来要去捉他时,才知道他是燕应叹的部下,只不过那时谁都不知道燕应叹是谁,怎料到不过区区一年,这无名之辈便已在天下掀起大风浪。而微生本人实力不强,他会跑得那么快,只不过是因为在场的你我他都打不过,但他也有一项特殊的能力,那就是分身。这项能力可以助他保命,也能扰乱战局。比如这次你见到的,就不是他的真身。”
“还有一点,”柳泽槐说,“那就是他会算。”
“算?”
“不错,会算。这个人据说是蛮荒之地卜算世家出身,占卜很灵。也许也是因为如此,燕应叹最初将他奉为大将,后来又把他囚禁了。”
讲到此,柳泽槐突然诡谲一笑,望向他,意有所指道:“因为他算出来,燕应叹的此次报复行动,必然失败。”
“他最开始欺骗你说你师尊已经去世,恐怕也是打算用自己的这层身份来唬你。只不过你不知道他是谁,幸好。他此前便常以此来坑蒙拐骗,以前抓过不少魔族,都说被他害得不轻。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对于魔族来说就不是,当然,对于我们来说,更不是。”
方濯沉默半晌,道:“不过仅由此,我还是不放心就这么信任他。尽管他被燕应叹无端囚禁十年有恨,但是,若要他来帮我们,恐怕还是……”
“当然不是因为他被囚禁十年我才做的这样的决定,”柳泽槐说着,觉得掌心空旷,又一展扇子,“方濯啊,你应该搞明白,有些事情没那么单纯,当然,有些规则也并非一定要遵守——”他以扇抵掌心,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这是好孩子的通病,因为有时候林樊也想不明白。你们搞不懂为什么我们的敌人将不是魔族而是自己人,是不是?”
方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他的心里确实隐隐有谜团萦绕,无法窥见,但又不能忽视。
“那是因为你们习惯了听话,习惯了规则,”柳泽槐说道,“你们的师长让你们去做什么,你们就去做什么。当然,他们下达的命令往往也是准确的,所以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的掌门——魏涯山魏掌门,突然要集结队伍去端掉蛮荒之地,你们会这么干吗?”
方濯不知道说什么好,依旧没吭声。但他的脑中却已经回想起了当日沈长梦要求集修真界之力去讨伐魔教总坛的场面。柳泽槐明显也想到了,他眼神一亮,很高兴自己有了个现成的例子。
“对啊,就是你现在想到的那个,”柳泽槐说,“且不论沈掌门现在和你们有没有恩怨,就说当时,他堂堂掌门主动要求大家集结起来,可有谁愿意去听他的吗?这不是声誉的问题,就算是魏掌门,我们天山剑派自家的掌门,贸然提出,也不会有人应和。因为大家不知道能从中获得什么,更不知道是否能够真正端掉魔教总坛。”
“这是一些在执行前不可能知道结果的决策,而又涉及到数万人的性命,其中有你的,有我的。现在的那些魔族就是这么想的。十年前,当燕应叹鼓动这些魔族扰乱修真界与民间时,不少人都以为他是打着入主修真界的打算去的。结果呢?他燕应叹连这么个旗号都没打出来,实际上对于入主修真界没有一点兴趣,纯粹为了个人复仇。但是其他魔族可不这么想。就这样,他们被含混不清地骗出蛮荒之地,又被卷入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之中……死人不计其数,堪称尸骨如山。本来以为以生命作为砝码已经得到了可怕的教训,可造成这一切的魔尊却没有死,十年后卷土重来说还要再来一次……若不能确定此战必胜,又怎么会有魔族白白来丧命?微生守一就是其中一员。你也能看出来,他是个投机倒把之人。此行非但不能得到有利于自己的结果,还可能会成为尸骨中的一员,他早便看透了。只不过,他看得更早一些,远在十年前便发觉了此事,于是,他被燕应叹囚禁。这就是原因。”
方濯听着,十分惊奇,也触目惊心。此时他对于十年前那场自己并未参加的大战又有了全新的感受:对于修真界来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是不堪回首的充满了血腥与失败的惨痛的过往。但是对于魔族来说,这却更像是一场骗局:故事的所有情节都未曾根据应有的方向来进行,甚至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自我的感动,血肉之躯怎顶得过一声轻飘飘的命令便降下的万千箭矢?甚至到了最后,燕应叹都没有为他们做过一分,也许可能都没有记住其中的任意一个。
这样想着,他不由地说:“这么说来,微生和楚惊楼有仇,怕不就是观念上的不同?”
“你咋总把人想那么好,”柳泽槐笑了,“他俩要真能到这地步,我倒还要高看一眼。纯粹私仇罢了。楚惊楼抢了微生的老婆,又跟她生了两个孩子,就是这么简单。微生守一气不过,又打不过,才愿意和我交易。”
方濯瞠目结舌:“孩子都生俩了,就一直都没报这仇?”
“他能有啥办法?打不过人家嘛,楚惊楼在蛮荒之地也算是高手,实力不够就只能挨打。”说着,柳泽槐长叹一声,又看一眼他背上的尸身,故作遗憾道,“可怜可叹,娇妻美妾在侧,却无福消受。不来就好了。不过,十年前他杀的人也不少。如今就算还债,只可惜没死在更应当复仇的人的手里。”
柳泽槐还为楚惊楼这张过于严实的嘴而耿耿于怀。不过楚惊楼不说的,微生守一倒是很确切地告知了,方濯听到“明光派”的时候眼皮就一跳,如今随着话题想到,又是一跳。他直觉不愿意同这个门派对上,它总让他想起惨死的姜玄阳。说来也怪,明明并不喜欢他的做派,明明知道他们此生都不可能做成朋友,可想起他的死,方濯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他想,这也许是因为姜玄阳死得太冤。为一个不值当的人甘心而凄惨地死去,太冤。
想起姜玄阳,便不免想到于朗深。但他现在可没闲心去因此人而争风吃醋,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柳轻绮的现状,哪怕是这个情敌告诉他的。但他的故事,目前却依旧只有那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简单地记了他的伤势,根本就不能让他安心。而微生守一既然能想到这样来骗,必有原因,何况柳一枕竟又真的“复活”,几重压力之下,他几乎都能想到柳轻绮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但他却抿住嘴唇,任由脑中胡思乱想,人不吭一声。也许是面上忧思实在过重,又或者是突然的沉默让人感知到不对,柳泽槐明白了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主动说道:
“对了,方濯,你还没跟我说你是怎么知道你师尊没事的呢。难不成还真是心灵感应?”
听到柳泽槐再说“没事”,方濯的心才又慢慢缓和些许,勉强笑一笑,空出一只手拍拍腰间伐檀:“我的剑上有我师尊所赐的观微剑意,会替我挡住我所始料未及的攻击。此前我一剑劈倒大树,因误信谣言,见树木将倾,心中已有死志,不想躲开。谁料伐檀突然不动而发,劈出一道剑气来,正是观微剑意。这剑意与我师尊的灵息相挂钩,只要他在,那么观微剑意便也在。由此我知道,我师尊肯定没事。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五百两银子赠剑予你,又送你保命技,他对你也是真上心。”
“师尊对我的恩情,我是这辈子都还不完的,”方濯微微低下眼睛,“只不过,此前对战曲银光时,我曾数次手足无措、险些为他所伤,观微剑意却并未出手。……那时情况紧急,我并未留心,现在想来才明白,也许是我师尊那时情形便很不好,观微剑意已经无法相助。”
所驻扎处已在眼前,隔着一道弯,也能看到蔓城城主专门为之垒起来的用以区分的大门。月亮模糊如云雾,月光却清澈透亮,照亮他的脸。无头尸身沉沉地压在背上,可他浑然不觉。
“不过小青侯你放心,我明白利弊,明白蔓城需要我,我是不会走的。”
“尽管……尽管我是真的很想见他。”
他苦笑了一下。随即长出一口气。
写的时候就感觉,其实最开始就把这个故事设计成高武也不是不行
好恨啊,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想到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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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微生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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