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云婳婉来说,卫城外的叫嚷永远都不是一件大事。她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她,因为她不需要这些人的认同,也无视金佩玉的挑衅,因为她从来都不会被激怒。
旁人来找她,无论是控告也好哭诉也罢,她只说,随他们去吧,怎么着也不可能打进城里来的。说话的时候还在看书,一页一页翻过,丝毫不急。身边的人急得打转,生怕云城即将增兵。云婳婉却说,增兵又怎么样?我说了不必害怕,那么全天下的人都被他于朗清拉来打祁城都不用害怕。只要我在一天,他就不可能进来,借他八条命,他都不可能踏入祁城一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自家里人也一样。只要了解些云婳婉的过往的,都知道云家始终为她当年的悔婚出走而耿耿于怀。说来也是,若她不走,若她不在一怒之下废了于朗清的灵息,也就没有这档子事了。尽管振鹭山会少一个雁然门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一个大门派总不可能没了她就不作用了。那么如今,卫城不用被围,诸位也就不用心惊胆战、枕戈达旦。每天晚上都生怕祁城的人会突然冲进城来将他们活捉或是就地杀死,日日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因此,有不少人在云霆的授意下故意在军中传言,说云婳婉早就和敌军签订了协议,只待云城大军来便立即开城投降。此事激起千层浪,搞得振鹭山来的弟子纷纷为她鸣不平,要去说理,却被云婳婉制止了。舆论发酵愈快,很快便传遍,人心惶惶下,不少人鼓起勇气骂她是缩头乌龟,说是要来救援卫城其实遇到事情只会往壳里躲。这回叫沈长梦知道了,来同她讲时,云婳婉却只微微一笑,道:
“怎么?这是好事呀。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预示着我还能活好多好多年。这不是辱骂,而是祝福。我不介意沈掌门也这么祝福我。”
沈长梦一时语塞。云婳婉翻过一页手中书,不看他,也不看什么其他的人,只淡淡说道:“我呀,是不在乎。他们要骂就任他们骂好了,骂得再多,我也掉不了两块肉。最好是要他们骂得越多越好,能传到城外去最好。最好是叫她金佩玉也听一听,才能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沈长梦这才明白她要做什么。他有些意外,但不是因为云婳婉的决策,而是吃惊于她的心境。而且,他还有一件事情不明了:万一金佩玉不信怎么办?或者,如果她听不到怎么办?
“我管她呢。”
为此,云婳婉又是一页翻过。窗外树影簇簇,时间流动。
但到底,她也不是一件事不干。早在几日前,她便办了一件大事——
叫顾清霁和祝鸣妤带人冲进了祁城侧营,胡乱砍了一通,转身便回了城。两个弟子都颇得她信任,行动麻利,前后竟不出半个钟头,仿佛前脚刚出城,后脚就已回来。其间竟然没给金佩玉留下一点幌子。等她带着人来救援时,这一小波人早就没了踪影。金佩玉到底有没有被气得骂娘,云婳婉倒是不知道。她很高兴,高兴得夸了两个弟子无数句。从早夸到晚,第二天眼睛一睁接着夸,夸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竟至叫祝鸣妤这个巴不得无时无刻不黏在她身边的好徒弟看到她都想跑。
云婳婉的兴奋超脱了常理。谁也不知道一向稳重的她怎么突然就这么兴奋,而这件事,她也没有广而告之。如同她猜想,金佩玉也压根没有往外传。她不能叫更多的人知道这变故,毕竟被人半夜截杀又连根毛都没有逮到实在太丢人,有如祁城“神威”。如此一来,这事儿竟除了参与的振鹭山弟子外谁也不知道。云婳婉严令他们守口如瓶。弟子们不明白,但严格听从指示。如此,这个深更半夜突如其来的偷袭竟然成了某种秘密,好好保留了足有五日。
她是在得到振鹭山遇袭消息后三日决定动手的。此时,有关于她避而不战的传闻已经有了几日。云婳婉始终观察着这些言论,在即将发酵到顶峰时立即出手,集合了白华门和振鹭山前来驰援的弟子,外又把云霆从榻上拧下来,喊他集结军士。这是一个晚上,月亮都不亮,整个夜色沉浸在一片蒙蒙的迷雾里。云霆迷迷糊糊,离了美妾,心里难免有气,一把甩开她的手,说你干什么?没大没小的,兄长的房间也随便进。云婳婉嗤笑一声,说我救你老婆孩子呢,你听不听得?
云霆迷迷糊糊的酒立即醒了。他一个激灵打醒,一边着急忙慌穿裤子,一边一把抓住云婳婉:“祁城打进来了?”
云婳婉道:“你就这点胆子?之前说要同祁城同归于尽的时候不是很有些风范吗?”
云霆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承认不是,否决也不是。只好沉默。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云霆浑身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柄长刀便突然刺破窗户,直捅心窝。云霆大叫一声,被这明晃晃的刀光吓得怔在原地。这刀刃破云穿雾,一抹烛光似的一晃,瞬间便到眼前。幸好此时又有一道剑光横亘而上,铛的一声撞出人一身鸡皮疙瘩。
转眼间,剑锋与刀刃相撞,已是过了十几招。云婳婉单手执剑,另一只手哗的一拉床帘,将云霆整个裹于其中,顺手向后踹了一脚。她身姿轻盈,像是鸟,踹开兄长,人便轻飘飘落到窗棂上。脚尖轻点窗框,不完全接触都站得稳,手掌轻轻倾泻将那刀锋向右错一寸,一手运功猛上窗棂,啪地一声将窗户拍个粉碎,夜风宛如倒扣下一只提篮似的灌进来,兜得整个屋子都打个颤。
这一下叫她躬身,借着剑势清清明明地照亮了面前人的脸。她低着头,看了一阵。直到那人一咧嘴,露出一个笑来,喊:
“师姐。”
在破碎的木屑和晃动的屋舍间,云婳婉看清了她的脸。但她不认识她,连个面都没见过。这是个女子,应当比她小些,长一张清丽面庞,弯月似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她嘴唇丰满,红润润的,一张一合,笑盈盈地,张嘴就说:
“师姐莫怪。你杀了我不少人,我得讨回来。”
云婳婉笑道:“好师妹,怎么是你讨回来?分明是我吃亏。你们祁城此前杀我卫城将士可不少,不要以为我刚来就不知道。没开战的时候,你们悄悄在我卫城城外村庄转过好几圈。杀些与这些事情都没关系的百姓就是你们的能耐了?这话诓诓别人就是了,对我可没用。”
言语间,两人已经交手数十招,从云霆的窗外打到墙边,那女子脚只蹬了一下地,便纵身上高墙。这一下借着月光,脸上亮堂堂,终于叫云婳婉看了个真真切切。这一眼,就叫云婳婉暗暗吃惊。只是面上不显,只说:
“哟,若我没看错,这是云城的城主夫人吧。小城寒酸,怎么能招得城主夫人大驾光临呢?”
这倒是叫那女子一怔,紧接着喜笑颜开,面上更像一朵花儿似的:“我不知道哪儿见过师姐,怎么能让师姐一眼就认出来了呢。”
云婳婉道:“你既然没有见过我,又怎知我是你的师姐?”
言语间,这女子像风,几下卷了碎叶与黄草上得瓦檐去,像是要甩掉她,又好像想要引诱她。云婳婉从来不怕什么,也不担心什么阴谋诡计,明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若想杀她她便如实地杀回去。好像没几步就远了云霆的屋子,这女子像个妖精,勾着她往前走。
她忙着往前奔,云婳婉见她快出卫城,也不在乎。刚才交手那几下,她便已经看出端倪,明白了她是谁。同时懂得两人之间绝对自己占据上风,这人在自己手下讨不得一点好。但还是装作中计的样子,一门心思往前追。踏着月色追了大概半柱香,女子倏地一刹车,在城墙停下了。背后是一轮巨大的月亮,照得面颊更为娇艳。云婳婉一收剑,立于屋顶,踩着轻飘飘一块角脊,从容地看着她。随后,她喊出了她的名字。
“金佩玉。”
金佩玉倒也不震惊:“除了我也没谁了。”
她望着云婳婉,很简单地勾起一个笑来:“那你也知道我是从何而知的你了。”
云婳婉也笑了:“我名满天下,谁不认识我?”
“雁然门主再怎么赫赫有名,曾经也是落玉宗的弟子。这一点是怎么也抹不去的。”金佩玉一瞥眼,眸光中有些挑衅意味,“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师姐。”
一句话,说得原本平静的云婳婉心头骤然火起。脸色也冰了些,甚至显得有些阴冷。只不过她依旧一句话不说。两人不再交手,只静静地看着。半天后,金佩玉才说:
“你同朗清以前有过婚约?”
云婳婉说:“你只若为了这事儿而自请来找我麻烦,我瞧不起你。”
“不算得完全。我们夫妻一心,我该来替他报仇的。”
话音未落,一把剑便自夜风中刺出,幸而金佩玉一刀顶上,堪堪挡了一下。但还是急急后退两步,勉强稳住身形,在第二剑刺来时放声大笑:
“师姐,你还总说你不在意!”
夜风送来云婳婉冰冷的声音:“我不在意于朗清,但我在意将这些事又拿出来乱讲的人。金佩玉,你不是要替于朗清报仇吗?好,既然你们伉俪情深,那我就叫你好好瞧瞧,当年我是怎么废了于朗清的灵息!”
金佩玉却也不急,只道:“师姐,你莫要玩不起。咱们修真界有规定,涉及到民间的争斗,万不可用灵息。我也知道比灵息我是比不过你,所以如今,我们只堂堂正正地比剑法。若你剑胜了我,我理解便差人走,不再扰你卫城清净,行不行?”
剑自她眉心前唯一寸,却骤然一顿,像是在思考。随即一阵破空之声划过,可却并未落到金佩玉眉间,而是重归鞘中。
“好。”
云婳婉接受了她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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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鸣妤以前很少走神,但这几天总是发愣。哪怕是手里握着剑、面前已经是熙熙攘攘的灯火与人流了,她还是发愣。这一愣不要紧,难免把旁的事情都忽略过,一柄长刀直往肩头砍去,她既没听见,也没看见。身后人立即出手,替她半途拦住,又顺手一剑砍翻。琼霜奔上前来,给了她一肘子。
“想什么呢?”
祝鸣妤如梦初醒。她立即调整神色,将由仪挡于身前,且战且退,冲琼霜使了个眼色。
此时她们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城外祁城的营帐。顾清霁负责城内,她二人便各司其职,她负责吸引人,而琼霜则潜入主帅帐中,去找那样云婳婉要的东西——原先二人都以为祁城所带来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军士,可问及云婳婉时,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直至前几日杀入,方知晓师尊说的不错——祁城撒了谎。这些围城的人中,普通军士只有一半,大部分都是身负灵息之人。那时一通乱劈乱砍,也不知道杀了究竟什么样的人,都没来得及被血熏得头昏就已速速撤回,回到城门时,再一回望,连那尸山血海也不得见,唯有夜色中迷迷蒙蒙一片荒原。
祝鸣妤明白她的使命。后来诸位同门都常说她杀了那些人手下刀却依旧没有卷刃,实在是令人惊奇——但只有祝鸣妤知道这是为什么。早在十几年前,她便已经有了这样的经历。只不过那时举起刀的人并非她,而是那些模模糊糊的黑影。他们策马而来,刀锋高悬,哈哈大笑着从村头一直穿梭到村尾,所过之处除了刀光和血迹什么也看不见,村落的一切也像这荒原,被火光映照得宛如白昼,却又有如落入鬼蜮。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刀杀人杀得多了也会卷刃。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刀应当如何才能不卷刃,那就是不劈砍别处,只专心削人的头颅。头咣当一声落了地,像个球似的咕噜噜地乱滚,血滴子也从刀刃上滚下,可一擦也擦得干干净净,依旧锋利无匹。
这也不是她从书上读来的,而是她看来的。那些刀上萦绕着特殊颜色的气息,杀死了她的兄长与村子里的所有人。屠杀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这些人发现杀人太多总要频繁换刀的时候,他们开始琢磨新的方法,这些就是他们对着一排人做实验时得到的成果,而当时可巧不巧,这场“表演”就在她藏身的草垛前。
但她自己,在这结论得出的十年后,却更明白一个道理:
唯有带着仇恨的刀,才不会卷刃。
但尽管知道自己此时心境一定不稳,祝鸣妤却也没料到竟能到这地步。好像是完全没有任何自控能力一般,握上剑,十几年前的夜晚便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登时便令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期盼复仇的烈火熊熊在心头烧灼,几乎完全覆盖了她的心。祝鸣妤不是会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在振鹭山这么多年她早就明白,自己的恨当如何,对于这个收留了她、拯救了她的门派当如何。无论如何,她必然以振鹭山为先,将它放在第一位,这几乎是无可辩驳的。
故而,当发觉自己心中一时竟然只有浓浓的杀戮复仇**时,祝鸣妤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不对。她总是不自觉走神,哪怕正身处战局,可眼前却总闪回到以前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日子。这些极大地限制了她的行动,因为她总想去回忆。家乡已经过去很远很远,遥远得好像正在那触不可及的天际。记忆扰乱了她的判断,让她的反应速度降低,又是一次无可抵挡的闪回到来时,她的动作迟滞了一瞬,随即剧烈的疼痛猛地将她从那无边无际的回忆中拖回,低头一看,见正有一柄长剑捅入自己的腹部,捅得极深,几乎可以听到锋刃与血肉相摩擦的声音。
再抬头,出剑的人脸方出现在面前,便已迅速被血雾覆盖。有那么一瞬间,祝鸣妤失去了所有知觉。疼、恨、难熬,什么都没有了。但下一刻,这所有的情感全部回流,剧烈地冲击着她的心脏,祝鸣妤感到浑身都好像要炸开。她明白,自己一生至此本应不会再有任何恐惧,她见识过最残忍的屠杀,没有什么会比那献血满地尸体遍街的情景更加可怕。可是现在,她却感觉到害怕,这是一种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害怕,她不感到疼痛,反而感觉到一股爽快,从头到脚的爽快,像被冷水泼了一遭又顺着血管流下,冰得人一颤,却又不由感觉到那种宛如报仇雪恨般的冰冷的快乐。
祝鸣妤后退一步。可她的由仪已经不听使唤,仿佛被身体里另一个灵魂支配,毫不留情出手,捅穿了对面那人的胸口。拔出剑的时候,她听到了利刃与骨膜相摩擦的声响,这声音如同砂纸相磨,令人头昏脑热,更深、更深地陷入一阵迷茫中。身旁窸窸窣窣,刀光剑影,可她却浑然不觉。由仪仿佛瞬间变作杀神,在人群中迂回往复,倏忽游走,所到之处皆是血雾一片。祝鸣妤昏沉混乱,一把拽住自己的前襟。她不停地后退,最后人都几乎贴在营帐上,忽在此时听到有人喊她,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正焦急地说着什么,从那吞云吐雾的耳畔听得,依稀是:
“我已拿到蛇渊地图,师妹我们快走……师妹,师妹?”
祝鸣妤一剑砍去。这一剑不曾落到近处,而是半途便被一股重力截杀,只消得一剑便将她挥退数步,猛地跌倒在地。这力量既如磨盘相撞,又好似沉沉厚雪,倏地将她一冰,紧接着却又在耳旁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声,一如群山回响。祝鸣妤撑着地还想站起,可双臂颤抖使不上力,又被这无休无止的音波震得几近昏迷。失去意识之前,她感到那沉沉压着她手腕的力量消失了,一只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对着身旁的人下令:
“走,咱们先回卫城找师姐。”
琼霜一手握着一张卷轴,一手捂着心口,咳嗽两声,失声道:
“东山师叔,你怎么在这里?”
是叶云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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