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岑寒有点音乐天赋在身上,观微门的都知道。他算是整个师门里最热爱音乐的人了,虽然平常干的事似乎与音乐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架不住人家会弹会吹会唱,方濯总觉得要不是自己硬拉着他进了观微门,廖岑寒现在在德音门应该也过得挺风生水起的,毕竟他的名字也文雅,听上去像文人,长得也挺文——只要气质符合,一切都好说。
他以前也听过廖岑寒吹叶子,了解了其中原理,偶尔也能吹两声,不过后来被他当成传达信息用的工具了。廖岑寒手指一翻,也不必在叶子上面施法术,只需在指尖轻轻一捻,无论什么样的叶片都似乎能够瞬间俯首称臣。这会儿他没别人打搅,静静地吹了一会儿,方濯听着耳熟,但是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那音调婉转、凄清,于深夜之间似总感觉到有些许悲凉,方濯听着听着,就感觉脚底似乎即将陷入地心之中、就此沦落入沼泽而再难起身,忙转身欲走,不打算再在这里逗留了。
叶音却轻轻一停,不再继续吹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廖岑寒的声音:“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要回去呢?”
方濯转了半个的身子又转回来。廖岑寒坐在那只废弃的木椅上,手里捏着叶片,静静地看着他。月光罩过他冷清的上半身,投下一圈淡淡的飘渺无痕的影子。方濯自觉是打扰了他的音乐美梦,忙摆摆手,道:“我没什么事,你接着吹。”
“接着吹什么,心里有事,做什么都不安生。”
廖岑寒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空出一个小空间来。方濯见他不打算再吹了,也不客气,接受了他的好意。两人挤在一起,夜里似乎还热,但风一吹来便透得里里外外一阵凉。廖岑寒用手卷一卷叶子,塞到自己的袖口中,转头问他:
“你怎么不在屋里休息?”
方濯也转头,看着他:“你怎么不在屋里休息?”
不过这话他也知道压根没必要问,可能出口只是为了跟廖岑寒整个轴对称。廖岑寒耸耸肩膀,眼睛向上瞟了瞟,不说话,方濯也明白他什么意思。虽然周围没有什么人,但由于做贼心虚等一系列复杂的原因,他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师尊现在在生气?”
“没在生气,还和以前一样。”廖岑寒也小声说,“但不生气,比生气还可怕。”
方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有些同情地看他。廖岑寒道:“要不还是你去屋里陪着他吧,我到底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如你长,虽然明白他是害怕吓着我所以没有迁怒于我,但是感觉也快了。”
“那你这什么意思,”方濯无奈地笑了,“你不想被迁怒,就让我去被迁怒?”
“你有经验啊,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局面,我可没见过,”廖岑寒耸耸肩膀,“叶云盏发这么大火我都没见过,我问师尊,他也不跟我说。”
果然。方濯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师兄弟俩都爱猜灯谜,怪不得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原来是同命相怜,可惜了没心有灵犀,不然投色子的时候加入他们两个任意一个的团体之中,必然赚得盆满钵满。
正想着,廖岑寒拿胳膊肘捅捅他,示意他现在上楼去换被子。这回方濯才突然想起来包裹的事,询问廖岑寒时,果然对方的脸色也僵了一下,说没拿。
“我就说没拿,”方濯叹了口气,“叶云盏又不让我去拿。他说是师尊受了伤没告诉他,他很恼火,所以才吵起来的。”
“伤?”廖岑寒看上去像是吃了一惊,立即道,“叶云盏因为这个事生的气?不该吧,刚进门的时候我也发现了,在喉咙上,结果我一问,师尊就主动告诉我了,他说是不小心蹭着了,有伤痕但是没流血,问题不大。我看了一眼,也不是很重的样子,就没怎么在意。”
“蹭着了?但是他完全没跟叶云盏提过,我看他那意思,好像师尊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结果让他生气了一路,估计现在还在客栈里气着呢。不过到底怎么了,他也不告诉我。”
“这就没道理了,”廖岑寒道,“我看,是真不重。也就是不小心摔倒,结果地上刚好铺了张砂纸,导致肌肤在砂纸上打了下滑、喇出来的伤口差不多。甚至可能都称不上伤口,也就是一点擦痕,有点泛红,但是范围不大,今天涂点药,明天就能好。他生气要是只为了这么个小擦伤没报告给他,那我觉得师尊没什么问题,是他在找事。”
他说得一板一眼,表情又有些严肃,听来倒真有几分可信的道理。两人对视一眼,方濯道:“你也看到他喉咙上的伤了?”
“自然。”
廖岑寒不明所以。方濯摸摸下巴,沉默一会儿。他慢慢地说:
“但是我没有。”
“啊?”
“我没有。”
方濯说。他将手放下来,搭在腿上,转头朝客栈看了一眼。
廖岑寒只是愣了一愣,就明白了他什么意思。方濯将脸转过来,叹了口气,没说话。他这下不觉得心乱如焚了,他觉得累得慌,搬着秤砣爬三趟山道都没有这么累。夜间难看到天上风起云涌,只是月亮明亮,星星便暗淡了些许颜色。廖岑寒往后挪了挪,将腿翘起来,托着腮看着他。他说:“你是不是挺想问问他的?”
“有陷阱等着我呢?”方濯笑道,“我是,但不代表着我想触霉头。师尊有时候对人也挺不温柔的。”
“我觉得他已经很好了,至少跟回风师叔比,”廖岑寒说,“他不会真的让你倒吊,已经很仁慈了。”
方濯没说话。廖岑寒说:“我也挺想多问问他的,不过我不是不敢,而是知道没有必要。我问是注定问不出来的,因为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可能很重要,但是对于师尊来说并不算什么。所以现在想着问他的办法,基本上没有能行的,因为他本身就不想回答,那他也不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改变想法。”
廖岑寒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柳条拂过早春,大抵是因为在这样的夜里,路上少人行走,唯有客栈一座楼上灯火辉煌,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只有轻声与寂静才最符合夜的氛围。他说着话,又将叶子从袖口里拿出来放在手里捏,稍稍一用力,就掐了一手绿。他将这叶子丢了,抬手又要揪一片,但又犹豫了一下,放弃了这个想法。
“什么意思?”方濯问他。廖岑寒明显已经料到了他会这么问,话音刚落,他就接上了话茬,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我给你举个例子。”
“……”方濯说,“你是不是早背好了稿,就在这等着我呢?”
“我这是文采斐然,”廖岑寒刚架好的架势啪地一下散了一半,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句话说半天说不明白?”
方濯作势要打他,廖岑寒一抬手,举起手臂,拦住了攻势。两个人装模作样地过了两招,最后是廖岑寒一手擒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胸前一贴,作势要摸上胸口。方濯连忙抽了手,嫌弃地直往衣服上擦。廖岑寒笑道:“这么洁身自好?”
“滚蛋,”方濯说,“要说赶紧说,别耍流氓。”
“这就耍流氓了?这是师兄弟情谊,别人都羡慕不来的……”
方濯抬脚,踹了他小腿一下,正好踹上了一根麻筋,廖岑寒的头发连带着身体一起往上猛地一窜,浑似火燎到一样,屁股在椅子上乱挪,扶着小腿,哎哟哎哟叫了两声。
“活该。”方濯幸灾乐祸地看他。廖岑寒虚弱地伸出一根手指,想威胁他,谁料舌头和小腿一起麻了起来,支吾了半天没说出来,气得一抬脚要去踩他,被方濯早有预料,一起身便轻飘飘地躲开了。
不过玩归玩,闹归闹,正事还是得谈,虽然可能也算不上是什么正事,不过在这两个半大孩子眼里,这已经是值得坐下严肃讨论的一件大事了。廖岑寒说到做到,给他举例子,就真的举例子,只不过例子似乎并不是很贴切,不过就算再离谱,方濯也爱听。
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廖岑寒所进行类比的这个例子,是关于他自己的。
或者说,是关于穆瑾儿的。
一听这个,方濯就两眼发亮。他惯爱听八卦。廖岑寒呢,爱听也爱讲八卦,可惜只要一到自己身上,他就脸红。他提到穆瑾儿,是说感觉她和师尊很像——一个山下的十六岁的小姑娘竟然和山上的二十余岁的仙君很像,这也着实是足以令人瞪一瞪眼。但神奇的是,廖岑寒说得竟然还真有几分道理,这也是值得感叹的一件事,尽管他说得磕磕绊绊的,但当真说下来,倒也有几分酣畅淋漓之感。这个故事应当先从他和穆瑾儿的初识说起,最好还要加入有关感情的自我感受以及山路十八弯的曲折的心路历程,不过事发突然,他没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方濯也没耐心听他讲他的少男怀春心事,直接进正题才是他愿意的。那时廖岑寒先咳嗽一声,就像路边看到的说书人那样板个脸、定个势,再坐直身子,将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很正式,肃穆并且认真地说:
“我之所以会拿穆姑娘做例子,是因为我觉得她和师尊很像。”
方濯哦了一声,拖长了声音,表明自己在听。
廖岑寒接着说道:
“如果我们的逻辑是对的,那么对于师尊来说,对于穆姑娘来说,他们的隐瞒是因为都有一个一定不想直面的现实,和一个不可能被说出口的原因。就好像穆姑娘一样,你知道我喜欢她、爱她、想要跟她表白心情,但是我一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目前无法完全了解她。”
“因为你怂。”方濯插话。
“因为我敬重她!”廖岑寒脸倏地一红,冲他瞪眼。方濯忙抬起手投降,邀请他接着往下说。廖岑寒被突然打断了思路,左思右想眼不下这口气,愤愤地踹了他一脚。他想了一会儿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道:
“我不知道你想到没有,但是对于我来说,师尊身上最重要的一个要素其实不是他当师父,而是他的师父走了,他才被迫当上的门主,又当上了师父。”
“而他的师父为什么走了?是因为八年前那场大战。他现在隐瞒的也是有关于那场修真界大战的事情,说明这就是他不愿意去承认的最大的那件事,可能是他不想再回忆战争,也可能是战争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没有办法正常地去面对它。所以你与其说是他不想去告诉别人,不如说是他不想告诉自己。”廖岑寒想了想,道,“你还记得老乔大叔没有?”
“那当然,”方濯道,“守月年年去看他好几回,怎么会不记得。”
廖岑寒说:“记得就好。之前我和守月聊天的时候,她跟我说过,说老乔大叔以前给她讲过故事,讲的就是他在童年时期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三十年前世道并不太平,各城城主争权夺势,只为多取一席之地,所以民间战乱不断、民不聊生。老乔大叔当时生活在覃城,覃城城主野心甚大,虽然与各城签订了和平条约,井水不犯河水,但总是觊觎着别的城池,到最后撕毁条约,发动攻城之战,死了很多人。”
“知道,覃城城主守约两年,战争十二年,现在的云城、麟城、卫城都曾纳入过覃城名下,只不过后来覃城城主死后又兵变分离出去了,不然现在天下情形大抵未可知。”
“对,就是这个事,”廖岑寒点点头,道,“当时覃城城主为了开疆扩土,养了一大批士兵,并且广泛向民间征兵,家中有壮丁的,必须充军以伐其他城池,所以覃城城主能征服这三座城池,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有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这是其他城池所无法匹敌的,而军中更多的不是守城军,是平民百姓,虽然只是拉人头充数,但是人海战术,一拥而上,外加覃城城主奸诈狡猾,喜好偷袭,常常出尔反尔,打其他人一个措手不及,由此胜算大些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乔大叔当时十七岁,正在征兵要求之内,所以被迫上了战场。不过他没怎么摸到刀,覃城城主人多,可是兵器却并不是很多,最后上战场时武器还得士兵自己解决,老乔大叔就总是带着一个锄头,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手里有点东西,总比什么都没有就空手上战场要好得多。但他的锄头也不够尖锐、杀不了人,再加上战场上太过混乱,乱砍乱杀,他又是个小兵,没有人会留意他,侥幸逃过了几次。不过他没杀人,倒也没如何受伤,但却目睹了很多同乡的朋友惨死在战场上。据他说,他曾亲眼看到一人持弹弓对准马腿,马被射中后受了惊,没命地往前跑,撞飞了好几个人,而原本骑在马上的士兵也被拽下马来,铠甲勾在马鞍上,怎么取也取不下来,身后马群一拥而上,他便瞬间被淹没,就此无影无踪。而那些被马群撞开的人呢,有的被撞断了几根骨头,或者是撞傻了脑子,这是幸运的。更多的是被一蹄子踏上胸腹,牢牢地踩在脚下,再由千军万马践踏而过;或者是被一头撞开肋骨,又被骑兵一刀穿过胸腔,流了一地的五脏,事后清扫战场时,完整的人几乎没几个,所能见到的都是破碎的,有的脸被踩烂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开膛破腹,而有的甚至被顶死在城墙上。有自己军队的人,也有对方的人,但总摆脱不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老乔大叔当时亲眼见到了这副场景,回军后便一直想着,时时刻刻不能忘。但他当时并不感到害怕,相反,他非常激动,他意识到他该复仇,他要向敌方的城池讨命,但他也知道他做不到这些,因为他只有一把锄头,而对方是大刀或者是马枪,他完全不可能抵挡得住。老乔大叔又在军中过了一年,这一年仗打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行军,所以仇恨也就渐渐消弭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其实那不是仇恨——只是恐惧的一个变种,而在极度的刺激与前所未有的回忆的不断重复之下,这种感情被扭曲成了狂热的憎恨。而不打仗,不流血,自然也就不会再发酵。也幸好有那一年沉淀,后来到了麟城后,老乔大叔找了个机会,想办法跑了,隐姓埋名在麟城居住下来。”
“而也是自那时起他开始不间断地做噩梦,甚至现在也在做,只是要少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会被惊醒。他会在梦中回到战场上,回到那一次马队与步兵冲击的那一天,随后一切景象历历在目,如在昨日。他在梦里没有复仇的想法,只有害怕和想要赶紧逃脱这个人间炼狱的想法,而最后当他从这个噩梦之中醒来时,又往往会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了。从此后他无法再谈论当年上战场的事情,一看到血就想吐,哪怕是过年时邻居在杀猪,只要有一丝血腥味,他就无法踏出院门半步。听到三更敲锣,便会感到床在震、屋子在叫,好像听到了战场的金鼓,会即刻清醒过来,全身上下抖如筛糠。而他在更年轻的时候甚至多次心存死志,尝试着自我结束这一切,因为他总是源源不断地想起来当年战争的场景,只要一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会害怕、惊恐,乃至于完全无法做任何事,只能发抖,在他人眼里,又何止状若疯癫?故而在他年轻时一直没娶妻,正是因为家乡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但老乔大叔知道他自己不是疯子,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种种行径,久而久之,自己都觉得自己宛若‘失心疯’。后来他咬着牙去看大夫,意欲将当年事一一说清以解心结时,却越说越不适、越说越难受,最后吐了一地血,卧床数日也无法康健。对此,大夫给他的病状做了一个总结,说他神识混乱、行动疯癫,是为……”
“‘兵火失心’。”
这个现代社会可能叫它“战争后遗症”,我也不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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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师门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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