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到的很快,路上没怎么耽搁。一到那儿,不等歇一歇,他就被柳轻绮拉到一棵树下,紧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有饭吃吗?”
“没、没有。”方濯道,“你刚才没吃饱?”
柳轻绮见鬼似的望着他。他伸出手指来,将食指和拇指捏起来,在方濯面前晃了晃,咬牙说:“我刚刚在孙府,只吃了这么一点点!”
闻言,方濯啼笑皆非,却又无从安慰,只得长叹一声。方才在孙府,赵如风性急,好不容易盼到了振鹭山的仙君们终于到来,有人能无顾虑地听她抱怨她和她丈夫之间的种种恩怨了,便从府前讲到府后,又引到荒郊,一路上滔滔不绝。而至于饭,他们到时正值午间,方濯和廖岑寒都没到辟谷的年纪,柳轻绮又懒得辟,也不想辟,有饭他一定吃,所以当柳轻绮带着两个徒弟大大咧咧入席时,赵如风和孙朝都张大了嘴巴,仿佛第一次看到有人能自己吃饭,眼中精光闪烁,似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柳轻绮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时善心大发,便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们修仙的也是人,是人就必须要吃饭,五谷杂粮一应俱全,方才能健健康康成长。说话这功夫,他只来得及碰了一点米饭,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芹菜吃,估计这一口还没如何咽下去,孙氏夫妇就又在一边干了起来,为此前就修仙者到底吃不吃饭而大打出手,最后翻了三年旧账,把十几房小妾和几个不知名的情郎都拉出来溜了一溜,府内吵吵嚷嚷,沸反盈天。最后还是赵如风最先沉不住气,啪地一拍桌子,以指对向孙朝的鼻孔,嘴唇咧了一半,只往外嗬嗬吐气,冷笑道:
“好!既然你不承认,那今个儿有仙君作证,咱们就去看看,看看你给那小贱蹄子都弄了什么东西!”
说着,她一把拽住廖岑寒的胳膊:“仙君,咱们走!”
“哎!”
廖岑寒吓了一跳,差点抬肘回击,幸好还记得这是一位普通委托人,到底是没砸出去。柳轻绮见状,连忙起身要去解救徒弟,道:“孙夫人,若要去郊外,告知我们一声就好了,不必动手,我这徒弟性子敏感,怕伤着您。”
“柳仙尊,您是明事理的,我不跟这些小孩儿讲,我与您说,”赵如风道,“您别信那姓孙的一字一句,全他妈的在放屁,这会儿趁着正午头阳气盛,您随我去郊外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什么呀?”
柳轻绮说。
赵如风不多言语,风风火火,拎着柳轻绮和他座下的两位“小孩儿”,当即就出了府,到了荒郊。这期间甚至不过一刻钟,柳轻绮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望向方濯的眼神还有些呆滞,似一人误入转盘,昏昏沉沉不知何处去,只能懵然站立其中。他茫然地说:
“这么急吗?”
“中午阳气盛啊……”
廖岑寒甩着胳膊,龇牙咧嘴:“这孙夫人力气可真大,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我胳膊给卸下来。”
方濯嗤笑一声,戏谑地看他:“她不是说了吗,她‘不跟小孩儿讲’。”
“我要还是小孩儿,那天底下的爹妈都别做了,”廖岑寒说,“看来孙夫人很有一套尊老爱幼的道理。”
赵如风大抵与柳轻绮年纪相仿,具体如何,他们也不知道。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彼此之间都完全不认识,但赵如风就是能非常真切地区分这几个半大孩子和柳轻绮这个“长辈”之间的区别,也可能只是看中了他是个带头的。但到底再怎么带头,振鹭山的观微门主还是没饭吃,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高深莫测地听了,神秘兮兮地叫了一个弟子看家、一个跟他跑腿,结果到头来蹲在坟地边缘,还是想吃饭。
“我真的很饿。”柳轻绮说,“你吃饱没有?”
“没有。”
方濯欲言又止。他不知道刚刚孙朝给他从那只生了锈的锅里翻出的那张冰冷的炸馒头片算不算小灶。况且柳轻绮不爱吃炸物,炸馒头片又何尝不算一种炸物?他嫌那玩意儿油性太大,吃了肚子难受,还发呕。而方濯确实不太饱,幸而那只炸馒头片稍稍起了一点作用,叫他看上去比柳轻绮还要好一点。他紧贴着柳轻绮蹲下来,四下望望,周围一片空旷,无房无屋,但也寂寥无人。
方濯小声说:“要不这样,师尊,我现在把岑寒叫回来,咱们先偷偷跑回城里吃个饭,吃完了再回来,只要速度快,这对夫妻应该就发现不了,怎么样?”
“好主意,但如果能用点脑就好了,”柳轻绮说,“方才孙夫人把咱们几个强行拽出去,已经引了周边人的注意,孙家又在城内气焰滔天,估计现在全城都知道孙夫人请了三位仙君、来断定她和她夫君的家务事。咱们仨穿这一套,又被人一眼能认出来是干什么的,孙府本来就丢了那么大的脸,要再背一个不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饭这么个罪名,你就等着被他们打丁等吧你。”
柳轻绮拢一拢袖子,又往树干上靠了靠,吐出一口长气,一脸怨愤。方濯一低头,就看到一把头发滑过柳轻绮的腰侧,作势要垂落到地上,他抬手一接,要将它放回去,柳轻绮却突然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倏地站起身来。
方濯拉着他的头发,蹲在地上稳稳当当,眼睁睁瞧着身边人满怀壮志地起身,又骤然跌落,坐回了原处。
柳轻绮转头看着他,又低下眼神,平静地盯住了那只握着他一把头发的手。方濯松了手指,头发掉到地上,扫落一片尘沙,在阳光下显出两分岁月静好的安宁来。
柳轻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方濯蹲在原处,两腿挪动了些许,紧贴着树干。他冷静地说:
“你看,扎起来多好。”
说着,他十分从容地又从地上捡起这缕头发,放在掌心中拍了拍,轻飘飘地为他搭回去。他抬起眼,看到在正午艳阳之下,柳轻绮靠着树荫,身后发着亮,面部却微微有些发暗,双眼温柔,如沐春风地看着他。
“是好啊。”他温声说。
“我给您扎呀。”
“好呀。”
柳轻绮冲他勾勾手。方濯冲他点点头,咧开嘴笑了一下,随即在柳轻绮的拳头即将锤上来之前迅速跃起,毫不犹豫地溜了。
柳轻绮没吃饭,又有点头晕。但不是饿的,是晒的。他出来得匆忙,启程前又急着跑,连个准备都没有,这会儿不得不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无斗笠无伞,脸晒得通红,红里还透着点白,看着有点吓人。此刻正值正午,“阳气盛”,好行事,柳轻绮在乱葬岗蹲了小半个时辰,脸上就开始流汗,坐树荫底下歇半天,脸色才慢慢恢复过来。
此前他宣称自己体健如牛,但明显这牛可能惧怕阳光,甚是虚弱,抓方濯没抓住,追也没追上,最后人都跑出去五里地了,他才刚跨出去两米,目测已无希望,便悻悻停了脚步。
他冲方濯那头一挥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
“过来!”
方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发誓不打我!”
“打你干什么?”柳轻绮道,“我稀罕打你!”
方濯摇头晃脑,笑着从那头又跑了回来。刚一站稳,柳轻绮就猛地扬起巴掌,一把拍上他的后背,方濯缩一缩脖子,只是笑,不躲。这一扯虽然不是他有意为之,但也确实是下了死力气,差点把“头皮扯掉一半”,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除了必要时柳轻绮会将胳膊放下来规划一下,其余的时候都捂着头。
方濯又好笑又有点愧疚,知道这事儿百八十都是他自己的问题。他跟在柳轻绮后面,顺着那条铺满了干草与枯枝的小道往坟岗最里面走,眼睛瞟瞟那些或直或塌的墓碑,又瞧瞧柳轻绮那只落在自己头顶一直没放下来的手,欲言又止一阵,最终还是忍不住说:
“师尊,要不我给你揉揉吧。”
“扯都扯了,你揉有什么用?”柳轻绮很大度地回绝了他。
方濯恳切地说:“好歹没掉呢。”
“谢谢,”柳轻绮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要是真掉了,你就直接在这儿选个地方躺着。”
“阳光要正好土壤要肥美,”方濯笑嘻嘻地赶上去,“这样才最惬意呢。”
“你也觉得这儿风景好?”柳轻绮说。
“那自然,”方濯半真半假,“如果你非得给我选个房子,就在这儿。”
柳轻绮一挥袖子,向后一抽,正正巧巧抽到方濯的脸,但闻啪地一声。
他们所处的地方正在一处乱葬岗,距离村子不远,只一炷香时间就能走到。明显这曾是这个废弃村庄安置亡灵的地方,修葺、班列与墓碑都井然有序,坟头虽多,但是却并不混乱,只是被荒废实在太久,无人打理,故而荒草丛生,已失去了当年的秩序。据孙朝来说,城中人有时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懒得打理,就会挖一个大坑,把他们都丢到这里——没有人会关注远在城郊的一处坟岗,死了的人不会复活,已经下葬的人也不可能再发出声音。而孙朝坚决贯彻了这一政策,他的三姨娘——那位所谓受尽宠爱的褚氏,便被“安葬”于此,在她被发现吊死在房梁上两日之后,即刻便安身于坟岗,仵作甚至都没来得及看第二眼,便就此失去了褚氏的尸身。
而在此之前,飞乌山的弟子们已经去调查过当年褚氏一案的相关人员,见到了当时的仵作,了解了一些事,在振鹭山到来之后,尽数上报。柳轻绮感谢他们为此做出的贡献,然而消息虽多,但却基本上没什么用,麟城在这两年里大事小事发生不少,仵作总不能记得褚氏这么久的时间,尽管他说的是自己尚未遗忘、决然确定正是如此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言辞大部分围绕着当年孙府要走褚氏尸身的前后两日,没什么参考价值。
唯一能够用以思虑的,便是孙府处理褚氏的态度,不像是为了让褚氏早日入土为安,而是另有所谋。
后一询问孙朝,得知褚氏尸身被抛在这里,自然更加重了此等怀疑。
柳轻绮不欲隐瞒他,问清楚了褚氏尸体所在地,就亲自到了乱葬岗,找了一圈。但寻找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事,虽然孙朝承认褚氏正被他丢在一只“坑洞”之中,可里面的坑洞实在太多,稍稍眨一眨眼,就掉了向。原先居民的坟头上都有一小只墓碑,有的什么也没写,有的则简单写了几个字,大多数都是此人的名字,偶尔会记载家住何处、何人树碑,只是风吹雨打数年,坟头被掀翻了不少,碑上字迹斑驳,依稀可见得几字,与雨水冲刷的痕迹交织在一起,昭示着此处也曾经是一家风光无限的村镇。
坟头多而乱,旧的与新的交杂,放眼而去坎坷不平,如一座座小山。坟岗正中修了一条小道,两人就顺着它慢慢地往前走。柳轻绮方才在此处调查了很久,将路和各个墓碑处基本上都摸清楚了,但方濯可是头一次来,原本只存在于书本上的乱葬岗如今真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觉得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兴奋,但直觉却依旧占于上风,察觉到浓重的不安。
柳轻绮走在前面为他开路,他似乎打算先把这乱葬岗给他介绍一圈。从开头的那个热心的榕树被柳轻绮充当为大门之后,方濯便在乱葬岗里见识到了五室两厅、单卫单阳台的小房子和可以放下一只巨大水缸的慷慨厨房——厨房的方向在远之最远的方向,也许这象征着为了实现最简单的梦想、也需要源源不断向着远方奔驰。
而这露天房子确实不错,按照柳轻绮的规划,这儿可以被开辟而成一处练剑场,另一边则可以建造铸剑炉,实现新能源产业的初步发展。至于在铸剑炉旁边,可以开辟一只小小的果园,以便铸剑炉的热浪自炉顶飞出时,可以烘烤着院内的水果永远处于一种理想的温热状态。卧房按照方濯的要求,安排在阳面,每天起身可以与阳光打个照面,脚下松软如沙滩,仿佛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如果他真的选择住在这儿,幕天席地之下,炎热的夏夜和乱葬岗特有的阴冷将会实现一种难得的中和,使得夜间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有效地提高了居民的生活质量,实现了使每个人都能买到一套好房子的远大目标。
“这个地方是地窖,”柳轻绮指指一处被劈开的坑洞,说,“你的腌白菜可以放在这里。公子,真的不考虑下吗?”
方濯看着坑内隐隐露出来的手脚,面色呈现出某种无意识的颓唐,嘴唇似乎也灰白了些许。他看看坑洞,又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柳轻绮一眼,扭扭捏捏地说:“鸠占鹊巢不好吧,人家没说要卖呢。”
“只是跟你说说,又不是让你买,砍一半价钱你也买不起。”柳轻绮说,“但是我想吃腌白菜。”
“你是真的饿疯了吧。”
柳轻绮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向后瞥了一瞥,站定在那坑洞之前,摊手向下一请,膝盖也随之轻轻一弯,行礼分外滑稽。
“少侠,请挖。”他严肃地说。
方濯一把按住腰间,后退两步,声音都结巴起来:“怎么?……师尊你、你饿疯了?这都吃?”
柳轻绮喉咙一哽,一口唾沫咽下去,喉结用力地上下一滚,见鬼似的望着他。方濯回敬以此礼,连连摇头向后躲去,惊恐地说:
“这个东西……这、再饿也不行啊!师尊,你要是真的受不了了,咱们就回城吃饭行不行,这、这、这……这你真的——”
方濯骤然噤声,眼神往下飘去。一根树枝抵着他的喉头,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树枝的主人正站在距离他仅三步远的地方,以尖端对准他的喉咙,面上表情古井不波,眼神却狰狞,混如一棵千年柳盘旋虬曲的老枝干。
方濯眨眨眼,悲从心来。
“你威胁我!”
“挖!”
柳轻绮凶神恶煞地捏着树枝,用力一戳他的喉咙。方濯立即举手投降,面色严肃,挺起腰背站得笔直:“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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