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尘音垂眸看向默渊,周身的气氛瞬间将至冰点。
楼下的人张嘴还想再说,他不动声色的眸底隐隐有一丝愠色,眉头微蹙,一道强大的真气震慑默渊,将他震开数米,直直地摔在书架上。
御尘音淡淡开口:“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过。你若再胡言乱语,我定惩不饶。”
“师尊,”默渊站起来急切地往前走,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是对上御尘音漠然的眼神,那些话都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师尊无法理解他的感情,所以他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
“师尊,我没有胡言乱语。”
默渊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声调都低了许多。
“我是真心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真的……”
“默渊,”御尘音打断默渊的欲言又止,“出去,禁足一月,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舍院一步。”
默渊怔然地看着御尘音,沉默片刻后,最终应了一声:“是。”
就在他推开藏书阁大门离开时,门外却站着几个弟子,一个个大惊失色。遥遥看到里面的御尘音,恭敬地喊了一声“仙尊好”就仓皇地逃开了。
一时之间,此事也成了山海云峰人尽皆知的秘辛。这些弟子们偶尔会背地里小声地讨论,但都不敢太过张扬,除了怕被责罚之外,毕竟谁都知道“师徒□□”可是大忌。他们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想坏了清虚门和御尘音的名声。
御尘音倒是和往常一般无二,除了授课之外,要么是在阙音阁整理琴谱,要么是和玄真子他们喝茶,偶尔会去校场。
默渊在被禁足的这一个月里也没闲着,每天抄写清心经,抄完以后都会托白落宁呈给御尘音查看。不过在清心经之外,他总会另外在用一张小纸条写上一两句诗附在后面。
第一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二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日是“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写到这句的时候,他还不忘在小纸条上别两朵白梅花,故弄风雅。满心想着,师尊最喜欢白梅,应该会收下吧。
但也只到这日了,御尘音忍到第三天终于在看到纸上的白梅再也忍不住,语气低沉得令一旁的白落宁后背发凉,他问:“藏书阁所有的清心经共多少册?”
白落宁如实回答:“回师尊,共一万三千册。”
“让他全部抄完,每册各百遍。”御尘音盯着桌上的小纸条,双手拢在广袖中,“不必再送来。”
白落宁应了声“是”后拱手退下。
-
原以为此事能慢慢平息,没想到竟然传到了掌门沧海鸣耳里。
这日,御尘音下课后回到「一溪风月」,甫一进入庭院,便看到沧海鸣坐在案桌前,慢慢地喝茶,看起来像是等了许久。
沧海鸣听到动静,转头正看到御尘音走来,起身唤道:“仙尊回来了。”
“掌门,”御尘音颔首回礼,“掌门来找我?”
沧海鸣客气地笑了笑,应道:“许久不来「一溪风月」,这里的梅花开得真好。”
御尘音伸手示意沧海鸣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到一旁,拿起茶盏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掌门事忙,有话直说便是。”
一向严肃的沧海鸣,此刻也有些踌躇。更何况当事人还是御尘音,他更得斟酌谨慎。是而素来有话直说的他,在御尘音面前也变得欲言又止。
思量再三后,沧海鸣捋了捋胡须,说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也可以小,全在仙尊如何应对了。我听闻仙尊的徒儿默渊,他……”
沧海鸣一面斟酌用词,一面打量御尘音的神情,他对这位天衍仙尊一向客气有礼,此刻更不敢怠慢。
“他似乎心智有些……近日来传了不少风言风语,若是传出去,道门该如何看清虚门,世人又如何看待清虚门以及仙尊。事关清虚门以及仙尊清誉,我认为不可轻纵。但介于是仙尊的徒弟,此事还是仙尊亲自出面解决比较好。”
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白,饶是御尘音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肠,此刻也听懂掌门的意思。
他举着一盏茶,慢慢地抿了一口,淡淡应道:“此事我会处理。”
“好,”沧海鸣登时松了一口气,跟着举起茶盏喝了一口,“此事有仙尊出面,我大可安心,一切就有劳仙尊了。”
御尘音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待沧海鸣走后,「一溪风月」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凌寒傲开的白梅随风片片飘落,落在御尘音的肩头,停留片刻后滑落在茶盏里。
御尘音手里握着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他静静地看着桌上掉落的花瓣出神。
倏而,一道熟悉的笑声从门外传来。玄真子和任天行一前一后踏进门槛,你言我语地聊着。
“你看,我就说吧,来了就有茶喝,我的卦象从来没算错过。”玄真子骄傲地捋着银白的胡须。
任天行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敲了一下手里的折扇指着玄真子说道:“你这老玄虚,竟给你蒙对了。”
两人熟门熟路地坐下,玄真子瞧了一眼桌上的茶具,嫌弃道:“怎么是泡过的,有人来过?”
御尘音信手挥袖,桌上的茶具登时消失换了一副新的出现。他回道:“掌门来过。”
听到这话,玄真子和任天行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片刻后,任天行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御尘音沉默未语。
玄真子想了一番,问道:“这事有些突然,我听说默渊是去了一趟铸剑阁,回来后神智就有些失常。可是有邪祟作怪?”
御尘音摇头,神色淡淡:“我查过他的神识,没有被操控的痕迹。筋脉完好,没有蛊虫毒物。”
“这就奇怪了,”玄真子摸摸胡须,“没有被控制,也没有被下蛊,那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像失心疯一样。”
任天行轻轻扇动手里的折扇,神情沉重,思虑片刻后说道:“我看眼下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至于原因可待日后再查。近日我听闻山海云峰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传出去,势必会影响你。好友,你可要慎重,有什么能帮你的尽管说便是。”
“无妨,”作为当事人,御尘音的脸色倒比这两人还平静,“名声事小,只怕有心人操控,且默渊的心性根基尚不成熟,道心不坚必遭反噬。”
御尘音顿了顿,看向玄真子问道:“听闻太阴不周山上空朱雀星宿下有一座阴阳峰,阴面与阳面的交界处有一汪清心泉?”
“是有这种说法,”玄真子点点头,“那清心泉每逢玄日才会泉水流动,其他日子都是死水。你想用清心泉净化默渊的杂念?”
“可是阴阳峰地势复杂情况不明,”任天行补充道,“尤其阴面常年没有阳光照射,瘴气浓郁,稍有不慎便会损伤功体。好友,你当真要进入阴阳峰?”
御尘音颔首回应:“清心泉静气平心,既不损默渊心脉,又于根基有益,此法最佳。”
二人见他执着,也无话可说。
任天行无奈地叹了声:“也罢,毕竟是你的徒儿,身为师尊怎可弃之不管,我懂你的想法。你且放心去,这里的传言我和老玄虚还有掌门都会为你处理的。”
御尘音眉眼舒展,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丝笑意,回道:“多谢好友。”
“想要谢我光嘴上说可不行,”任天行握着折扇指了指桌上的茶具,“你亲自给我俩泡壶新茶才算诚心。”
玄真子听到这话,忙拽着任天行说道:“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你当真要喝御尘音泡的茶?”
“有何不可?”任天行用折扇敲了敲茶壶,“上次泡的「梅落」你不是也说不错,这次还泡这个。”
御尘音难得由人差遣,亲自取了一勺「梅落」放进茶壶,添水煮泡。
半晌后,茶香四溢,似冰水消融般凌冽,浓郁的梅花清香扑面而来,果然茶如其名。
御尘音倒上两盏,亲自递到两人面前。
玄真子忙摆摆手,笑道:“我闻茶香就行了,任天行喜欢喝都给他喝。”
任天行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他不知好歹。举起茶盏递到嘴边抿了一口,方才还喜笑颜开的脸色,登时黑下来,眉头紧蹙五官都有些扭曲,憋了好久才将嘴里的茶咽下去。
“好友,”任天行放下茶盏,深吸一口凉气,“你的茶艺怎么半点都没有进步。上次是寡淡无味,这次是苦涩难咽,简直、简直难以入喉!”
玄真子看着任天行的模样,登时哈哈大笑,“我就说御尘音泡的茶喝不得,你非不信,怎么样,好喝不好喝啊?”
“老玄虚!”任天行吃瘪地看向玄真子,不停地扇动手里的折扇,试图驱散口腔里的苦涩,“好友,快让你的茶童来吧,再喝不上好茶,我简直要命丧「一溪风月」。”
御尘音无奈地轻轻摇头,挥手召来茶童为他们重新泡一壶「梅落」。
-
这日,御尘音带着默渊御剑前往阴阳峰。
默渊听话地跟在御尘音身后,不敢问也不敢乱走。
穿过重峦叠嶂,御尘音打开结界屏退瘴气,护着两人来到清心泉。
看到眼前淙淙流淌的泉水,默渊疑惑地问道:“师尊这是?”
“你心性稚嫩,徒生歪念,这清心泉能助你平心静气。”
御尘音剑指轻扫,一道精纯的真气灌入泉中。清澈的泉水瞬间极速流淌,雾气蒸腾。
“不……我不……”
默渊后退一步,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执拗地看着御尘音。
“我进去后,是不是就会忘记对师尊的感情?”
御尘音凝眸未答。
默渊有些慌张,抓着御尘音的衣袖恳求:“不,我不要去,我不要忘记,我不想忘记。明明我好不容易才知道的,为什么要让我忘记?师尊你不能这么残忍……”
“默渊,”
御尘音脸色微沉,平静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入道门,修道心,九死未悔。这是身为清虚门弟子应担当的责任,也是道门中人所贯彻的信念。你可有这个觉悟?”
听到这番话,默渊像是认命一般,慢慢松开御尘音的衣袖,低头哑声应道:“师尊想让我这么做,那我听师尊的。我都听师尊的……”
话毕,默渊缓缓走向清心泉,踏进明净的泉水中,任由水流浸湿衣衫,钻进皮肉里沿着血脉进入心头。
御尘音站在原地,见泉中无恙,说道:“事成之后,你自行回山。”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
默渊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放弃一切抵抗,任凭泉水钻进心脉。
清心泉水流温和,灵气充沛,最是静心修身,于修为大有裨益。然而不知为何,默渊总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一股莫名的真气在不断窜动。
默渊凝神运气,试图压制这股不明的气流。然而无论他如何抵抗,这股真气都如山谷里的风四面八方钻进来,最后汇聚到心头。
心脏跟随着剧烈跳动,默渊紧紧攥着胸口湿透的衣襟。心头好像有一股血液在不断涌动,逐渐汇集成一张大网紧紧地笼罩在心脏上,不断地、慢慢地收紧。
在模糊而迷乱的意识里,默渊不知为何想起很多画面。
——微弱的光线下,御尘音墨发披腰的模样,那时的他情至深处忍不住捏住御尘音的下巴,附身吻上去……
后来他察觉到一股稍纵即逝的刺痛从口腔里传来,紧接着就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什么都不记得。
随着这些画面涌出来,默渊只觉得心头有一股无尽的酸涩。每每回想起当日,他就像被绑在绞刑架上的囚徒,真真切切地承受一遍凌迟之痛。
默渊深深低着头,脑海中不停地闪过御尘音的身影。悔恨、爱慕、思念、苦涩……一时之间,俱涌上心头。
与此同时。
「一溪风月」内,御尘音坐在案桌前,执笔书写,突然间一股强烈的刺痛贯穿心脏。
御尘音一时指尖不稳,毛笔掉在纸上,晕出一大片墨渍。
怎会骤然心痛?
御尘音闭目凝神,探查体内心脉,一切竟都安然无恙,没有任何受损的痕迹。
正思量间,大门被猛地推开。
御尘音起身走出案桌,门口站在一个湿漉漉的人,浑身狼狈不堪,发上、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形成一滩水渍。
御尘音眉头微拧,扫了默渊一眼:“回舍院。”
“师尊,”
默渊低着头,湿透的长发粘在额前、脖颈上,玄青色的道袍被水浸得颜色更深了些。
他的肩头细细颤抖,像一个枉死的水鬼。只有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哀怨地问道。
“你知道我在清心泉的这几日都在想些什么吗?”
御尘音垂眸看着他,沉默未言。
默渊缓缓抬起头,一双猩红满是血丝的眼紧紧盯着御尘音,脸色苍白脸颊凹陷。
他伸出手抓着胸口的衣襟,说道:“我在想师尊与我辗转交.欢的模样,我在想师尊向我索求的模样,我在想我是如何亲吻你、如何不知廉耻地唤你的名字!”
“放肆!”
御尘音惊愕地看着默渊,简直难以置信会听到自己的徒儿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
“默渊,你、你竟如此——”
“欺师灭祖是吗?”
默渊抢先说出御尘音的话,一步一步逼近,浑身的寒意笼罩两人。
“对,我就是想欺师灭祖,我就是大逆不道。师尊,我喜欢你啊,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御尘音的脸色不再平静,眸底的冰霜瞬间融化,充斥着愠色。他尽力平复胸腔里的怒气,沉声斥道:“荒唐!”
“你我是师徒,你心里可有伦理纲常、可有廉耻!”
“我知道!”
默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师徒有别,我知道天地不容,可是……可是师尊……”
默渊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好像把心弄碎了,就不会再痛,不会再做错事。
“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啊师尊!我控制不住地看向你、仰望你,控制不住地肖想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不如,把我的心挖了去,不要让我再想你了。或者,或者,你告诉我哪里有忘情川。告诉我师尊,你发发慈悲,给我指条明路,给我指条明路吧。”
“荒唐、荒唐!”
御尘音的脸色阴沉得难看,他看着如此狼狈、如此声嘶力竭的默渊,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难以压制的怒气。
“我教你修身养性,我教你天道伦理,你竟不知都学去了哪里。孽徒,今日我若不打醒你,也便枉为人师。”
说罢,御尘音广袖一拂,一根戒鞭落在掌心。他握着戒辫的一端,狠狠地抽在默渊身上,登时皮开肉绽。
强大的真气震开默渊,直直地摔门而出。御尘音手持戒鞭,踏出门槛站在台阶上,一鞭一鞭用力抽下去。
默渊不肯认错,执着地摔在地上忍受戒鞭抽打,地上的青砖都染上了鲜血。
清虚门的戒鞭若不是犯了大错,轻易不会动用。
众人听到动静纷纷来到「一溪风月」,弟子们站在外面不敢接近,白落宁和鱼师青见状赶紧拨开人群冲进去跪在地上求情。
玄真子和任天行一个拦着御尘音,一个扶起默渊。
“御尘音,大晚上的你这是干什么。”玄真子夺下戒鞭,斥退围观的弟子。
御尘音气得手都在细细发抖,他看向浑身是血的默渊,斥道:“从今往后,我只当没你这个徒儿。”
默渊惊愕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要去抓御尘音的衣袖。
御尘音气还未消,凝眸怒视,一道真气再次震退默渊:“滚出去。”
玄真子劝解了几句后,跟着任天行将受伤的默渊带回去。
「一溪风月」再度恢复宁静。
但是青砖上却染上狰狞的血痕,以及满地被震落枝头的梅花。
御尘音闭目运气,试图恢复紊乱的气息。突然间,那股刺痛再次涌上心头。
不似受伤的疼痛,是一股生理上的心痛。
伸手覆上心口,御尘音缓缓睁开眼,他不解自己为何会有这般异样。隐隐约约之间,他似乎察觉到一股并不属于他的情绪。
酸涩、痛苦、委屈、丧气……交织翻涌,汇集成这股强烈的心痛。
御尘音不解,思量间,忽而眸色一滞。
他为何能感觉到默渊的心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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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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