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一缕缕金丝透过窗子,笼在了冷凌霜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他长睫猛颤,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上。
那身影是如此眼熟。
他忽然忆起那日梅花树下的少年。
手捧着一只雪做成的小兔子,痴痴地问他:“霜儿,你可愿做我的妻子?”
冷凌霜自是不能,他是男子,生来如此。阿娘要他扮成姑娘,可他终究不是个姑娘。
自然做不了他的妻。
“谢九沅。”
时隔一年,冷凌霜又一次想起了他。
人影渐近,他才发觉,那抹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冷凌霜蹙眉,“那人是谁?”
柳青梅自顾自吃着桌上的糕点,闻声抬头望去,回道:“是东方师兄,你应该见过的。”
“东方绪?”冷凌霜惊讶地脱口而出,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柳青梅点头,伸手抹了抹嘴角,指向旁边的院子,“呐,他就住那儿。”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处僻静的小院。院中种了绿竹,一派青翠。长满青苔的小径没入林中,应当是通往后山的路。
那身影便消失在了小径尽头。
见冷凌霜目光紧紧追随着东方绪的背影,柳青梅别有深意地一笑:“他们都说,东方师兄是所有弟子中最像师尊,无论是身形,还是气度样貌。但,我觉得吧……论样貌,师尊当是独一无二的。”
“对吧,冷师弟?”柳青梅问。
冷凌霜晃神间被人突然这么一问,有些不明其意,淡淡道:“师姐说的对。”
柳青梅满意地点点头。
*
两日后,栖梧峰上下,几乎所有弟子都知道,水云阁住进了除大师兄东方绪以外的第三人。
冷凌霜以为住进水云阁,便能见到师尊。
然而,他却等来了另一个不想见到的人。
“你这种人,也入得了仙门。若不是你进了谢家门,谢家也不会遭此横难,你就是个祸水!”
说话之人,是位年过中旬的老妇,眉飞色舞,好生泼辣。
冷凌霜自然是认得她的,往昔在谢家庄时,她一身浓妆艳抹,穿金戴银,从没像如今这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想来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冷凌霜心中不由地开始不安起来。
“嗐,造孽啊……”老妇长叹。见对方衣着不凡,自己却一身落魄,脸上的愠色不免又重了几分,“你过得倒是逍遥自在,可怜了我们小九,到死都还在想着你,。”
“谢九……他死了?”冷凌霜心头猛地一颤,脚步虚无地往后退去。被身后之人轻轻扶了一把,方才稳住身形。
“你竟不知!”老妇憔悴的脸上露出狰狞,“小九啊小九,你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众人看看冷凌霜,又看看那老妇,一头雾水。
老妇还在那儿喋喋不休,柳青梅有些看不下去,插话道:“你既是来求我们办事,帮与不帮全看我们心情。”
听柳青梅这么一说,老妇态度稍稍缓和:“求仙姑帮帮我……”
“哎,我不是仙姑。”柳青梅抬手一挡,老妇拉她的手悬在了半空。她细眉一挑,看向一旁神情恍惚的冷凌霜,“你说呢,冷师弟。”
意向所指,老妇心知肚明。
“整个仙山难道还找不出第二个能收了那妖怪的?”
“你一口一个妖怪,不过只是看到了个白影罢了……”柳青梅杏眼微迷,一脸审视地盯着老妇,“说不定是你做贼心虚,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老妇突然开始结巴:“胡说什么,我是小九的姨娘,怎会害他!”
“小九?我好像没提到你口中的这位吧。”柳青梅一个反击,老妇被噎得哑口无言。
许是心虚,她脸上明显挂不住,转向了一旁静静看戏的另一位弟子。
“小仙师看着就很厉害,不如你随我去看看。”
冷凌霜和柳青梅同时闻声望去,见那弟子长得着实圆润,白里透着红,好似个发了面的馒头。细看五官还算精致,唇边一点红痣。若这红痣长在美人脸上,便是画龙点睛之笔,可这人……
“你是谁?”柳青梅问。
小馒头缝眼一眯,弯成了月牙:“我叫云小胖。”
冷凌霜惊讶,刚刚扶他之人正是身后这位素不相识的小胖子。
云小胖也在看着他,目光温柔。
“谢谢。”冷凌霜声音极低,似是怕那老妇人听见。云小胖却毫不在意,朝冷凌霜挤眉一笑。
老妇没看见两人的小举动,继续朝云小胖说道:“仙师可愿随我下山除妖?”
云小胖:“可以,但我缺个帮手。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老妇闻言一愣,旋即立刻答道:“只要仙师愿意帮忙,老身什么都能做。”
云小胖:“帮我准备顶轿子。”
老妇心想,这胖子一身肥膘,许是怕下山走路太累……刚要应下,却听对方话锋一转,“连同这几位一起。”
他手指轻轻划过在场众人。
“这,”老妇尴尬,“怕是没有这么大的轿子吧。”
“那就多准备几顶。”
言罢,柳青梅立刻会意。仙门之人下山,御剑即可。可这云少侠却让人准备轿子。看这老妇一身的行头,怕是雇不来一个轿夫,分明是在刁难对方。
老妇听后,瞠目结舌,知道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
*
兮落村,原本是个穷僻的小村子,村里百姓大都靠务农为生,偶尔上山打猎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取的铜板再买些棉麻绸缎,物以稀为贵,能穿上绸缎的都算是大户。
而这些大户之中,有一位姓谢的大善人,本名谢善武。
家中有一妻,名唤焦氏。一儿,名唤九沅。谢九沅长到七岁时,偶遇一白发的仙游老道,老道宣称此子若留于家中会克妻散财,又算出他颇具仙缘,愿收其为徒。焦氏不舍,谢善人老来得子,对其很是宠溺。但老道坚称此子会断了谢家财运,谢善人视财如命,立刻应了下来。
谢九沅就这样跟着师父上了山。
一晃八年过去。
正如老道所言,谢家一夕间成了村里的大户。兮落村也开始富足起来,由村变成了镇。谢善人花费半年时间在镇上建了最大的庄子——谢家庄。据说,光院落就有十三个,还有一亩花田,丫鬟仆从更是百十来人,很是阔绰。
站在荒废已久的谢家庄前,柳青梅不免打了个冷颤。
“这儿就是……谢家庄?”
破败的门前,荒草遍地。到处是残垣断壁,灰黑的廊檐上停留着几只前来觅食的乌鸦。偶尔吹起的柳条,夹杂着烟灰在风中飘荡,透着说不出的萧瑟凄凉。
众人皆惊讶于眼前所见,不过一片废弃瓦舍,已不可见其全貌。
老妇叹了声气,眼中尽是哀伤:“一年前,谢家遭贼子所害……只剩下老身一人。”
众人在来的路上,也曾听老妇人聊起。
说这谢家在一年前,原本是要办喜宴的,可惜新婚之夜遭了贼,谢家小公子当场毙命,谢老爷和夫人随后不久也相继离世,富甲一方的谢家自此没落。
“我名唤焦月娥,那谢家夫人名唤焦月英……是我姐姐。”老妇解释道。
众人不禁唏嘘,怪不得这老妇人如此为谢家打抱不平。
冷凌霜一直默默跟着。恍惚间,手肘忽地被人碰了一下,这才回神,抬眸望向那人。云小胖一双小眼睛左顾右盼,神色中带着几分慌乱,整个身子几乎快贴到了冷凌霜背上。
冷凌霜微微蹙眉。
见对方回头看自己,云小胖立刻扭捏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怕鬼。”
“鬼?”诧异的声音响起,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不知何时挤进两人中间,乌黑的发丝被金色发冠高束着,经日光一照,耀眼得有些刺眼。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
说完,金灿灿的脑袋转向冷凌霜,白皙的面颊,生的斯文俊秀。
冷凌霜眼前一亮,喊道:“齐师兄。”
此人正是栖梧峰上的二弟子齐越。
冷凌霜与他的相识还要从一个包子说起。那日,在厨房打杂的冷凌霜见一位弟子晚到,没能吃上肉包子,就将自己的包子给了他,却听那人阴沉着脸问,你觉得我胖吗?
见那人骨瘦如柴,他便以为对方为追求纤瘦,节食过度。于是劝慰他,你不仅不胖,反而太瘦了,应该多吃点。
那人听完,脸色反倒更加阴沉。
后来,冷凌霜才知道,这人便是栖梧峰的二弟子齐越。而他因为太瘦,被师尊凤玦嫌弃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于是下定决心要增肥,每日四顿,顿顿荤菜,连着吃了半个月都未见动静。那日,又被冷凌霜误其本意,说他太瘦了,而郁闷了好久。
上次进藏书室,冷凌霜用两个包子贿赂的,也正是眼前这位。
齐越站直身子,摆出一副大师兄的做派,拍了拍冷凌霜的肩膀:“原来是小师弟啊,好久不见。”
冷凌霜微笑点头,反倒是一旁的云小胖目光灼灼。
有敌意?
齐越动作一僵,目光扫到身边警惕盯着他看的云小胖。
两人眼神刚一对上,齐越不禁眉心一蹙,旋即讳莫如深地打量了对方良久,喃喃道:“看不出,我竟一点儿也看不出……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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