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周仍然虚弱,多数时间都是睡着。
镜中昼夜不交替,不知今夕何夕。
如今四人同在,话却越来越少,再这样去怕是真的要永远留在这了。
顾清珩虽不会被影响心神,但也逐渐烦躁起来,避开那三人自己又回到仪容镜前。镜外镜内还是不同,顾清珩摸着镜子中的血腥出神,镜中一道阴影渐渐汇聚成人形,与自己的身影重叠。
“……阿娘?”
好陌生。
陌生的称呼,陌生的人。
想要再走进些看清楚,那道身影却消散了,指间只余一阵寒凉。顾清珩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呼出,刚一转身父亲便在身后。
顾清珩只觉得心脏被猛抓了一下,向后踉跄靠在仪容镜上,他还未来得及细看眼前忽然出现的父亲,镜子中却又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耳边低语不断带着诱哄。
“阿珩……和阿娘走吧…”
“放肆!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顾清珩稳住心神,折扇开合灵力应声挥出,镜中与面前的人影都消散个干净,他自己也冒了细汗,咽下喉间的酸涩回到众人所处。
刚拐过长廊,便见萧疏寻提着不若朝自己刺来,这一剑躲闪不及,顾清珩用扇将剑身推抵向上,剑尖几乎是擦着他的面庞移开。
“你做什么!”
萧疏寻回过神来,却是先往四周看去,视线再移回来时退了半步:“对不起…我…”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顾清珩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人再往后退着。
萧疏寻摇头:“没什么。”
即便他不说,顾清珩也能猜个七八分。
那些事情会一直绕在萧疏寻内心深处,偶尔占领他的思绪,迫使他无法思考。
如同父母在顾清珩心底的压抑一样。
有些事不具备被时间冲淡的条件。
即使过去一百年,一千年,即使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俩人无话回到屋里时,段周醒着,恒一坐在床边手上拿着把短剑,嘴里叨叨着什么。说到激动处还挥挥剑身,段周也不躲,漠视着眼前人。
顾清珩上前接过剑防他伤人:“怎么了?”
恒一如同见了救星:“你可好好劝劝吧,我回来就看到他拿把短刀搁在自己脖子上,还有萧疏寻,也不知道怎么了鬼推他似的,提个剑就出去了……”
待恒一的牢骚发完,段周才开口:“是镜中魅,会幻化成人心中的阴影,加以魅惑,最终吞噬意识将人永困镜中。”
阴影,执念……
镜像为虚,魅语为假。心中执念才是真正的囚笼,而自己,便是生的钥匙。
段周看着自己的掌心,一向沉稳的他声音中透着无法压制的颤抖:“我想,我知道怎么出去了,但我可能…出不去了…”
*
晚冬的晴月夜寒风仍往心窝里钻,扶夷门下了晚课三五结伴往后殿走去,小康安怕冷,五步并两步跳着台阶往上跑。路过师兄无不逗他,作为扶夷门年龄最小的仙修,连段周都会悄悄给他放水。
山门落锁,明灯点亮,只等南柯梦来。
然一声巨响打破安宁,众人惊起出了后殿,远看阶下山门立着一人,身形修长,玄衣不束发,手中持剑柄刻不若。
“是萧疏寻!”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恍如梦醒,哪还有困意,报信赶去报信,速度快的这会已经提了剑飞身至萧疏寻面前了。
“萧疏寻”闭着眼,嘴角挂着势在必得的笑,似乎很是享受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再睁眼,鬼气从他身后蔓延开来,如同潮水奔流,沿着两侧屋檐向上漫开。
人与物皆被裹挟其中,刀剑逆转方向,指向了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
扶夷门大门紧闭,厮杀被隔绝在内,“萧疏寻”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双眸猩红,宛如地狱走来。
“萧疏寻!你好大的胆子!”段周一声怒呵,抬剑飞下山阶,灵力汇聚剑身,蓝光闪烁,却轻而易举被鬼气吞噬。
周围厮杀的扶夷弟子忽而停下动作,“萧疏寻”抬手往段周一点,语气散漫:“杀了他。”
下一秒,众人全都得了令往段周攻去,段周还手不得,连连败退至议事堂,身上多处负伤。
段周宛如斗场中被围观的斗兽,他不敢还手,只能尽力去躲着源源不断的攻击。“萧疏寻”甚至还会帮他躲开致命的刀剑,只想让这场游戏再久一点。
擒贼先擒王。
可段周根本近不了“萧疏寻”的身,他只能一边躲着无眼的刀剑,一边寻找机会。人总会累,段周逐渐有些招架不住,“萧疏寻”抬手停下,段周撑剑半跪下去,总算得了喘息。
“萧疏寻,你可真是好手段。”
“仙门说我是败类,那我就坏给你们看,先从扶夷门开始,一点一滴,我慢慢讨来。”
“萧疏寻”笑得阴恻,负手站在一侧居高临下睥睨着段周,一副胜者姿态。
对方放松警惕,眼看时机已到,段周蓄力起身持剑朝人刺去,眸中一片霜寒之下尽是狠戾。“噗嗤”一响,血溅在段周脸上,将那抹狠戾化为震惊,瞳孔骤然放大,手中灵剑深深刺入了小康安的心脏。
段周不敢动,或者说,他忘记该如何反应,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小康安的身躯倒下,直到“萧疏寻”一掌将他打出去他才回过神来。
却也是这一掌,一切变得明朗——
萧疏寻不是萧疏寻,小康安却是结结实实的盾。
段周错杀了康安,杀了他最喜欢的小徒儿,脑中碎语连不成句,欢笑哭闹混作一团。
小康安是被遗弃在扶夷门门口的婴孩,他问题着实多,却也着实懂事可爱。
赐名康安,许他平安。
“师父,天为什么那么高呀?”
“师父,石狐河那边真的是忘川吗?”
“师父,我长大可以跟你一样厉害吗?”
……
千言万语凝聚在一起,濒死的康安恢复了意识,仰躺在地上看着段周想要说话,声还未出血先涌出喉腔。
“师父……好疼…”
“康安…康安!”
段周想站起身,在巨大的悲痛与冲击下双腿发软,一派掌门如今顾不得身上污秽往小康安爬去。
鬼气又打了过来,却是故意收着力不至于一击毙命,段周已经没心思去管“萧疏寻”,他只想抱起康安,想救康安。
段周一次次地爬起来,又被一次次地打退。康安在他已经朦胧的视线中慢慢闭上了眼,段周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康安逐渐下降的体温。
再一次被打退,段周想要一个痛快,剑指立在唇边,剑随意动还未落入手中,段周却觉身后一股力将自己扯去。
罢了,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
段周伤得太重,得亏有恒一和顾清珩,不至于就此丢了性命。恒一拉他进到镜界中时,再被这两人救回这条命,段周只觉得可笑。扶夷门上下无一活口,他活着还有什意思。本就没报生的希望,可他却看见了小康安。
“师父,你疼吗?”康安捂着段周身上的伤口,试图用段周教他的术法去缓解他的痛苦。
段周哽咽着,喉结滚了来回,他知道眼前的小康安是镜中魅所化,却还是忍不住抬手去摸小康安的头:“师父不疼…师父…”
师父对不起你。
后话堵在心口,逐渐变得滚烫,烫得段周要哭了。
“师父,你就在此好好养伤好不好?康安会一直陪着你的。”康安握住段周发凉的手,笑容无邪。
好字就在嘴边,却被段周生生咽下。
这是镜中魅,不是他的小康安。
段周拿起短刀,镜中魅脸上的懵懂退去:“师父,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那声音夹杂着哭腔,却又带着微乎其微的诱哄,段周反倒是眼神清明起来。
“我不杀你,我来殉你。”
说着,短刀横在脖颈,被恒一抢下。恒一料想是他想不开,扶夷门这么大的事若是换成自己也是会想不开的。段周懒得争辩,静静看着这人唾沫星子横飞。
对于段周而言,出去是空无一人的扶夷门。如果离开的前提是解开心结,那亲刃爱徒之痛段周如何放下。
他出不去了,或者说,也不愿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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