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笼罩着整个扶夷门,雾气中混入了血色,明镜将生与死割裂开来。该是生的地方毫无生机,本是死的地方却生机勃勃。
来时的镜子已然是绝路,便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构造并无区别,镜中映不出外面的尸首,也找不到其他任何活物。
声音没有阻拦,高呼声似乎能从扶夷门传至清屏山。
“段周…会不会也进到镜子里了?”在绕过一个柱子后顾清珩猛然想到这一点。
萧疏寻望着四周寂静:“找找看吧。”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段周被“萧疏寻”带走了。亦或者是段周自己追上了上去,没再回来,没法回来…
俩人目的不明,不知该往哪走,也得亏互相有个伴,不至于乱了心神。
又找了几面镜子,却也还是无用。
“怎么办?”萧疏寻有些烦躁,即便顾清珩在,诡镜本身对他也还是有影响的,这会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极其不耐烦。
顾清珩食指竖在唇边:“别吵。”
萧疏寻噤了声,却是叉起腰皱着眉,“又搞什么”四个字大写脸上。
“这边。”顾清珩侧着耳朵听了会,一道低沉的闷哼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就在附近,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楚。萧疏寻也听见了,那股烦躁劲瞬间消失,下意识攥紧了不若。
等绕过了柱子,声音的来源变得具象——段周浑身是血,恒一正在帮他疗治。
难以言明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看到恒一平安无事,有一瞬的如释负重,但段周身受重伤,又不得不忧心起来。
最关键是,扶夷门灭,段周重伤,“萧疏寻”所为。
“恒一!”两个字在喉间滚了两圈才呼出来,恒一应声抬头,同样是又惊又喜。怀里的段周奋力睁开眼,目光落在萧疏寻身上,抬起手指向他似要说什么,却终是晕了过去。
段周伤得太重,身上不仅有同门指向的刀剑,还有来自始作俑者的鬼气灼伤。顾清珩配合恒一俩人给他送了大半的灵力才算是稳住心脉。
萧疏寻看着屋内忙活的两人,在想上前帮忙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在旁侧站了会便出去了。
他想起顾清珩的话,这一难,怎么过啊。
扶夷门上下七十六条人命,最小的只有十岁。
萧疏寻只要闭上眼,脑中就是推开扶夷山门后的所见。事情不是他做的,可他百口莫辩,双手似乎真的沾满了鲜血。
“想什么呢?”
背上被人拍了一下,顾清珩在他身侧落座:“段掌门没事。”
“嗯。”萧疏寻低着头,目光汇聚不住,涣散在眼前的泥地上,“师尊,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总是我?
“天降大任于斯人,苦其心劳其骨。越是如此,你才越不可懈怠,他们就是要你自己先乱阵脚。不是因为你不好,是因为你太好,赞赏的暗面是嫉妒。”顾清珩缓慢地说着,像是在哄小孩一般。“你又没有错,为什么要先怪自己呢?”
萧疏寻的视线这才终于凝聚在眼前人身上:“可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不是吗?”
顾清珩知道这小孩这会有点钻牛角尖了,如今千军万马的指责还没来,他自己却快被自己的心声搞崩溃了:“既然你觉得自己有责任,那是不是应该由你来还事情一个真相?”
顾清珩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落在耳边,萧疏寻看着他的眼,好像看到了一丝笑意,是信任,也有怜爱。
*
段周没事了。
恒一松了口气与师徒二人在廊下坐成一排,由不得感慨:“跟你喝酒打雪仗好像就在昨天似的,一夜之间这么多变故。”恒一瞧了一眼顾清珩,“瞎子都复明了,我却还在这困着。”
顾清珩无奈:“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来吗?”
一语即出,前一秒还拿顾清珩开涮的人瞬间哽咽起来,甚至还要拿衣袖去擦泪……如果不是衣服太脏的话。
即使恒一听得镜鬼所言,但仍毫无头绪。钥匙可以是任何东西,无疑于是大海捞针。何况这苍茫大地间就他一个人,待得越久,他的脑子愈发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要往哪去,只在镜中世界乱晃,几乎是看到镜子便如鱼得水一般扑上去,结局无一例外,都是绝路。
也不知道摸了多少面镜子,这次却拽了个人进来。浑噩的脑袋一下清醒,是段周,濒死的段周。
恒一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扶夷门了,在某种指引下,也许他是要往忘川走去。而拉进段周的那面镜子却还是封了个死,便只能先安顿段周,紧接着,故友便到了。
“你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吗?我从清屏山啊,腿着走来扶夷门的!这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呃…你不是失了心神吗?应该感觉不到累吧。”
“年轻人,心神对我只是迷惑,路是你走的吧,腿是你的吧!我就不能是后知后觉的累吗?”
顾清珩象征性给人捶了几下腿,面色沉重下来:“扶夷门灭顶之灾,不可轻视,眼下我们围困此处,你可有头绪?”
恒一也敛了笑,正经起来,将先前从镜鬼那听到的言论一一告知。
“钥匙?这上哪去找?也没个线索。”顾清珩由不得吐槽,“而且你我几人进入镜子的时间都不一样,钥匙会是同一个吗?”
恒一摇头,刚要开口,屋内传来一声低哼。
俩人一前一后进去,萧疏寻却只敢站在门口望着。刀剑伤不致命,内伤也被顾清珩和恒一暂时稳下,养着就是。段周先是谢了救命之恩,接着就看向门口的萧疏寻。
那道目光算不上有多凛冽,但萧疏寻还是下意识避开,不敢去看。段周呼着气带出了声:“我知道,不是你。”
萧疏寻闻声抬头,脑子空白了一瞬,再听床上那人气若游丝地继续说着。
“我听闻你修摄魂术,那人虽然学得七八分,可他太猖狂,以为我必死无疑,和我交手时用的是九幽的术法,但是没想到,我会被恒一拉进来。”
“那人有说什么吗?”
段周借着顾清珩的力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无忧长老传信各派,萧疏寻与程泽暗修邪术,出逃在外,扶夷上下也做了警戒,昨夜那人突然到来,幻成萧疏寻的样子,门中弟子按规对其施法控制,哪知……若不是恒一,我……”
段周眼中有泪,一夜之间,七十六人无一幸免。他不敢回想昨夜的情景,平日里亲和的弟子自相残杀,鲜血溅落屋檐,杀到最后剑横到自己颈间,都不曾有过犹豫。
段周虽不中邪术,心智不乱,却也被弟子围攻,可他如何下得去手。
萧疏寻上前跪地,掌心向下至于身前,词句从心底发出,沉稳而坚定:“扶夷门灭,疏寻难辞其责,必当肩负其任,查清事态,以慰扶夷众人……在天之灵。”
话到最后已是卡在喉间,在天之灵四个字太重了,像鱼刺一般,咽下去戳在心口,吐出来扎在舌尖。
段周没回话,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
扶夷三百轮回间,不渡三途河,不过幽门川。
却是血调灰檐,再不见当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