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止在看到印记时心下就有了猜测，如今再听完这乞儿寥寥几句，就知晓在这桩子事中，为祸那一方必然是青丘了。
这可着实有些难办，他虽然一向是个护短的人，但却也是明事理的，可白蘩却不是。
在他印象中，若是谁敢欺负了她青丘的狐子狐孙，她非得祭出那九尺火鞭抽人家一个哭爹喊娘。
莲止想起她火爆性子便有些头疼，可毕竟他又的确曾同她有言在先。
说是往后会替她护一护青丘的那些个小崽子，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接下这桩事的缘由。
可如今这短是护还是不护呢，他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凌岳城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一老乞儿叹道：“仙人有所不知，三十年前，苏家府宅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截埋在土里的断碑，那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名字。”
“每过午时，那碑上刻着的名字就会有一个渗出血来，那个渗着血的名字主人定会在当夜被剥皮挖心，而那血淋淋的心和皮会出现在苏家的任意一处”
那个画面何其血腥吓人，莲止只稍稍一想，眉心就拧了起来。
“这些年，城中人死得死，走得走，往昔热闹的凌岳城，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了”
老乞儿叹了声，四周的乞儿也都默默低下了头。
莲止道：“既然是如此，你们为何还留在此地？还有，苏家是？”
老乞儿苦笑一声：“苏家曾是凌岳城的大户，听说是因为三十年前曾弄死过一只狐仙才至凌岳城变成如今的这般。”
“至于老朽等人皆是外来者，也算是在苟且偷生了，都是贱命，往哪里都一样。”
莲止没有应声，只是将那些吃食如数赠予老乞儿等人，他缓缓舒了口气，正欲转身，心中却突然闪现一抹怪异来。
若是真死了这般多的人，那这些人的尸骨又去了何处？
他又反身回去冲着老乞儿道：“既是已死了这般多的人，那这些人的尸骨又是去了哪处？我等一路行来，可不曾在城中见到一具尸骨。”
老乞儿神情复杂，接着抬手指向远处群山。
“那些尸骨呀，都叫苏家人给运上逢雨山了，说是有仙家能保佑他们安稳投胎，唉，罪过呀罪过。”
“多谢。”
得了答案，莲止冲老乞儿微一颔首，回身去寻沈庭时却寻了个空，他面上鲜少的出现了惊愕。
“仙人，你在找刚才的那个叔叔嘛。”
嘴里塞满东西鼓起脸颊的小姑娘，含糊不清地抬手指向上方。
“他在那里。”
莲止顺着看过去，只见楼檐之上，沈庭一身玄服侧坐，背脊绷直，想来是听见了声响，他低头向下看来。
那双目中无悲无喜，满是幽深和死寂，仿若独力拼杀登上王位的孤王，目所及处皆是蝼蚁。
但那眸子却在和莲止目光相触时，瞬间染上了薄薄一层暖意，仿若万年寒冰消融，化作泊泊天水。
这种变化莫名的令莲止心情愉悦了起来。
他对着青年伸出手臂，衣袖滑落，露出皓白的一截腕子，在青琉所化作的剑环圈梏下，更显纤细。
沈庭眸光蓦然一暗。
“该走了。”
浅浅笑意落入青年的心底，如一粒石子滚入深潭，那些泛起的层层涟漪下，是看不见的水波激荡。
沈庭轻飘飘地落下，长袖一挥，十分遵从内心渴望，拢了莲止的手握住，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温柔神情。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觉心口似有一汪春水泛滥。
这世上最为难求和珍贵的宝物已然被他握在手中。
这人好端端的牵他手作甚？
莲止微怔之下哭笑不得，他只是想暂缓一下他二人间的气氛，却不曾想竟引得沈庭会错了意。
冰凉的手指被灼热手掌包拢住，那股暖流从手心顺着手臂涌入心房。
很温暖的感觉。
莲止指节弯了弯，竟有些舍不得将手抽出了。
可两个男人握手的这种事，先不论旁人是怎么看的，但莲止心下却觉着十分的怪异和不适。
他正要将手抽出，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和呼唤。
“仙人……仙人……”
莲止驻足回身，跑来的乞丐是方才被沈庭断腕又叫他接好的那一位。
乞丐心有戚戚地望了眼沈庭，压低声音冲莲止道：“仙人，我曾听闻，苏府曾经囚禁过仙者。”
莲止神情一顿，他看向乞丐，顺势向前几步，很是自然的将手从沈庭掌心抽出。
“可是真的？”
乞丐蓦然打了个寒颤，一瞬间觉着冷风飕飕，他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是俺爷爷小时候当笑话讲的，俺也不知是真睡是假，只是想着或许会对仙人有些用……”
他嘿嘿一笑，几分憨态地挠了挠后脑。
莲止面上神情柔和，闻言微微一笑：“如此，多谢了。”
那乞丐还要在说上些什么，一抬头对上沈庭森幽的目光，当下打了个哆嗦，转身就跑，好似身后追了什么吃人的野兽一般。
莲止唇角弯弯，面颊凹出两个小小酒窝，沈庭见此森冷的目光也渐渐柔和下来，好似被安抚了的大型野兽。
莲止声音里染着笑意。
“方才那老乞儿的话你也该是听见了，有何感想？”
沈庭道：“事出反常。”
莲止颔首道：“我也是这般想的，走罢，去看看。”
“去哪处？”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向远处笼叠的群山。
*
凌岳城曾以山闻名于世，其周大大小小的山约莫十座还多，高山屏峙，树荫成林。抛开闻名于世的凌丘山不谈，再有名的，便就是二人眼前的这座逢雨山了。
两人顺着老乞儿所指的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见到了沐在云雾中的逢雨山。
“相传逢雨山本不叫逢雨山，而叫仙雾山。”二人踏上吊桥，木质的桥板踩上去咯吱作响。
莲止探身向桥下看去，只隐约见嶙峋山石轮廓，云雾环绕。
侧耳聆听可闻流水泠泠，竟犹如仙境一般。
此时听沈庭开口，也十分有兴致道：“这其间是有什么故事么？仙雾这名倒也应景，但后来又怎的会改了逢雨二字？”
沈庭向前几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相行。
“相传，在太武年间，幼帝出行遇刺，身旁仅一御军，后敌人杀到，御军将幼帝藏于亭中枯井，以身诱敌远去。当正值暑，虽雾山低温，但井中枯干。”
“幼帝缺水晕眩之际，隐约见一蓝衣女子，耳听其自言道，竟是个金龙之身，若非是遇见我，怕是短命当亡，今日相见，也是一分机缘，我便救下你，只是来日莫忘今日之恩。幼帝苏醒，竟发现已身在皇宫。”
好一出美救英雄。
莲止笑道：“若我所想不错，那女子应不是凡人？”
沈庭点点头。
“幼帝派人去雾山四处寻找，一无所获，后又多方派人在民间打探，却仍旧找不到女子的踪迹。”
“大概三十年后，武德皇夜间入梦，竟梦见那蓝衣女子，原那女子是下任的掌雨官，那日是替师傅去给灵君贺寿，没想睡过了时辰，又迷了路，这才阴差阳错救下了武德皇。”
莲止是没想到这事竟还同他有一分联系，他诧异过后，疑虑浮上心头，但无奈此时并不是提起这个话题的好时机，遂抬起手于嘴边轻咳一声。
“那后来如何？”
二人顺着石雕的阶梯向上走去，将那吊桥远远地甩在身后，雾气变得浓郁起来，连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觉得冰凉湿漉，似被罩了一层雾做得轻衣。
沈庭伸手拨开前方低垂的枝哑。
“那女子要武德皇收养一个孩子，但没人知道那女子和孩子是什么关系，第二日，武德皇派出的侍卫就在当年他避难的枯井中找到了一个孩子，但至今无人知道那孩子是什么身份，只知武皇待他如亲子，后亲笔为亭赐逢雨二字，自此这仙雾山也就变了逢雨山”
“原是如此。”
莲止轻声。
此桩秘闻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若他不曾记错，如今九重天的掌雨官恰是位女子，
只是……
他休眠时九重天应当还未建起才是，那这故事中的灵君莫非并不是他，而只是九重的哪一位仙家？
往后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询问一二，他对这位同他封号一个名字的仙家倒是有几分好奇。
不远处隐隐能见耸立亭顶，但却因雾霭太大有些看不真切。
莲止快走几步，一座精致亭子就入了眼帘。
八根红漆柱缠着金边，亭梁上彩绘着当年幼帝遇蓝衣女子的壁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口处上挂着一描金牌匾，上书逢雨亭三字。
亭内一口枯井，四周上了围栏，似是怕游人失足坠入。
莲止踏入亭内，摸了把有些湿漉漉的外裳，心情竟有些愉快，他从没有过像凡人一样徒步登山的经历。
“逢雨山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
“偶听人提起过。”
沈庭言简意赅，带有深意的目光却从莲止身上扫过，他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牵着他的手，笑意盈盈给他讲这个故事的人。
莲止站在亭下四下打量周边景色，目光扫过一处时却忽然顿住，他好笑地唤了声沈庭，指向南边密不透风的林子。
“我还当这处是有什么天然宝地，却不想只是小小一障眼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