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楼听尘答应亲自指导后,墨染枫练剑的劲头更是十足。
《浮光掠影》剑诀如其名,重在速度与变幻,剑出如浮光闪烁,身动似掠影无形。墨染枫天资极高,不过三五日,便将前四式练得纯熟,剑光闪动间,身影在落云峰后的空地上留下道道残影,引得林间鸟雀惊飞。
然而,到了第五式“光影交叠”,他却遇到了瓶颈。此式要求剑光与身影在极速中产生多重幻象,虚实相生,惑敌心魄。他每每施展到关键处,要么是幻象未能凝聚,要么是自身气息紊乱,无法维持高速下的精准控制。
这日晚膳后,他拎着隐麟剑,蹭到正在梧桐树下品茗看书的楼听尘身边。
“师尊……”他声音拖长,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恼,“那‘光影交叠’,弟子练了许久,总是不得要领。”
楼听尘放下书卷,抬眸看他。月色如水,洒在少年微蹙的眉宇间。“施展一遍与我看看。”
墨染枫精神一振,立刻退开几步,凝神静气,隐麟剑铿然出鞘。枣红色的身影瞬间动了起来,剑光霍霍,初时迅疾流畅,果然已得前四式精髓。待到施展第五式时,他速度再提,试图分化剑影,然而空中只出现两道模糊不清的虚影,且瞬间溃散,他的真身也因此微微一滞,露出了破绽。
“停。”楼听尘清冷的声音响起。
墨染枫收剑而立,额角已见细汗,有些沮丧地看向楼听尘。
楼听尘起身,缓步走至场中。“浮光掠影,非是盲目求快。”他并指如剑,并未动用灵力,只是随意在空中划过,“心需静,意需专。你急于求成,心神浮躁,如何能驾驭光影?”
他看向墨染枫,浅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更显清冷:“闭上眼,感受风动,叶落,以及你自身灵力流转的韵律。”
墨染枫依言闭目,慢慢调整呼吸,将注意力从“快”上移开,逐渐沉浸到周围环境的细微动静与体内灵力的涓涓流淌之中。
“现在,再想‘光影交叠’。”楼听尘的声音如同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非是你去创造幻影,而是让你的剑,你的身法,快至极致,自然于光与影的间隙中,留下存在的痕迹。虚实之间,存乎一心。”
墨染枫心中似有所悟,他猛地睁眼,再次挥剑。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那么紧绷,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剑光闪烁,身影腾挪,在某个玄妙的瞬间,三道清晰凝实的身影骤然出现,虽一闪而逝,却已初具雏形!
“师尊!我好像明白了!”墨染枫惊喜道。
楼听尘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仍道:“形似三分,神韵未足。继续练习,直至幻象由心而生,不滞于物。”
“是!”墨染枫备受鼓舞,再次投入练习之中,不知疲倦。
待《浮光掠影》纯熟之后,楼听尘又给了他一本《墨韵五色》剑谱。此剑法与《浮光掠影》的轻灵迅捷截然不同,重在意境与灵力掌控,剑势如泼墨山水,讲究以剑为笔,以灵力为墨,勾勒天地,韵味悠长。
墨染枫初练时,只觉得剑招沉滞晦涩,远不如《浮光掠影》来得爽利。第一式“丹青引”,要求剑尖划过,灵力需在空中留下凝而不散的轨迹,如同画家挥毫起笔。他练习了数日,灵力要么一放即收,留不下痕迹,要么过于猛烈,轨迹涣散不成形。
这夜,楼听尘于月下亲自为他演示。
楼听尘一身月白色素衣,手中拿着他的本命剑悬壁,眼中的清冷在月光的照映下具象化。他的师尊生的一副好样貌,双眉如墨画就,形似长剑,本该意气风发,却偏被那双眼眸中的静默压了下去。那双眸子颜色极浅,不似“星目”的璀璨,倒更像是将寒星浸入了深潭——带着亘古的寒意,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此刻他手中的剑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剑尖过处,一道淡墨色的灵力轨迹凭空浮现,凝练如实质,随着他的剑招流转,竟在空中勾勒出一幅若有若无的山峦叠嶂图影,玄奥非凡。
墨染枫立在一旁,不觉看得出神。他并非第一次见师尊练剑,却每一次都会被这种超越招式的、近乎于“道”的美感所震撼。
楼听尘演示完毕,收剑而立,见墨染枫仍痴痴地望着方才剑痕消散的虚空,不由得上前,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一下。
“不学便围着这林子跑上三圈,发什么楞?”
墨染枫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讨饶:“哎呀师尊我错啦!弟子…弟子只是觉得这剑法太过玄妙,看得入迷了。”他挠了挠头,“弟子貌似看会了,您看看对不对?”
他拿起隐麟,依样画葫芦地演练起来,架势倒是学了个七八分,但那份沉雄厚重的意韵却半点也无,看得楼听尘直摇头。
这孩子故意的?他平常可是演示一遍就懂了,今晚怎么就行不通了?
楼听尘心下无奈,却也未点破,只当他是初学难度较高的剑法,一时难以领悟。他走到墨染枫身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执剑的手。
“静心,凝神。灵力非是宣泄,而是引导,如臂使指,意在剑先。”
一股微凉的、精纯的灵力透过相触的肌肤缓缓流入,引导着墨染枫体内躁动的火系灵力。雪松般的清冽气息慢慢环绕上来,墨染枫更有些慌神,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此时,晚风像是故意般吹了过来,楼听尘那一丝不苟被高高挽起的发髻中,有几缕未被束紧的墨发随风拂动,轻轻扫过墨染枫的脸颊。
微痒的触感,伴随着近在咫尺的清冷气息,让墨染枫耳根瞬间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
“师、师尊。”他磕磕巴巴地开口,声音都有些变调。
“怎么了?”楼听尘依旧专注地引导着他的剑势,并未察觉异样,“这一式可会了?”
“嗯…嗯,弟子…弟子学会了。”墨染枫强自镇定,努力忽略脸上燥热的温度和在鼻尖萦绕不去的冷香。
楼听尘闻言,便松开了手,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既如此,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嗯,师尊晚安。”墨染枫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己房中,心脏仍在怦怦直跳,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师尊靠近时那清晰的侧脸轮廓,和那扰人心神的发丝触感。
这一夜,少年初次体会到了何为“心乱如麻”。
*
翌日。
墨染枫照旧将一切准备好,服侍楼听尘吃了朝餐,就去后山练剑了。
他深知师傅领进门,本领看个人的道理。
因此他每天都在努力练剑,更何况两月后的宗门大比是他首次作为默言君的内门弟子亮相,他要好好把握。
墨染枫更加坚定了不给自家师尊丢人的想法,拔出隐麟,灌入灵力,照着剑法练了起来。
楼听尘站在一棵松树后面默默注视着墨染枫练剑。
有些感慨。
依稀记得墨染枫来到栖梧山时还是个小团子,而此时的他已经成为人群中较为高挑的少年郎了。
只是不知,这份活泼到底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楼听尘想着,又记起今日也还需和掌门师兄以及其他峰主讨论宗门大比一事又拂袖而去。
此时的松林中只剩墨染枫一人,一身枣红色的衣服与这墨绿色的松林形成鲜明的对照,提剑时更是将意气风发展现出来。
哪怕他的脸庞尚未脱去少年的圆润,但下颌的线条已初显棱角,双眉修长,并不似楼听尘那般如寒冰雕琢,而是犹如画家用了最浓的徽墨一笔挥就,带着天生的飞扬与不羁。双眼在笑起来时似弯月,清澈的琥珀色瞳仁里华光流转;唇角天然微扬,给人以温暖热情;鼻梁高挑,肤色是健康的暖白与楼听尘的冷白形成对照。虽然墨染枫用发带将头发束起,但总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额前,此刻正随风轻动。
墨染枫的身影在松干与碎石间穿梭,他的衣衬得他像一抹热烈的火,仿佛下一秒就会点燃整个松林。少年的呼吸声随着动作的加快逐渐变得压抑而粗重,伴随着每一个凌厉的腾挪和折转,汗水早已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一颗饱满的汗珠顺着他飞扬的剑眉滑下,掠过他因为运转灵力真气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最终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甩落,无声的落入脚下的泥草地中。
“再来。”
此时的他不再展现出平日里的活泼热烈,手中剑式也陡然一变,从极动的浮光掠影五式转为那套仅是读过一遍的墨韵五色四式。瞬息间,他的周身的气质也随之一变。方才的迅疾全然变为了更加沉滞玄奥的剑式,仿佛正在空中执笔勾勒一幅无形的水墨长卷。
他那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沉静如水,所有外放的风发意气全都内敛成了一种极致的内敛专注。汗水也不似刚才一样飞溅,而是化作一片细密的晶雾,随着他精准控制的每一个动作而蒸腾。
“嗤——”
墨染枫持剑刺出,剑意在先。剑锋并不是直来直往,而是带着一丝不容察觉的、如水波动的颤动,搅落了身前一片飘落的松针。
这是他试图融进剑法中的“变”与“算”。
墨染枫深呼一口气。
也就在这口气将尽未尽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松林深处,一抹不知何时又回来的月白身影。
墨染枫心神骤然一荡。
体内奔流的内息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那口精纯的真气瞬间涣散。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手腕一软,长剑“锵啷”一声点在岩石上,支撑住他几乎脱力的身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灼热得烫人,额际颈间的汗水更是如同小溪般奔流而下,将衣领彻底濡成深色。
墨染枫当然不明白为何身体反应会如此剧烈。
但他抬起头,毫不避讳地望向那片阴影,染着汗湿与疲惫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依旧明亮、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委屈的笑容,朝着那片寂静扬声道:
“师尊……您若是再看下去,弟子可要收报酬了。”
松涛微响,楼听尘缓步而出,暮光为他周身镀上暖橙光晕,宛如谪仙临世。他手中执一新卷,似是刚从主峰带回。
“不错,悟性见长。”楼听尘走到墨染枫身边将他扶起。
“师尊别打趣我了,弟子才没有呢,”墨染枫擦了擦汗,“弟子方才吃力得很。”
楼听尘拿书卷轻拍了一下墨染枫的额头,“既知吃力,便须知止。宗门大比意在历练,勿损了根基。”
“弟子只是不想给师尊丢脸嘛……”墨染枫摇了摇楼听尘的胳膊。
楼听尘摇首,引他至松下石桌坐定。
“我向来不重虚名,让你此次参加宗门大比也不过是让你开拓眼界,并非是为了争胜。心浮气躁对修炼不利。”他袖袍一拂,一套茶具现于桌上。墨染枫连忙执壶为他斟茶。
“没有着急的师尊,那套浮光掠影弟子练了两月有余便灵巧运用,下一套的流程也应差不多才对。”墨染枫闪着眸子看着楼听尘。
楼听尘抬眼,又缓缓把茶盏放下,开口道:“你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但是根基更为重要。你这次不过是参加金丹修士间的比赛,水平相同,不必过度焦虑。”
“可是师尊十一岁就赢下了金丹魁首,弟子想着向师尊看齐嘛……”墨染枫低头说着,声中染上了一丝委屈。
楼听尘看着他耍小性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好胜心是好的,但要懂得分寸。”
“嗯…那师尊近日多陪弟子练剑可好?”墨染枫抬头,眼中带着期许。
“……好。”楼听尘点头答应。
得了他首肯,墨染枫瞬间欢欣雀跃,如一团火跳起来便往院子跑:“师尊一言为定!弟子这便去准备哺食!”
楼听尘愣了一秒,随后又笑。
“跑什么?我何时出尔反尔过?”
*
暮色渐浓,松涛声里,院落中的气氛却与练剑后的紧绷截然不同。石桌上,除了清粥,赫然多了一盘酱香浓郁的炙牛肉,与楼听尘面前那碟莹润的蜂蜜渍桑葚相映成趣。
墨染枫悄然蜷了蜷指尖,他刚沐浴过,发梢犹湿,唯有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炽热,不曾稍退。
“师尊,”他将碟子轻轻推前,“弟子新学的,用了补气血的黄牛肋条。”
楼听尘执箸,夹起一片,细嚼慢咽。
墨染枫屏息凝神,紧盯着那微动的喉结,直至它安然滑动,心才落定。
“尚可。”
清泠二字,如冰玉相击。
虽无盛赞,却已足够。少年眼底光华大盛,所有忐忑化为飞扬神采,也夹起一片肉塞入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品尝的是无上嘉奖。
“火候还差些,下次定能……”他话音未落,却见楼听尘已重新端起了粥碗,目光落回书卷,仿佛方才的品评不过清风过耳。
他未尽之言哽在喉间,却并不沮丧失落。只安静垂首,学着师尊的样子喝了一口粥,又悄悄夹起一片牛肉,置于粥上,看那浓醇酱色徐徐晕开,将米粥的清白染上属于自己的温暖色泽。
晚风轻柔,拂过松针,带来微苦的清香,与院内这一缕崭新的、温暖的肉食烟火气交织、缠绕,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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