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的竹屋因地处村尾稍高的坡地,侥幸在泥石流的边缘逃过一劫,相对完好。林岩婶留下来照看这诡异的孩子与骸骨,林岩叔和其他村民则怀揣着满腹的惊疑与尚未散尽的恐惧,重新投入抢救家园、搜寻其他可能幸存者的繁重劳作中——悲伤与生存的压力,让他们无法长久驻足于一件无法理解的怪事。
林岩婶看着草席上那紧密相拥、几乎融为一体的孩童与莹白骨架,目光最终落在白深山那张稚嫩却已写满命运多舛的小脸上,心疼与无奈交织,化作无声的泪水。“苦命的孩子啊……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她喃喃低语,伸出手想抚摸孩子的额头,却又在那森然骸骨的映衬下怯怯收回,只能徒然地坐在一旁叹息。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里屋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旧布门帘被一只小手掀开,神婆在她那年仅七八岁的孙女阿雅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神婆实在太老了,岁月将她压缩成一团,皮肤如同被风雨侵蚀千年的树皮,布满了深刻的沟壑与斑痕,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行动全靠手中一根光滑的旧木杖和孙女稚嫩的肩膀支撑。唯有那双深陷在褶皱中的眼睛,偶尔睁开时,会掠过一丝仿佛能穿透迷雾、看透世事无常的微弱光芒。
林岩婶连忙起身,语无伦次地再次讲述了那令人心悸的发现过程。
神婆沉默地听着,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如同古井,波澜不惊。她示意阿雅扶她靠近草席,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枯柴般、不停颤抖的手。她的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孩子或骸骨,而是悬停在两者上方一寸之处,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感受着那常人无法感知的、无形的能量流动与灵魂羁绊。
她的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浑浊的眼珠渐渐失去了焦点,仿佛灵魂已然离体,溯着那纠缠了无数光阴的因果线,飘向不可知的远方,与某个沉寂了万古的存在进行着艰难的沟通。
屋内静得可怕,连呼吸都显得突兀。神婆维持着这个耗费心神的姿势,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冰冷的汗珠。阿雅紧张地攥着衣角,林岩婶更是大气不敢出。
终于,神婆干瘪的嘴唇里开始溢出极其低微、古老而晦涩的俚语吟唱。那音调曲折诡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金石交击,完全不似人声,倒像是风穿过古老岩穴、或是某种早已失传的祭祀祷文。吟唱声中,她悬空的手指微微勾勒着复杂的轨迹,仿佛在安抚,又在剥离。
又过了许久,吟唱声戛然而止。神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若非阿雅死死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她长长地、悠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陈年草药与香灰混合的、近乎腐朽的味道。
“好了,”神婆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深深的疲惫,“缘未断,孽未消,但此刻……可以分开了。”
林岩婶如蒙大赦,连忙上前。这一次,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轻轻一拉,就将白深山从那副莹白骸骨的怀抱中抱了出来。就在孩子离开的瞬间,那副骸骨上流转的微弱荧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彻底黯淡下去,恢复了冰冷死物的沉寂与脆弱,仿佛之前那强大的保护姿态只是一种幻觉。
孩子被安置在神婆里屋相对干净的床铺上。林岩婶千恩万谢,见孩子呼吸平稳,便也匆匆赶回去帮忙重整一片狼藉的家园。
然而,短暂的安宁如同泡沫般易碎。入夜后,白深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得像一块火炭,小小的身体在单薄的草席上痛苦地扭动,嘴唇干裂起皮,不断发出模糊不清、却饱含情感的呓语。
“冷……好冷……”
“……别……别走……”
“等等我……这次……一定……”
“……为什么……”
断断续续的词语,像是破碎的镜片,折射出灵魂深处被强行唤醒的、交织着未知的情愫。
守在一旁的阿雅焦急万分,她凑近了,也只能听清几个模糊的音节。她小心翼翼地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擦拭白深山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看着他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却依旧瘦削的小脸,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一种混合着同情、怜悯和朦胧心疼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这并非男女之情,更像是一种纯净的、源于善良本性的守护欲——因为这个孩子太苦了,身世飘零,如今又遭此大难。她轻轻握住他因高热而微微颤抖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神婆坐在屋角的阴影里,沉默得像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只有手中那串磨得光滑油亮的骨珠,在如豆的灯火下,随着她指尖无意识的拨动,偶尔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泽。
她看着床上被梦魇与病痛双重折磨的孩子,目光深邃。她能感觉到,强行分离虽然成功,但那源自灵魂本源的连接并未真正切断。这孩子本就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孱弱不堪的身体,此刻正承受着两种力量的撕扯:一边是现世□□的极限,高烧、虚弱、濒临崩溃;另一边,则是那骸骨主人残留的、融入他灵魂印记的强大生机与守护执念,如同最坚韧的丝线,死死吊住他这口气,不让其彻底断绝。这导致他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痛苦不堪,却求死不能。
他的身体在高烧中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有时体温高得吓人,有时却又四肢冰凉;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最奇异的是,在他因痛苦而辗转时,阿雅似乎瞥见,他眉心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芒,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屋外,是劫后余生、沉浸在悲痛与重整家园忙碌中的村落,灯火零星,人声疲惫。屋内,油灯如豆,映照着三个人。
夜还很长,雾锁界的雨虽暂歇,但笼罩在这片土地和这个孩子身上的谜团与阴影,才刚刚开始浮现它庞大而诡异的冰山一角。神婆知道,分离只是权宜之计,那副骸骨与这孩子之间的宿命纠葛,远未到终结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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