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深山的高烧,如同山间萦绕不散的瘴疠,顽固地持续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
神婆的竹屋里,苦涩的草药味与若有若无的、属于那副莹白骸骨的清冷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阿雅日夜守在床边,用凉水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和瘦弱的四肢,更换着由神婆配置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糊。可那热度时起时落,孩子的小脸在病态的潮红与死寂的苍白间切换,呓语呢喃不断,仿佛他的灵魂正被搁在无形的炭火上反复炙烤,又时而坠入万载冰窟,承受着极致的煎熬。他眉心处那抹时隐时现的淡薄银芒,如同风中残烛,又似濒死星辰最后的、不甘的闪烁,愈发昭示着内在凶险的拉锯。
而在白深山混沌的意识深处,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已然模糊。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极其弱小的存在,一个初生的、毫无力量的婴儿。他被抛在一条宽阔无际、水色幽暗的河流上,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上永恒流转、却毫无温度的太阳与月亮。这里没有四季更迭,没有昼夜分明,只有无声的、无尽的流淌。
他就这么仰面躺着,随波逐流,看着头顶那轮烈日与冷月以惊人的速度交替轮转,光影在他稚嫩的眼眸中飞速划过,留下漫长而空洞的轨迹。他不知道自已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仿佛自亘古便漂浮于此,也将永远这般漂浮下去。孤独是唯一的伴侣,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水流那永恒的、冰冷的触感包裹着他。
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就在他那微弱的意识即将被这永恒的孤寂彻底同化、消散之时,一双大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温柔与坚定,穿透了那层无形的隔膜,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将他从冰冷的水面上捞了起来。
那触碰带来的暖意,瞬间击溃了漫长漂泊积累的寒意,让他本能地想要蜷缩、依靠。他看不清那双手主人的面容,甚至感知不到具体的形态,只有那被包裹、被珍视的感觉,如同最原始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是这双手,将他从无始无终的放逐中打捞,给予了他在时间河流中一个确切的“起点”。
这短暂的温暖梦境如同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混乱、却带着些许烟火气的记忆碎片。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模糊而修长的身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小心翼翼地用某种玉质的器皿,将温热的、带着清甜气息的液体,一点点渡入他口中。他感觉到那双温柔的手,如何笨拙却又耐心地为他擦拭身体,整理柔软的胎发。他“看到”自己蹒跚学步时,那身影总是悄然护在左右,在他即将摔倒时,用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住。他们似乎居住在一个云雾缭绕、开满不知名花草的山谷,他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那身影,穿梭在花丛与溪流之间,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在那些碎片里,那身影时常会低头,对他说话。嘴唇一张一合,语气时而温和,时而带着些许无奈的责备,时而又充满了期许。然而,在梦中,白深山听不到任何具体的声音,那些话语如同被静默的洪流冲刷,只剩下模糊的口型和那双注视着他时,总是蕴含着复杂难明情绪的眼眸——有关切,有严厉,有欣慰,还有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如今在梦中也依旧捕捉不到的、深藏的情愫。
“师尊……”他在高烧的漩涡中无意识地呢喃,带着全然的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孺慕与纠缠。
屋外,村落的重建在悲恸与麻木中缓慢推进。身处南疆密林深处,消息闭塞,道路险阻。即便有人冒死将灾情报往那遥远府衙,等待援助也如同期盼云开见日般渺茫。岭南地区地广人稀,山脉连绵如巨龙脊背,村落与村落之间,往往隔着数日难以逾越的险峻。一场大灾,便足以让许多聚落成为孤岛。此地仅有的一座大型城池和两座中型城池,辐射范围有限,更有数十个人口稀疏、堪称“集市”的小镇点缀其间,救援力量杯水车薪。
雾锁界这个村落,只能依靠自己。清理泥泞,重建部分尚能居住的吊脚楼,搜寻可能被埋的财物,安抚失去亲人的家庭……这一切,耗去了幸存者们整整半个月的心力。阿岩叔一家也忙于重整自家棚屋,只能偶尔抽空来看一眼白深山,留下些食物,见孩子依旧昏迷,叹息着摇头离开。
直到生活勉强重新步入一种伤痕累累的轨道,看着神婆家日渐凝重的气氛,老村长和几位村老才终于再次聚集,意识到这个孩子的问题,必须得到一个解决。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