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缓缓张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间暖阁式样的房间，一方铺着厚实棉褥的长榻，挨着窗。雕玉镂琼、奢华至极。

那个上午还与他同乘一剑之人，此时姿态随意地斜倚着榻上方桌，手中执着香箸。身披狐裘，脸庞与乌黑的长发都陷在一圈雪白蓬松中，瞧着十分暖和柔软。

莲花形银香炉中，丝丝烟气幽幽飘出，散发着白梅与甘松的气息。

这般画面，换作旁人来，定会赞叹一句美不胜收。

但赵璟在看见的一瞬间，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倒不是他不懂得欣赏美，只是现实与幻象差异太大，毫无真实感。

明明江南行本人是潇洒不拘居多，但眼前的幻影却这么一副温柔的样子，仿佛自愿藏在金丝阁中的鸟雀，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他还在观察之中，考虑要不要干脆转头离开换条路走，那点香之人施施然抬眼望向门边，手掌朝上，灵气丝丝缕缕升腾起来。

赵璟只觉眼前一花，上一秒脚还没迈进门槛，下一秒已经出现在那榻前，与那幽幽燃烧的香炉大眼瞪小眼。

而原本靠在榻上点香的人已出现在门口，抬手轻探向门外，却被一层看不见的障壁弹了回来。

幻影见他愕然看来，轻笑道：“好看吗？”

赵璟如临大敌地架起了剑：“你要干什么？”

“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呢，我只是当初设计者留下的一个花蕾罢了，打不过你的。”

幻影叹了口气，慵懒地靠着已然自动合上的门：“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你看看，你的朋友那处是什么光景。”

“先让我看到，我再回答。”赵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幻影顶着江南行的脸，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挥手现出一面水镜——仿佛并不在意赵璟说的是什么话，反正他都是要做这件事的。

像被训练好的鸽子，无论在何处放飞，都会稳定地前往固定的地点。

水镜之中，燕流云也在一间房内，但房中却流水般摆满了各色西州美食。

他刚入房内时还探头探脑，十分警惕，但当看到那丰盛的家乡食物时，仿佛被吸走了魂一般，竟是眼睛湿润了起来。

他并没有如饕客那般大快朵颐，而是意识到眼前都是幻象，狂风骤起，掀翻、打碎了美酒与佳肴。

在第一壶酒被风击碎时，燕流云骤然面色一变，仿佛被当胸一击，捂着心口吐出了一口血。

赵璟抓着剑的手指蓦然一紧，他倏然转头看向幻影：“你能不能让他那边停下来？！”

幻影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去，话音刚落，水镜之中的画面就变了。

燕流云已经使出的风系术法骤然止息，即将坠落破碎的食物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又托了回去。

他也没有再继续受伤了。

水镜陡然关闭。

“你看，只要对幻象生出认同，攻击它就是在攻击自己。”幻影赞许地笑了，说着便斜乜向赵璟的剑，“你拿着剑也没用，除非想自寻死路。”

赵璟不太想搭理这个幻影。主要是顶着江南行的脸，却如此柔丽作态，让他忍不住心生反感：“你辛苦做这些，就是为了问我一个问题？”

“是，你可要好好回答。若是不对，我恐怕会想杀了你的。”幻影缓步走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却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的话音轻佻，宛如飘飘上扬、落不到实处的羽毛，噙着笑的面孔却是极为温柔的。

赵璟下意识往后撤，后腰却撞上桌角，退无可退。

他抬眼直视这幻影，蓦然看进那双幽幽的眼睛中。

莲花的纹路在深黑眼底绽放，流动着暗淡的光，那张肖似江南行的脸在眨眼之间换了一副面容，花枝缠绕，荆刺锋利，鬼气森森。

赵璟瞳孔瞬间放大了些许，仿佛那莲瞳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强有力地拉扯着魂魄，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他只觉周身一寒，环顾望去，已站在漆黑焦土之上，身边摇曳着赤红的八瓣莲。

脚下的石碑锋利硬峭，上书几个遒劲的大字：轮回殿。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白无常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诧异道：“阳寿未尽，你怎的来了此地投胎？你可知凡人需得重新从牲畜、一花一草一木做起，如此七次，方可再世为人。”

他骤然惊醒，映入眼帘的仍是那张熟悉的面容。

幻影轻轻地、带着些期许地问道：“……你是谁？”

“逍遥峰赵璟。”

赵璟抬手用剑柄隔开二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为何心神浮动，仿佛还停留在那莲花摇曳的地府。

他不愿再看它幻化出的容貌，稍稍偏移开目光：“你既有这等本事，何必化作旁人模样迷惑我？”

那幻影似乎对他的答案不满意，有些意兴阑珊，俯身指尖轻点，抵住他的心口：

“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你的朋友想家，所以看见家乡的菜肴；至于你，你想的，是……”

幻影倏然破碎，纷飞的花羽往后退了半丈，又重新凝结成实体。

它打量着刚刚一剑刺过的原位置，挑眉道：“竟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大的气性啊？莫不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

赵璟冷冷道：“你若再口出狂言，便是千百倍回馈到我身上，我也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幻影嗤笑一声，霎时整个房间开始剧烈震动，墙粉簌簌掉落：“那不如看看鹿死谁手吧——我的问题你没有答对，很遗憾，今日你将永留于此。”

“可惜了，你长着这么一张脸，却与他毫无干系。”

幻影彻底褪去幻化的外表，花枝构筑的身躯虬结如恶鬼，硕大的花朵倏然在枝条的缝隙中绽开。

太可惜了。幻影心中仍在叹息，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却偏偏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人呢？

它还以为，那人创造了幻花三重，又留下它这个花蕾，总该有一天会回来看看的。

它万分激动地跑了出来，想迎接曾经的主人，甚至不惜事无巨细地布置出他心中想见的画面，却大失所望。

既不是同一人，它也不愿再留着这张脸了。

粗壮的藤蔓朝着榻前的人影猛然刺去，铺天盖地，接或不接，受伤都在所难免。

幻影倒是希望这小修士可以挣扎一下，再感受一番打出去的招式全都回馈到自己身上的滋味。这也是难得的体验，不是吗？毕竟一辈子就一次。

然而下一秒，它轻松自在的笑容就凝固了。

那藤蔓被数道锋利的剑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另两道雄浑的灵气直冲他而来，一道一路火花带闪电，另一道劲气惊人，蕴含着磅礴的灵气——

幻影被那道先一步到达的莹蓝色灵气拦腰斩断时，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错位的身躯，花羽从断处簌簌掉落。

“怎么会……明明只要有一瞬的动摇，便算认可了这幻化的造物！”它忽而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道，“你一直都觉得我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它已经把外表模仿出了十成十，性格也是照着摄取的记忆来的，怎么会一瞬都没有让他动摇？

赵璟深知打架不能听人说废话，迟则生变，利落地又补了一剑。

他一直没怀疑过眼前人是不是真的江南行——这很难理解吗？他确实是喜欢温柔的人，可能幻影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造出一个过分柔和熨帖的江南行。

但真正的温柔，不是面上时时带笑，淌着蜜似的甜。

是一种转瞬即逝，不留神就很难捕捉到的理解与宽和。

好似已经明白一切，清楚地看见他的情绪，了然种种落寞、焦急与郁结，不开口评价，也不过分惊讶，像明月光一样静静包纳万物，从不会炽热到难以忍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感念、尊重的是这样的师父，而不是一具温柔的漂亮皮囊。

那幻影试图将这种转瞬即逝的神情凝固下来，却只能摹其神态，不能复刻那天生的气质。以至于模仿的成品过于轻浮，叫他在第一眼就觉得拙劣。

“我的剑气用了一道了？”纸人师尊一动，忽然飞了出来，摸了摸他颊侧一道被乱飞的藤蔓碎片擦出的细小伤口。

“——啊？”赵璟呆在原地，随即脸上一热，“师尊你、你一直都看得见吗？”

“只是分神看了几眼。”江南行的声音有些古怪，仿佛憋了很久终于能一说为快，“好徒弟，没想到我在你心中是这种形象……”

赵璟顿觉五雷轰顶，百口莫辩——冤枉啊，他才没这么想！

但仔细一想，这处幻景，以及那幻象的表现，确实十分……引人遐想。

好像他就是因为心里想看到这样的江南行，幻象才如此做的。

但他怎么可能是那种龌龊到肖想师父美色、还要把人金屋藏娇的禽兽啊！！！

早知道，他就该补完刀后，站在幻影的尸体旁边把心里想的一股脑都说出来……现在他再狡辩，还有说服力吗？

赵璟不知为何，觉得好像怎样解释都没有说服力。

总不能是因为……他其实真有那么点心虚吧。

就一点点，对于师父成天花蝴蝶一样扑棱来扑棱去的不满。

绝对无关风月。

纸人师尊随口一说，忽然发现自家徒弟整个一六月飞雪无比幽怨的状态，丝滑溜下去拍了拍他的脖子：“没事没事，我不是怀疑你。”

“真的吗？”赵璟勉强道，“师尊，我可以解释……”

“不用。”纸人坐在他的肩膀上，深知揭过一个话题的最好方式就是开启新话题，“燕流云呢？你们已经过了这三重，速速回来吧，我这边还能拖会。”

赵璟这才想起来还有个燕流云。

一出门，就看到了东张西望的燕流云，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全不像还吐了口血。

燕流云也看见了他，面色一喜，劈头就道：“方才一离开那些骷髅，我身边就冒出来一个冒牌的你，你猜猜是谁救了我！”

“谁？”赵璟疑惑道。

燕流云献宝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团体型极小的元神从他手心中探出了头。

这如水般缓缓起伏的灵气看着很眼熟，赵璟先是惊讶，而后凝重道：“无情道主修水系术法，莫非是……漱玉真人？”

燕流云猛猛点头：“很有可能啊！他杀第一个幻影的时候秋风扫落叶一样的，但是我碰就很温和。你碰一下试试？”

赵璟伸手慢慢碰到那团元神周围的灵气，见它没有躲避，试探地问道：“……前辈，您是无情峰的人吗？”

那元神没有回答，骤然一凝，光华流转，倏然朝一面墙壁飞去，绕着那墙面转了几圈。

那墙壁的颜色似比周边更深一些。赵璟和燕流云赶到墙前，一个炸土一个刮沙，很快就把那面墙里的东西刨了出来。

赵璟本还以为被它藏在墙里的该是最重要的东西，譬如肉身或是本命剑，结果出乎意料，是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是一支金凤钗。

“道清宗见此物，如见我。”那团已被赵燕二人认定是漱玉真人的元神语气很平静，“此处机关甚多，你们须尽快走，我化形护送你们出去。”

赵璟与燕流云皆没有异议：“好，麻烦前辈了，我们一出去就会找宗门禀告此事。”

那元神闻言，渐渐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青年，面容平静如水，不似其他无情道那般高冷出尘，反而有种安闲自在的气质。

他身魂分离，先前一直在用神识感知四周事物，此刻第一次睁开了眼，视线却陡然落到赵璟脸上，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泛出一丝带着惊讶意味的涟漪。

“……竟然是你？”

江南行整肃第一人——赵璟。

其实按照经典师徒狗血文的套路，应该是这样的：

师父or师父的幻影：呼吸

徒弟：他好美！他勾引我！完了，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我真是个坏徒弟。

就是说这种也挺好看的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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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幻花三重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