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遮月隐

“我怎么了?”赵璟疑惑地问道。

漱玉真人是二十年前离宗并杳无音信的——那时他都还没出生,按理说不该见过他啊。

青年眼神里似有几分复杂的意味,正要开口,忽而一阵地动山摇。

他只道:“这里快要崩塌了,走。”

飞舞的沙砾穿过他半透明的元神,如水般的灵气蔓延开来,如同丝带一般往迷宫中不断延伸。

漱玉真人闭着眼睛,灵气却如同有向导一般顺着迷宫交错繁杂的路寻找着出口,地下的巨大迷宫,枯骨堆叠的黄沙之厅,潺潺银水,万剑之冢……

他睁开眼,千万股灵气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一股,指向了最安全的出口。

“顺着灵气走。”漱玉真人伫立在原地,半透明的身躯渐渐模糊起来。他看着两张年轻中带着单纯的脸,又道:“注意安全,别让师长担心。”

这句话很平常,但在此情此景,就多了一番让人悲伤的意味。

他连身躯与完整的元神都没有,看着同天下所有无情道一般冷冷冰冰,却保护着两个素不相识的后辈,毫不怀疑地将私藏的信物托付给他们。

赵璟与燕流云皆行了一个独属道清宗的、弟子对师长的礼,不多废话,携着那装着金凤钗的木盒,沿着水丝带般的灵气疾奔而去。

一路墙皮不断剥落,暴露出深黑如铁的内质,这迷宫初进时还宛如静谧的无人之地,此刻已经露出越来越多狰狞的疤痕。

漱玉真人给他们指的路没有经过那一片骷髅,而是直通迷宫内一处裂开的天花板。

燕流云看着那裂口,莫名其妙的方向感忽而发挥了作用:“这不会是花园里那处塌方吧?”

“能出去就好。若是摘星阁真要销毁此处,我们得尽快。”

赵璟想到那黄沙掩埋下的数百具骷髅,和漱玉真人半透明的元神,顿觉时间紧迫、心口沉重,仿佛有如风白驹在身后无形地追赶着。

如果这片地下的黑暗王国真的被掩埋破坏了,所有枉死的魂灵不就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吗?

燕流云估摸了一下裂口的大小,果断道:“你先上!”

那裂口只是地质变化造成的裂隙,并不是正儿八经的洞,赵璟的灵气属性优势在这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小范围爆破不在话下。

终于从大地深处爬出来时,果真如燕流云猜测的一样,这道裂口直通夜色幽暗的花园,那白天里突如其来的塌方,实则是地底崩塌震动的产物。

燕流云紧随其后,刚探出一个头和半个肩,就被卡住了——他有一半的异域血脉,身形实在宽广得多。

还不待解救被卡住的小伙伴,赵璟就透过面前掩映的花丛,不远处花前月下立着两道身影,其中一道赫然是明晃晃的摘星阁装束!

他赶紧将正努力把自己拔出来的燕流云又按了下去。

这一冒头就要被摘星阁弟子逮个正着了!届时他们怎么解释,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后花园双双打地洞?

半个时辰前。

与仰慕已久的剑道前辈能聊得如此投机,莲玄星实感飘飘欲仙,幸福得仿佛已经掌握原地漂浮的奥秘,都感受不到脚下地面的硬度了。

聊着聊着,他按捺不住,热情地邀请江南行夜游花园——宴席之上毕竟人多眼杂,有许多话都只能客客气气地点到为止。

人就是天然有得寸进尺的心理。

江南行自然应允,打着扇子轻声细语地陪他聊天,不经意间诱出了许多情报。

比如,摘星阁阁主已经闭关许久,预计今日或明日出关,与各宗人士共商青云会大事。

再比如,摘星阁看似密不透风,但实则许多得力干将都是这几十年才出现的,展现出了远超寻常剑修的谨慎果断。

倒是奇事一桩。眼前这位首席就是很典型的摘星阁特产剑痴,远称不上精通人事,更不必说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这样一个盛产剑痴的宗门,是万万没有能力编织一具绵延几十年的大网,密不透风地残害修士的。

有能力的,是那群几十年来骤然出现的“得力干将”。

——这群人会不会和小徒弟身上莫名其妙出现的“鬼”有关系?

莲玄星见他眼睑微垂,似有些飘神,心知时候不早了,自己若再没点眼色缠着不放,无端讨嫌就不好了。

他于是笑道:“今日一见江峰主,果真比传闻中更加风姿过人,我……”

江南行忽而心头一动,余光扫过莲玄星身后。

花丛处冒出一颗脑袋,紧接第二颗冒了个头,又缩了回去,活像两只谨慎的小鹌鹑。

莲玄星似有所感,眼神向后偏移了一些,就要转头去看。

江南行折扇倏然一合,扇尖轻巧地一探,勾住莲玄星的腰将人拉至身前。

清亮如银的月色下,他垂眸看着眼前人有些惊慌的面孔,嗓音平和轻缓,宛如清风拂过山岗:“那你为何不仔细看看?”

距离如此近,莲玄星脑子“嗡”的一下就蒙了,嘴上也打了结巴,眼神下意识地往侧边飘:“您……您开玩笑的吧。”

见他眼神乱飞,一个劲的往旁边送,江南行用折扇拦住他有些偏转的脸颊,温和却不容置喙地迫使他抬头看自己,话音中似有几分幽怨:

“难道我除了剑法之外,就没有值得莲首席注目之处了吗?”

莲玄星瞬间不敢乱动自己的眼珠子了。

他鼓起勇气抬眸去看时,只一照面,就被那双深致清明的眼眸捕获,皎若寒月,是与先前的温煦全然不同的淡漠。

这样垂眸俯视着他,恍若一片出尘绝世却毫无情绪的剪影,却让他有种……不可言说的兴奋感。

莲玄星顿时将刚刚在脑海中闪过的一点不对劲抛到九霄云外。

熊熊燃烧的仰慕之中,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早听闻逍遥峰峰主素有风流之名,就算是被调戏,他也认了!以江南行的姿色,能被玩弄感情都算自己艳福不浅。更何况,与这等合道期修士交好,对自己的修为也是大有裨益啊!

莲玄星一时心潮澎湃,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提升机会,主动开口道:“江峰主何等风采,便是不直视也铭记在心。在下不才,一直潜心钻研剑道,也算小有成就,又恰好与峰主的灵气同根,不知可否与您……”

“双修”二字还未吐出口,折扇簌然一展,静默地挡在二人中间。

眼看着花丛后面,两个小的都聪明地趁机跑了,江南行轻叹道:“莲首席,凡事都讲究一个水到渠成,这样心急……就不可爱了。”

他轻飘飘地合上雕花折扇,浸在月色中的五官线条清晰而利落,极淡然也极锋锐。那双眼睛不再微笑时,重叠的花影下,深蓝在眼底如墨染般晕开,冷得叫人心颤。

被仰慕对象这样略带怜悯地评价,又若即若离地推远,莲玄星只觉无地自容,一阵恼恨又冲上心头——

随口挑逗一番,然后倏然冷淡至此,这确实是在把他当玩意儿耍弄吧?!

莲玄星气得声音发抖:“我固然有得寸进尺之过错,但若您无意与我交好,我又怎会如此冒犯?”

“我与你‘交好’……”江南行说出来的话却是冷淡得叫人透心凉,“你有什么证据?”

莲玄星面色霎时红白相间。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方才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人从头到尾不过是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而他却心潮起伏,任由对方牵引着情绪。

殊不知对方只是随手拨弄他几下,就像驯养的灵兽一般,此刻可以抚摸,转瞬之间就能阴晴变幻照着脸扇。

他不能再失态了。莲玄星投过来深深的一眼,行礼道别,拂袖而去。

江南行瞥了一眼这人强压怒火的背影,确认走远并不会折返后,心中生出些疑惑——他不过是随口糊弄几句,态度应当也不差,还真有人气成这样啊?

就这还剑修呢。情绪不稳,难成大器。

赵璟埋伏已久,见那个家伙冷着个腮帮子终于走远了,飞一般掠了回来。

跟在他身后的燕流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速度这么快了?他都有点望尘莫及。

“师尊,我们拿到了漱玉真人的信物……那首席没有对你不敬吧?”赵璟勉力保持面上的平静,但话音中还是有掩盖不了的急切。

他和燕流云溜走之时,恰好听到那人不知廉耻的请求,着实大为震撼。

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师尊不就和他说了两句话吗?

江南行选择性忽视后半句话,神识在俩灰头土脸的小鹌鹑身上扫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大碍后放了心,道:“什么信物,给我看看。”

赵璟依言取出金钗递过去,江南行只瞥了一眼,便肯定道:“确实是他的。”

他灵气一灌注进去,那金钗上就有画面浮现,竟是提前施加了记录影音的术法,只待催发,便可将那剑冢深处的画面如实暴露出来。

早就接到江南行一通未雨绸缪传音的林峰主终于抵达,知晓了来龙去脉后,忍不住扶额叹息。

他很快就决定下来,由宗门出面,召集各宗掌门,将摘星阁残害修士、以邪道修炼一事公开,并要求其释放漱玉真人,对造成损失的道清宗及各大小宗门做出补偿。

以及,将那些枯骨都好生收殓,魂归魂,土归土。

燕流云一听就懂了:“摘星阁经此一役绝对元气大伤,这种事儿肯定最后还得我们宗门收尾,到时候我们一起帮忙吧?”

“好。”赵璟摸了摸存放着为明灵体的锁灵囊。

对漱玉真人的营救从此刻便要开始,是以林峰主一通急传音,摇出了正在房间内闭目打坐的无情峰峰主,以及还在宴席上嗑瓜子的郑多柔,还告知他们有什么战神好友就一起拉过来。

向摘星阁这种大宗门发难,只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是不够的。

论战力显然是在现场的江南行最强,但林峰主百忙之中还特意强调:“打架的事,师弟你不许去。”

江南行点头,表示服从安排。

林峰主却是警惕心十足:“赵璟你看好你师父,不准他乱跑。”

燕流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对着徒弟训师父的奇景,惊奇地来回打量。

赵璟亦心照不宣地点头。

完全由宗门出面,这样他和燕流云就能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

揭露如此丑恶行径,固然是可扬名九州的大功一件,但赵璟并不想要这份声名显赫的“功劳”,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贡献。

雷厉风行地安排完了,林峰主眉头却更加紧锁,眼风如刀地扫过三个胆大包天的身影。

平日最为和蔼可亲的小老头这样严厉,仿佛就要秋后算账,赵璟与燕流云第一次享受这种刺头才有的待遇,不由得稍稍往刺头专业户——江南行身后躲了躲。

林峰主眼眸微眯,对着平日里最照顾的师弟,和最听话的两个弟子,有心想骂,最终只是扶额苦笑:“这么大的事,你就放心让两个孩子去?”

“其实也不大吧,我不过是吐了口血。”燕流云悄悄和赵璟说小话,赵璟无奈一笑,心想你可差点要被那幻影结果了,兄弟。

作为在场年纪最大也最有经验的叛逆人士,江南行十分理直气壮:“弟子都是需要历练才能挑大梁。况且我在他二人身上都放了灵气,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燕流云懵然探头:什么时候的事?原来他身上一直有防护甲的吗,他还以为这是逍遥峰独苗苗赵同学才有的待遇。

林峰主眉头紧皱:“就算如此,也不能……”

“师兄莫急,后面的事更大,还有劳你多费心。”江南行劝慰道。

“……罢了,罢了,也是大功德一件。”林峰主叹息道,“若能把漱玉找回来,得罪摘星阁也无妨。待会我便以议事之名召集各宗掌门,但愿多柔他们能快一点打进剑冢。”

“行了,你师徒俩找个外面的地方落脚,该休息休息。流云跟我走,今晚你好好学着,以后有的是和各大宗门扯皮的时候。”

林峰主接过那金钗,停顿几瞬,放入袖中。

恰一阵月光明亮,赵璟看见那金钗上有一行细小铭文,题的是“不悔当年赠木桃”。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若不是漱玉真人乃是无情道修士,赵璟定会推测这是道侣送他的。

但无论是谁送的,至少现在回到道清宗手中,漱玉真人归宗的希望就又多了一分。

他嘱咐他们别让师长担心时,或许心里会想着,自己失踪许久,便是那个让师长多番劳忧之人。

但无论离开多久,这些人始终在等他回家。

灵活自由的水,与那些少年修士一样,本不该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成为他人修道路上的养料。

林峰主把燕流云领回去了,走的时候没忍住,兜头拍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他师徒二人关系十分和睦,边走边聊,只是聊的话题听起来叫人心生恐惧。

仿佛出门一趟,道清宗的天都快塌了——九峰又平添许多亟待解决的事,凌波峰与无情峰的弟子私下真人快打,演化成大规模聚众围殴,据传信来报,邪恶的无情道平均一打三,把凌波峰从上到下通通揍了一遍;万兽峰数十条剧毒大蟒逃窜至今仍不知所踪,引发全宗上下恐慌;外门弟子上《简单炼丹学》时,把白玉津的教室给炸穿了个窟窿……

但这纷纷扰扰,与逍遥峰的独苗师父与独苗徒弟暂时没有什么关系。

江南行似乎在林峰主走后就陷入了沉思之中,在花下踱着步。

赵璟不愿打扰他思考,一时又无事可做,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走走停停。

绕过一个方正花坛的拐角时,江南行忽而顿住脚步。

赵璟有些懵地看他:“怎么了师尊?”

“——为何会如此顺利呢?”江南行心头一股怪异感挥之不去,拍了拍额角,转身朝赵璟头顶伸出手。

赵璟不明所以,微微低下了头。

半晌没有动作,赵璟有些疑惑地抬眼,难道不是……要摸一下吗?

江南行确实是如此打算。但手抬到一半,又觉不妥,就要放下。

小徒弟下意识的动作,却让他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一时不上不下,心也摇摆不定了起来。

深黑的夜,云遮月隐,猩红粉白的花也蒙上一层暗灰色的影。

向来都是四周环境有柔和的光,才映到人眼中,便有了光华流转、剪水秋瞳等等赞美之词,其实本不过是光影赋予的错觉。

但此处分明光线晦暗,赵璟的眼睛却清澈得惊人。

对上那眼里少年人一览无余的诚挚与关怀,江南行心下有些动容,罕见地做起未雨绸缪的长期打算来——

“待这次回去之后,我便教你一些东西。”

赵璟眼前一亮:“那我可以学流霜三绝吗?”

以往他只听说逍遥峰的流霜三绝天下闻名,梦寐以求许久,还以为是传承悠久的剑法。

但现在知道了师尊的剑就叫“越流霜”,那这剑法应当是他自创的吧?

这般近水楼台,此时不学,更待何时!

江南行道:“你想学就……”

赵璟忽而耳边静滞了一瞬,他能看见江南行嘴唇的开合,却听不清后半句话在说什么。

熟悉的撕扯感滚滚而来,淹没了一声一声的心跳,与世界上无数细微的声音。

钻心的绞痛如电流般席卷全身,五脏六腑都如置火中。

——灵气逸散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被强硬地牵扯出体的,是他的魂魄。

自家徒弟步步紧跟,摸!放心地摸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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