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还是没咬什么,到了夜晚,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床上。
四周一片安静,半梦半醒间,赵璟脑中陡然灵光一现,垂死病中惊坐起——锁灵囊!
他怎么把为明给忘了!
当初锁灵囊重了一点,他一探便发现里面多了个易为春的元神。但那时他感觉这两人的元神状态都很差,便打算放着再养养,没有打开看。
这一养,就是半个月过去了。
赵璟忙不迭地解开锁灵囊,一缕凝实许多的元神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晕头转向的:“请问,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赵璟忙道:“抱歉抱歉,我把你给忘了。现在过了大概半月有余。”
“无事的,我还得感谢你。”为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把我放出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吗?”
赵璟想了想:“这个先不提。你日后打算如何?”
为明大概说了一些想法,赵璟听着觉得这人其实很有主见,善于从大局考虑,也放了心。
听着听着,他忽而看见为明身后飘出几根红色的丝线,散发着淡淡的莹光,便抓了一根离得近的。
捏在手里轻飘飘的,很柔软,像有生命一样不断收缩。
“道友,你在抓什么?”为明茫然道。
赵璟闻言比他还迷茫,捻起那根红线,递给他看:“你看不见吗?”
为明摇头。
难道这种东西元神是看不见的?
赵璟更好奇了,挽起那根最粗的红线,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字眼——“生”。
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顺着手指落入他的脑中,仿佛就在识海中上演,琐碎而平淡。与一对夫妇的对话、修炼时所见、壮美山河……
赵璟看着眼前的画面,问道:“为明,你可曾去过西域圣湖?”
“去过。”
那便与这画面对上了。
这世间竟还有如此神奇之事,能将一个人的记忆寄托在一根根红线上。
赵璟知晓窥探他人记忆是不道德的,但奈何眼前奇景千载难逢,他实在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十分纠结地看来看去,最终还是决定忍痛放手。
为明不理解眼前人在虚空中抓什么,但能懂他的眼神,便笑道:“道友若是想做什么,不必问我。就当是我感谢你的恩情吧。”
“多谢!”赵璟眼前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但你不必和我言谢,方回又不是我杀的。”
他干脆埋头一根根地把红线挽过来。
有的红线触碰时会冒出回忆的一部分,有的却不会。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一根都有自己的名字,只要一上手,赵璟就无师自通地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
生、伤、憎、业……
这种感觉非常神奇,就好像世代为匠之人,忽而接触到了熟悉的工艺,那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就盈荡在胸口。
赵璟一边研究一边和为明聊天:“你和你师兄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俩感情真好啊。”
“刚入门吧,我也记不得具体哪一年了,大约是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我还觉得我们的名字有些像……”
赵璟手背无意间扫过一根线,那一根本就气弱,现在更是直接断开了。
“情”?
为明话语突然一顿,非常流畅地说了下去:“那一辈确实轮到‘为’字,他是春日出生,便叫易为春,我出生时日月同天,便叫易为明。”
赵璟怀疑自己漏听了什么:“你不是叫为明……你和你师兄怎么就是兄弟了?”
易为明有些不解:“我是叫为明,但我也姓易啊。我曾被人牙子拐过,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块写着为明的铜牌,所以有段时间叫为明。好在后来被亲爹娘认回来了,便又有了姓。”
赵璟的脊背蓦然窜上一阵凉意。他在之前的“亲”线中看到过,为明自从被人牙子拐走之后,就没有再回到原来的家。
事情越反常,他却越发冷静:“所以,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在不久之前,为明的答案是——十二三岁刚入门的时候。
易为明露出了回忆的微笑:“我八岁那年就又回到家中了,那应该是我有记忆以来的初识。”
赵璟定定地看着他,基本能确定为明没故意耍弄他。
那就是他无意中弄断红线的举动,让过去发生了偏移。
为明从“从未回到原本的家中”,变成了“八岁时认回了亲生父母与哥哥”。所以,他就变成了“易为明”,认识易为春的时间也变了。
赵璟错眼一扫,隐隐觉得那根“亲”线似乎粗了不少。情爱的失落,换来的却是亲缘的更进一步?
不知为何,他十分肯定——这等行为改变的不仅有过去,还有未来。眼下区区数根红线,排列的方式一旦变化,一生也会相应地变动。
这种自然而然的确信,叫他的心绪陡然复杂起来。
就像人之于蚂蚁一般,人可以扔下几粒食物的碎屑,给它们带来意外之喜,也可以一脚踩塌蚁穴,带来灭顶之灾。
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俯视着,而蚂蚁对头顶的庞然大物一无所知。
如果他可以干涉他人的命运,他还能算人吗?
那他又是什么东西?
易为明静静地飘着,不明白他为何倏然沉默。赵璟怀着一点希冀,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中了邪术的不适,或者如梦似幻?”
易为明很平静:“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道:“我好像一直坐在家中的小院里,在桂花树下喝茶,不知是桂花先落进我的茶碗里,还是院门先被打开。
“其实进来的会是谁,我也无从得知。因为我一直生活在院中,不知院外有何等风雨,只能数着随意掉落的花粒,和突兀越进墙来的黄鹂。”
“只不过有一天我决定推开门,去真正地见那只歌唱的黄鹂,却看见它躺在水里,已死去多时。其实我若不去推开那扇门,它还是会在我的石桌上蹦蹦跳跳。”
一语落地。
赵璟突然醒了。
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是黑黝黝的房顶,窗外林叶被风吹动,簌簌的声音低沉地起伏。
赵璟重重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只是做梦而已,只是梦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他还是正常的人。
只是这梦也太真实了。呼吸和触感无一不真,每句对话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为什么会做这般朦胧又无厘头的梦呢?
骤然惊醒,赵璟一时也再睡不着,便简单套了件外衣,出房闲逛。
深夜的逍遥峰看着像未开垦的野山,一点灯火也无。赵璟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闲逛,忽而听得几声隐约的弦音。
他循声而去,直到走入一片垂落着青色纱帘帷幔的水榭,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走到江南行住的地方来了。
奇怪,难道别柳院的各个区域都是联通的,中间没有任何禁制?他分明记得从前闲逛的时候,都进不来这些地方啊。
青纱飘起又落下,重重帘幕掩映之中,一方木案,一点长灯,一把瑶琴。
修至合道期早就不需睡眠,江南行坐在琴前,百无聊赖地拨着弦,一声声流水之音自指下迸发,银白微蓝的月光落在指尖。
他夜晚的衣着和束发十分随意,没有旁物干扰,那极为标致的五官就清楚地显现出来了。
便是世间最妙的丹青手汇聚一堂,也难描摹出眼前这一种气质,介于浓墨重彩与清新俊丽之间,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赵璟第不知道多少次意识到,自家师尊假如不张嘴,着实是世间罕见的风流人物。
当然,张了嘴也是世间罕见,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又睡不着?”江南行没抬头,但给他指了一个位置。
赵璟乖乖坐下,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弦,不似音修那般仙风道骨,反而像人间的延绮公子,富贵而清闲,散漫地调风弄月。
一开始正襟危坐,后来赵璟干脆趴在案上,在清凉的月色里闭上眼,风声、水声、琴声都顺着木案传进骨头里。
月光像是射进来的目光。
赵璟微睁开眼,没有温度的晚风轻抚眼睑:“师尊,我总觉得还像在做梦一样……我会不会不是人?”
“你是说,活了十几年,突然发现自己是域外邪魔、妖精或者鬼?”
“也不是没可能。”赵璟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臂里,温热的呼吸在脸与桌案之间的一小块里来回。
“那你可快招了吧。”一双温暖的手落在他发顶,那手的主人轻笑道,“若你真是异类,这世上你只能同我说了。”
——
赵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趴在桌案厚实的毡子上,听着耳边潺潺流水般的琴音,就仿佛落入一片温热的波浪中,迷幻而宁静,没有一丝梦魇侵袭的痕迹。
再醒来时,他已经在自己的床上,妥帖地盖着被子。赵璟茫然了一会儿,正打算去把速行鸡从清晨的睡梦中唤醒,好好操练一番,却一开门便惊闻噩耗:燕流云发疯了。
这个消息被兰凌枝带过来时,赵璟险些吓得心脏骤停。
兰凌枝凝重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昨日夜巡轮到他。没走出几步,便看见一个雪玉峰弟子热情洋溢地同一条大黑犬握手拥抱,那架势,跟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似的——还含泪道:“我怎么会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呢?直到今日我才幡然醒悟!”
兰凌枝不敢刺激这个疑似发了癔症的人,遂打晕了送去治治脑子。经过长老们彻夜会诊,以及燕流云自己的供词,得出的结论是:白天吸入的那喵喵粉,导致他误以为自己是条犬。
而且他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为什么人话说得这么溜、身形也比一般犬高大,仿佛开悟了一般坚定,直到现在也没做回人来。
兰凌枝:“所以,我来带点证物,长老们要研究怎么解。”
赵璟没想到还有这种后续,二话不说就倒了一半给兰凌枝——这喵喵粉他暂时不敢再用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解锁什么新功能。对手还没怎样,自己人先折一半。
亏那器修收他这么高的价格。
别柳院一来人,江南行就知道了。待兰凌枝走后,他倏然出现,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喵喵粉真有如此奇效?给我也来点。”
赵璟犹豫片刻,对师父的信任还是压倒了担忧,给他也倒了一点。
师尊毕竟是合道期,应该不会有什么效果吧?
江南行放在指尖闻了闻,片刻后无奈道:“似乎没用。我还是人。”
赵璟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见江南行掐了个诀,头顶凭空冒出两条雪白柔软的兔耳。
他惊呆了:“师尊,你……你不是说好了是人吗?!”
“人本来就有兔耳朵啊。”江南行理直气壮得很:“你怎么没有,嫌压个子长不高割了?”
燕流云的想象只停留在想象上,毕竟能力不足,他没法真的变身。但江南行不同,随手变一个轻轻松松的事。
严格来说,其实这效果在师尊身上真不太明显,至少他没觉得自己是只兔子,只不过是一个应该长兔耳朵的人罢了。
赵璟终于明白,为什么为他打造喵喵粉的器修收费这么高,交货时却那么自信。
当时,那器修拍着胸脯自夸:“你就放心吧,绝对好用,而且充满惊喜,一定对得起你的钱!”
连合道期都能中招,能不自信吗。
但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是动物这种事,跟打架没有半分干系,分明是那器修的恶趣味吧!
赵璟看着江南行两条柔顺地垂下来的兔耳朵,心想他是不是也不小心误吸了,怎么感觉师尊确实是垂耳兔呢?
虽然绝非一般兔子那样乖巧胆怯,但不管做什么表情,配上这毛绒绒的兔耳,都只让人想戳一下。
赵璟深知看一眼少一眼的道理,但还没有狗胆包天到敢戳师父的脸,在心底谴责完自己的大逆不道后,悄悄伸手捋了一下蓬松的耳朵尖。
耳朵尖动了动,江南行转头看过来,要笑不笑的:“软吧?”
赵璟立马低头,乖乖认错:“抱歉师尊,我只是好奇,下不为例。”
江南行被这态度良好且无比迅速的认错噎住了,扇子一收,非常高冷地走了。
赵璟连忙拉住他:“师尊你去哪儿?”
“我今日打算下山寻友。”
赵璟:“我和你一起去!”
江南行意味深长道:“你十天之内就要打赢速行鸡,还有时间陪我下山?”
“可以,我很快的。”赵璟十分坚定。
让顶着兔耳朵的师尊一个人下山,谁知道会有多少人管不住眼睛乱看?他必须得跟着!
神父:Tell me your sin(告诉我你犯的罪)
小赵:我大逆不道
神父:You are forgiven(你被宽恕了)
小赵: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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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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