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临殿,听雨阁
深夜刚下过场大雨,浓云散去,月华大大方方洒落在窗边的床榻上。
男人消瘦的脸铺着层银霜,看起来比白日更苍白憔悴。
他的睫毛纤长,微微卷曲,如同一柄小扇子颤抖着,被指尖按压着的唇瓣开阖,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呓语。
“爹……娘……大哥……”
一对烟青长眉紧蹙起深深折皱,瘦长的十指揪紧胸前厚厚的锦被,额上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很快被一只拿着发带的手轻轻擦去。
孙泠衍猛地睁开眼,迷离的琥珀眼眸渐渐变得锐利起来,警惕的扫视屋内,像一只身处荒野的弱兽,仔细的分辨可能隐藏在暗处的天敌。
熟悉的卧室里没有摆件和挂画,仅有一张楠木圆桌,桌上是茶水和油灯,底下是两只梨花木绣墩,敞开的窗户月色如昼。
一眼就能确定,屋内没有人。
敞开?
是了,是他让鸢紫不必再关这扇窗。
呵,早知道他们已经什么都看见,根本没必要做多余的事。
孙泠衍自暴自弃的重新闭上眼睛,梦魇再次聚拢来,像粘稠的海水,不断的拉着他的意识往下沉,下沉。
眼皮跳动。
不对,还是很不对。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干燥的,和往常不同。
凉意就像深渊里的怪物,越是低头凝视,越是会从脚踝悄然攀上心头。
“扑通——扑通——”
鼓膜心跳擂动,孙泠衍睁开眼,屏住呼吸,缓缓转过身,眼瞳猝然紧缩。
身后,一团白影盘膝坐在床榻内侧,对方正低着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和他对视上。
“啊!”孙泠衍双手肘撑着床向后退开,白影扑在他上方跟着向前爬。
往日床边都会放着轮椅,无论什么时候孙泠衍醒来都可以自己下床,偏偏今天轮椅被削坏,鸢紫送去修。
被迫到床沿处,孙泠衍瞠目瞪着笼罩在上方的白影,惊怒交加:“你他妈有病啊,半夜三更躲在这里干什么?”
“哥哥,你还记得我,是吗?”少年一字一顿,虽是疑问,语气全然肯定。
孙泠衍一怔。
少年清透的眼眸在月光中镀着层异样的温柔绻绢,如同多年前某个夏季的午后,在青草地里睁开眼时看到的人儿一模一样。
不,不一样。
手指骤然蜷缩成拳,指甲狠狠刺入掌心,他冷下脸,“半夜三更你在这里做什么?”
“哥哥,你明明上次在宫门前见到我就认出来了。”少年委屈的眨巴着眼睛:“为什么假装不认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孙泠衍撇开脸:“不是跟你说不要来了吗?有事我自会差鸢紫联系你。”
苟不理:“哥哥.......”
“没听见吗?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你的储琉宫去。”孙泠衍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把人推开,咬牙切齿吼道:“别让我说第二次。”
苟不理跌坐在床上愣愣看着他,从那张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熟悉的温柔,心中骤然生出无比的焦躁,如果拿刀能逼得他承认,他会毫不犹豫这么做。
孙泠衍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刚要睁开,就听到少年诘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的发带缠在手上?”
孙泠衍面色陡然一僵,下意识按向自己的右手小臂。
比平时薄,上面的东西没有了。
孙泠衍脸上顿时青白交加,一时不知道该气自己警觉性太低,还是该气少年趁自己睡着不问自取。
他的视线落在少年手里握着的两条发带上,一条干净洁白,一条微微泛黄,喉结滚动,好一会才平静开口:“那不是你的。”
少年眉头轻轻一拧:“哥哥这话自己信吗?”
孙泠衍瞥了他手中的发带一眼,嗤笑:“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与你非亲非故,以前的确不曾见过,小兄弟,你认错人了吧。”
少年手攥紧发带,眼眶发红:“哥哥你真的太过分,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孙泠衍不堪其扰的打断他,解释道:“我今日受伤你不是看见了吗?是医使回来后给我包扎伤口,我忘了拆下来。”
少年眼底透出别样的执拗,捏着其中净白的一条:“这上面有我头发的味道,止血粉的味道,你的血味,就算清洗过一百遍,我也能闻出来。这是我上次宫门前给你止血的那条。另一条.......”
孙泠衍冷笑:“小小年纪,这么爱自作多情吗?既然你那么喜欢,就送你了,这么闲不如想想怎么夺回你的传承之力。”
苟不理双手前撑,向他凑近些,不解的看着他,“哥哥,你在躲避什么?我就这么让你避恐不及?”
孙泠衍见他突然靠近,下意识的要向后挪动拉开距离,焉知撑在身后的手掌一空,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床下栽去。
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一紧,下一秒整个人就被一只手臂捞回床上。
“哥哥,当心。”
感受到少年混身温热的气息将自己包裹,孙泠衍垂眸掩住一丝猝然的慌乱,却扫到自己空荡荡的下摆,慌忙扯过被子,盖在腿上,怒斥:“放开!”
笃笃
外头有人在敲门。
很快传来鸢紫的声音:“公子,怎么回事?”
“没事。”
孙泠衍瞪着苟不理,压低声音,“马上走,以后不许晚上到我这里来,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苟不理揽着他腰的手臂更紧了,两腮鼓起,“我不。”
鸢紫早就听见里面有人喊‘哥哥’,闻言暗自一笑,孙泠衍这般偷偷摸摸,这两人果然有猫腻,白天装得跟不认识似的,大半夜私会在一起,还挺有情调的。
她偷偷凑近,将耳朵贴在门上。
屋内立刻传来少年的痛叫。
鸢紫狭眼大瞠,我滴个乖乖,孙公子厉害啊,可是他……不是.........呃........
苟不理看着手背上高高抬起尾巴的蓝血蝎,伤心欲绝的放开孙泠衍的腰。
“哥哥明知道毒不死我,却老是用它们来吓唬我,是因为当年在毒虫谷,我说我最害怕虫子,要跟着哥哥走才不怕吗?”
孙泠衍抿唇,面色阴沉。
少年伸出舌头边舔着伤口边盯着他道:“其实当时我是骗哥哥的,我想陪着哥哥采药,我怕哥哥不小心又给摔到哪个坑里去,我怕如果我不在,天绝谷里没人敢进去,哥哥再摔伤腿困在洞里出不来可怎么办.......”
孙泠衍怒喝:“够了!”
靠着雨露,他好不容易撑到第六天,六天六夜被困在湿漉漉的陷坑里,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就在要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一个小脑袋探进洞里。
那声脆生生的“哥哥”就像神迹显现,他想,只要能活着出去,一定要把这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这个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恩人面前。
十一二岁的孩子扯下发带替他包扎腿上的伤口,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缩着脖子说这里头虫子多,一个人拾柴火很害怕,想跟着哥哥走。
天绝谷毒虫极多,无人敢进入,因为自己天生体质特殊,毒虫不会叮咬,才敢孤身进入采药,一个小孩子在里面拾柴火是很危险的事情。
想来是山中穷苦人家的小孩,为了些柴火误进到这里来,索性一起走也有个聊天的伴儿。
此后,他们每次从天绝谷出来都会商量下一次进入的时间,有时候是第二日,有时候是十几日后,也有月余的时候。
孙泠衍每次去天绝谷采药,都会带些有趣的小玩意给小孩儿,有时候是颗猫眼石,有时候是几串不同口味的冰糖葫芦,有时候是木雕……
他说等他再长大点,就带他一起去走南闯北,坐大船去看外面的世界。
两年过去,黄豆小孩变成青葱少年,他们依然在这片山谷里结伴同行。
直到有一日,少年说,要去参加一场考试,三个月后才能再来这里。
其实那时候,孙泠衍已经将天绝谷特有的几种药草培养出来,不必再冒险到这里来采药,但他没有告诉少年这件事,就像少年没有告诉他,这柴火要拾到什么时候。
三个月后,他放下手里正在谈的生意,乘船背着一大包给少年准备的礼物,按照约定等在天绝谷口。
他等了五日,身上带的干粮都吃光,也没有见到少年来。
他想,少年可能是有事来不了,于是在地上挖个坑,把东西都埋进去,捡了块醒目的石头压在上面,用小刀刻了两行字,告诉他这里有东西送给他,并且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在碰不上面时互相送东西的方式。
当他再次来到天绝谷入口路旁时,看到自己两个月前刻字的石头还在原地,地底下的东西纹丝未动。
他又在那个地方等了五日,吃光干粮才回去。
一个月后,他再次来到路口,惊讶发现自己留下的东西仍然没有人动过。
那时候他才意识到少年大概不回来了,也许他通过考试去了其他地方,可能他有了新生活,已经把自己忘记。
其实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结伴不过是为了在凶险的峡谷中有个照应,可能在少年看来,救自己只是举手之劳,就和平时随手将掉落地上的小鸟儿放回树上没什么区别。
但少年在他最绝望时刻将他拉出洞,陪伴着他,给他第二次生命,是他单调生活中一抹鲜活的色彩。
两年间,孙泠衍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好看的东西都会下意识买回来,每隔一个月就会乘船,挎着沉甸甸的包袱回到天绝谷看看。
即便是挑挑拣拣,更换许多,包裹里的东西依旧越攒越多,他便将包裹换成木箱子,在里木箱内外涂上防虫防湿的油漆,埋起来,然后用小刀重新把石头上的字再刻深一点。
木箱子越换越大,直到他再也拿不动,石头上的字深得洞穿,仍然没有等到少年出现。
终于有一天,孙泠衍带上更多的干粮,朝着少年曾经所指的方向去寻找他口中的家乡。
他风餐露宿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夜,终于走到路的尽头。
那是道天堑般的峡谷,里面堆满残骸。
少年说过,他的家乡是一片灵水秀的乐土,人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这炼狱般的地方绝对不可能是少年的家,他想,便立刻仓皇的从下头逃了出来。
回到繁华的城市中,他连做了两个月的噩梦。
时常梦见自己在谷口等了许久,少年来了,他高兴的把东西送给少年,和往常一样谈天说地,可是少年没有应他。
当他转身去看身后人时,少年变成一具腐肉斑驳的尸骨。
他病了,就像忽然患上强迫症,不断往那个峡谷去了一遍又一遍,一次次在每间破败的屋子里寻找。
大概是老天爷大发慈悲,他碰上些逃跑之后又偷偷躲回来的幸存者。
他迫不及待向他们描述少年的长相,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失声痛哭,说少年是猎魔族的继承人之一,说他死了,和其他人竞承者一起被烧死在神启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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