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泠衍至今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只记得回去后半年都卧病在床，不久之后又接到家书，家里说母亲得了奇症，他便拖着病躯匆匆赶回家，亲眼看见临城被苍琅大军焚毁屠尽，目睹家人被开膛破肚分尸，士兵发现了他，什么都没有说举刀便将他双腿砍断，扔他在草丛里等死。
当他自剧痛中醒来，看见被自己鲜血吸引来的狼群，他想，自己和父母亲人都是善良朴实的百姓，一生没有做过恶事，为什么上天要让他们都死得那样凄惨？
峡谷里的小包子那般单纯可爱，应该长成一个无忧无虑的青年，不该是连尸骨都化成灰。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世间残暴之人尽得天独厚，纯良之人命如蝼蚁？
他想，若是让我活过来，必要让那些恶人都去死，让天道去死！
那一刻，他恨透了这个世界。
可在失去意识前，塞满胸腔的仇恨悉数消失，唯独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好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带小包子出去外面玩，没有告诉他自己不是来采药的，只是专程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他。
原本以为会带着这些遗憾离开，没想到自己竟然活下来。
更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次见到故人。
那日在宫门前看见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少年时，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被拖入一个虚假梦境中。
但很快，他清晰的意识到，这才是现实。
只有梦中他们才会一起在天绝谷里采药，聊天，吃糖葫芦。
真实的世界里，自己只是个满心仇恨，残缺丑陋的怪物，不再是那个会说要带他出去玩的大哥哥。
少年也不是只会跟在他身后撒娇卖萌的小尾巴，他是他仇人手上的一把屠刀。
有些东西太过明亮温暖，就该像天绝谷口石头下的木箱，永远深埋在无人知道的地方，不声不响的腐蚀消散，至少总是最初的样子，一旦被挖出来，怕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滚出去！” 孙泠衍指着窗口。
蓝血蝎受到他情绪的催动，尾刺弹动再次扎向少年的手臂，但这次没有扎到……
蝎子的长尾被少年两指捏起来，它立刻意识到自己要玩完，身体剧烈扭动，双螯挥舞，浑身的表皮都渗出蓝色毒液。
但还没怎么折腾，蓝血蝎就已经被少年一根手指头给弹飞出去，正好砸到门上。
门外偷听的鸢紫忙向后退开几步，抚上胸口。
孙泠衍蹙眉，见蓝血蝎在地上翻滚两圈，骨碌碌翻转回身，六条细腿着地后，翘起尾巴，举着对巨螯，吭哧吭哧往床边爬来，暗暗松了口气。
“哼，哥哥对只蝎子都比对我好。”少年气鼓鼓的跳下床，抬脚想要去踩那只浑身是毒的爬虫。
孙泠衍眸光冷锐：“你再胡闹就滚回褚苍知身边去！我这里不要你。”
少年扭头用力瞪他，委屈忿恨到眼眶发红，“哥哥最讨厌啦！”
白影跃出窗户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屋内死寂。
孙泠衍靠在床边，脸上的寒冰寸寸瓦解。
过了好一会儿，左手慢慢抚上右臂，苍白的薄唇扯出一抹冷笑，“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自欺欺人。”
蓝血蝎爬上他的手臂，察觉到他的情绪，举着笨重的双螯蹭了蹭才慢慢爬回到袖口的袋子里趴窝。
翌日
鸢紫推着修好的轮椅进门，孙泠衍从床上下来，自己坐到轮椅上，照往日去圣灵殿用血饲养毒蛊。
苟不理没有杀死圣徒，只是将他们打晕，鸢紫一不做二不休，捆了他们在柴房里审问。
审的自然是公主知道圣师的‘秘密’，是不是他们告的密。
审过之后，鸢紫惊讶的发现，这些人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这番审问反而像是坐实了公主所言。
就.......有那么点对不住某人。
孙泠衍只是让鸢紫抹去痕迹，至于她用什么方法，并没有过问过，因而当圣灵殿中，所有圣徒都用奇异的目光偷瞄他时，他都未曾往鸢紫身上想。
那一夜之后，苟不理果真没有再来。
“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你是问苍王他们呢，还是雀银公主，还是……苟公子呢？”鸢紫坐在长石凳上，懒散靠着亭栏，用火石点着旱烟。
孙泠衍看着窗外：“随便。”
“王婪领五百苍琅军，南灵军和魔军的圈套，悉数被俘虏。北冥王重病，新太子临危受命，率五千金甲卫赶赴边境。”
“雀银公主这几日忙于调查逃跑的新人身份，与大臣们商量攻打边境之事，已经两日没有召幸过侍宠了。”
鸢紫吧唧吧唧抽烟，没再继续说。
亭内暖风习习，安静许久，才响起孙泠衍微哑的嗓音。
“另一个呢？”
鸢紫抓到什么把柄似的挑眉：“苟公子前日被慎刑司抓去拷问，不必紧张，没有动刑，就是吓唬的问了几句，苟公子很快就招供，说自己是逃亡的猎魔族人，之后便同其他人一起被放出来。”
“我并未紧张。” 孙泠衍端起桌上的茶低头啜了口。
“哦，对了！”鸢紫想起什么，陡然坐直身，正色道：“今天早上苟公子一早去了南宫门口逛，雀银公主在轿辇上远远望了他一眼，回头就着宫嬷去通知苟公子，明日夜里侍寝，看起来雀银公主很喜欢他。”
当啷，茶盖砸在茶盏上。
紫鸢故作不解：“不是你让他尽快去勾引公主的吗？怎么，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孙泠衍冷着脸：“手滑而已。”
“啧啧，在我面前就别装了，那天晚上你们两个人的事我都听见。”紫鸢叹息：“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那么小的孩子，你把他摧残了……”
孙泠衍不耐烦：“闭嘴。”
鸢紫挤挤眼：“我要是你就把人叫回来，另想法子。”
“叫回来做什么？” 孙泠衍把茶盏重重搁在石桌上，眼尾泛起算计的笑纹：“如此甚好，等他取得雀银公主的信任，就可以出其不意下手。”
鸢紫悄悄烟杆子，哼笑一声，“你这种人我在琴香阁见多了，迟早会后悔的。”
后悔？
孙泠衍嗤笑。
当初后悔没有阻止少年去‘考试’，后悔没有早点带他出去外面玩，后悔没有早点回家……
他悔恨得肠子都青了，有什么用呢？
如今所有在意的人都死了，所有的往事已经被埋葬在记忆深处，自己残留一口气苟活世上只剩下一个目的。
“报不了仇，我才会死不瞑目。”
*
墨九动了动微麻的手指，绑在手腕上的龙筋绳瞬间紧了些。
“是了，多动动吧，待会这些手指就会一根都不剩。”
执百凌看向光幕里面的小树林，唇角微弯，笑得舒心解恨。
那边已经有人来了。
来者身材魁梧，头戴重盔，金甲红披风，腰悬长剑，站在树林中宛若一棵挺拔的青松。
当他看到树林中亮起的巨大灵力光幕时，顿住脚步。
霎时，大批魔族士兵从林间冲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褚苍知，我们兄弟又见面了。”褚镇北背着手，悠悠然从树干后踱步出来，直截了当：“我也不是不怜香惜玉的人，只要你此刻自断经脉，我可以不伤害墨仙君，如若不然.......”
“我不是褚将军。”来人嗓音尖细。
褚镇北露出早就料到会这样的表情，警惕的扫视周围：“褚苍知呢？”
“在那。”来人抬手指向某一处。
褚镇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空旷平地。
除了虚空中出现的光幕，什么都没有。
褚镇北心蓦地一咯噔。
坏了！
灵力凝成的光幕里头，墨九被龙筋绳结结实实的捆绑，执百凌牵着绳子一头站在旁边，身后是少魔君庆孓。
此刻三人身处一处废弃农庄中，是个连褚镇北和魔族士兵都不知的地方。
这是执百凌的主意。
跟褚苍知打交道这一两年，执百凌对此人的诡计多端心有余悸，此次复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把墨九牢牢把控在手里，才不怕褚苍知折腾出朵花儿来。
截断彼此的信息沟通有利于隐匿人质。
执百凌的灵视看不见对方所指的方向有什么，正想调转视野，忽然背脊一阵寒凉。
本能的，在没有经过大脑判断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墨九朝身后丢去，同时抛出张遁符，一头钻了进去。
褚苍知没想到执百凌反应这么快，撤去杀招，揽着怀里的墨九： “师尊，没事吧？”
方才一瞬间如果不是执百凌拿墨九挡，而是打算带他一起走，现在执百凌已经死了。
“别管我，去追！”墨九急道。
“不必管他。”
褚苍知低头为他松开身上的龙筋绳，看着他被勒出红痕的手腕，心疼的边揉边吹：“手疼不疼？”
“不疼。”墨九摇摇头。
这一路上，执百凌千方百计想要折腾他，都被褚苍知阻拦，根本一点罪都没有受。
执百凌多次以魔尊的话要挟褚苍知不许插手，可他哪里知道，在褚苍知的眼里，此行同来的人都已经是死人，死人怎么会去魔尊面前告状呢？
现在他们跑了。
他们如果跑去魔尊面前把事情说出来，真魔族少主的死很快会被翻出，褚苍知后面的计划就会不攻自破。
“苍知，他们不能留。”墨九扯着褚苍知的袖子，眼神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决绝。
“师尊放心。”褚苍知挑起唇角，从容不迫：“只要褚镇北在这里，执百凌就不会跑的。”
执百凌自以为抓住褚苍知的软肋，却不知褚苍知早就瞄准了他的死穴。
小树林里，黑影攒动，一群身穿黑色皮甲的人从密林中突然冒出来，将魔族军队团团包围。
这些人身材高大健硕，胸前黑甲上纹着银蛇花纹，手握三尺长刀，每个人脸上都戴着白色面具，从那空洞的面具里透出的眼神，充满仇恨的悍戾之气，仿佛一群要嚼碎他们骨头的恶狼。
魔族士兵有人突然指着环伺周围的“群狼”，大惊失色：“是猎魔族！”
“这怎么可能？”
“他们不是已经死光了？”
士兵们不敢置信的，猎魔峡谷早在七年前被魔族踏平，猎魔族人所剩无几，残留的余孽根本不成气候，为什么这里会突然出现一支如此庞大的猎魔人队伍？
“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一定是对方的诡计！别自乱阵脚！”
“末将吴辽。”来人肃然对褚镇北说到：“俸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抓拿反贼褚镇北，如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褚镇北环视一圈，脸上肌肉轻抽，“这就是猎人军团，竟然是传说中早已灭绝的猎魔族。”
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看见，如果可以他宁可一辈子都不要找到这支军团。
为了隐秘行踪，他们带来仅一万魔族士兵，与埋伏此处近三倍的猎人军团一对比，战力悬殊，结果可想而知。
果然，褚苍知还是一如既往的狡猾多端，不过，他也不是毫无准备。
“褚苍知，你以为凭他们就能让我束手就擒吗？痴心妄想！”褚镇北狞笑，捏紧手中执百凌给的遁符，白光霎时一闪。
“先别急着走……”吴辽见人都没了，搔搔后脑勺 ：“殿下说的没错，我果然留不住他，可我都不行，阿伍就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