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书房内。

西窗的日照勾勒几梢树枝，映照在白石地板上，随时间的催拨，渐渐爬上铅黑的斗篷。

褐色桌案后，

墨九手捧一册《三羲战阵初本》，眼睫微垂，看得极为专注。

他的左手边放着摞书籍，最上方是本叫《通天开窍吐纳法》的薄书册。

金花松鼠从书架上爬下来，蹿入书案下方，本想爬到墨九腿上，余光瞥见只绿木匣子，两条肥嘟嘟的后腿退了回来。

宛若颗超大瓜子的脑袋歪了歪，伸出前爪掀开匣盖。

里面叠放着一沓纸，每张纸上都有三个月前墨九说的那个徒弟的名字。

它数了数，发现今天的还没送到。

蓦地，它的两个耳朵竖起。

外头的脚步声如云间滚雷逐渐靠近。

来了！

金花松鼠取消原计划，直接退到桌角后面，露出半边瓜子脸，暗中观察。

“笃笃……”外头传来敲门声。

“进来。”

伴随着音色清幽的两个字，书本搁在桌案的轻微响动，书房的门‘咿呀’，被人推开了。

进门是个黝黑青年，双手捧着张和匣子里一样的纸，朝墨九微微躬身，熟练的往他跟前递过去。

“师尊，宗主传话来，刑俸堂最近不大安宁，苍王身份尊贵不宜留在那里，请师尊尽快召回。”青年自然是李穆。

墨九不动，不语。

李穆忙补充：“弟子方才从那边过来，出入查得甚严，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差点没能见着师弟呢。”

墨九没有接纸，目光从李穆的衣襟处一扫而过：“这次他又让你带什么出来了？”

“本来是让带出几本……”李穆面色微枣：“各院收缴的书册话本，哦，他这次描了些刑具改良图，不过被天灵院派来的弟子，拦住不让送出。”

“……”

兜帽下薄唇微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他可有一丝悔改之意？”

“有的，有的！里头都写着呢。”李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神却越来越飘忽的望向脚尖。

墨九叹了口气，接过纸张。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着急把褚苍知放出来，早一日完成任务，就早一日结束令人窒息的循环反复。

可褚苍知死性不改，与其放出来天天气他，不如丢远点，起码分数能稳住。

出乎他意料的是，就算不出来，褚苍知照样能疯狂刷负分。

目前褚苍知的进度为-48%，远远超过-33%的李穆。

好像自从褚苍知来了以后，李穆就被衬托得像个贴心的小棉袄。

墨九当然知道褚苍知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

但他就是不能放。

墨九心里始终有种强烈的感觉——放走褚苍知，就再没有人能完成这个任务！

再次落下声无奈的叹息，墨九纤指一夹，接过纸张。

薄薄的一张花帘纸摊开，里面洋洋洒洒一千多字的文，行笔鸾飘凤泊，潇洒飘逸，可见落笔之人心情不错。

目过第一行。

“几日前有个魔族潜入永夜牢，杀害‘天’字号囚犯，被当场抓住。经查，此人潜伏学院期间还传播魔族双修秘籍，被打五十法鞭，鞭鞭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不，骨髓都能看见，实在可怕。”

再看第二行。

“这还没完，掌刑长老将他送入洗髓池，池水宛若滚汤，人在其中如开水烫猪，痛苦嚎叫不止，连续审问三天三夜，待我同两位小朋友去收尸时，竟然一根毛都没捞到。”

墨九直接看最后一行。

通常褚苍知会在这里写心得总结。

“对比三起处罚案例，弟子深刻反省，悟出如下三点：一，魔族的双修图谱画功比仙门双修图谱更精妙生动，且花样繁多，不限性别，种族，形态……”

双修之法墨九只听闻，未曾见过，知道是种不错的增进灵力修为的互利方法。

墨九暗暗点头。

褚苍知对修行还是感兴趣的，能这么对比说明有认真阅读过修炼功法。

“二，如意跟我说，洗髓池中有灵气补充生机，人掉进去半个时辰内捞上来，不但无害还有强筋健骨的功效，那位仁兄是保持着高度清醒在感受痛苦，直至骨髓消融尽才无知觉。”

“吉祥说，像我这等无灵根之人，修习宗门的《通天开窍吐纳法》，再每日泡半个时辰，七七四十九日后，有一半概率可以长出杂灵根。不过，很多人熬不到第十天就会受不住痛苦放弃，还有人勉强支撑到第四十八日就痛死了。”

“弟子发誓，绝不修行此法！”

看到这里，墨九目光略过桌上的书册。

塑灵根是当日他向褚苍知许下的承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罢了，只要褚苍知能认真刷好感度，得七星剑不比开杂灵根差，不想便不开。

墨九再次点头，由从前的忤逆不逊，到现在认真对修行方面的问题做总结——果然只有见识到刑俸堂最恐怖的刑罚，才能彰显体会门规的威严。

带着更多的期待，墨九继续看第三点。

“三，月前膳堂来了位新厨娘，手艺极佳。我时常惆怅，若离开此地，难舍美味。我便同厨娘学习做菜，一经端出，无论是牢狱囚徒，亦或是已经辟谷的师兄弟姐妹，均赞不绝口，我心甚喜。”

“思及此皆为师尊恩赐，弟子感激涕零，悔愧当初一心想逃下山之事。弟子决定痛改前非……”

墨九大为动容，果然是悔过了。

忙凝神逐字细细读去。

“从此留在刑俸堂，弟子已托掌刑长老向宗主请示，让弟子留作膳堂掌厨，弟子自觉有此天赋，望师尊能快快将弟子从乌霜院除名，若能顺利任职，弟子叩首叩首再叩首，拜谢师尊！”

“砰！”

楠木桌案中间塌陷下个手掌印。

金花松鼠险些被掉落的木头砸到，撒丫子躲入书架后，抱着蓬松的大尾巴，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否则此刻必是脸着地的结果！

“穆儿！”

“弟，弟子在……”

“知会吉祥如意，带褚苍知每日泡洗髓池半个时辰，两日之内背完《通天开窍吐纳法》，若是背不会，不许吃饭！”

“啊？”李穆豆大眼渐瞪成大豆眼。

这位不是向来动不动就把徒弟赶走吗？

褚苍知自打入门就不停犯事，之所以没被赶走，不就是因为他身份特殊，被宗主罩着吗？

如今有正当理由把褚苍知赶走，墨九难道不该欣然同意，暗暗松口气么？怎么还要发怒惩罚褚苍知？

不知道的还以为多舍不得徒弟呢！

墨九用力瞪了李穆一眼：“就从今日开始！”

褚苍知，好感度-10%，进度-58%

*

晚膳时间，刑俸堂食斋塞满了人，百玉门槛都被踩出几丝裂纹。

捧着食盒等待放饭的刑司小侍们自发排成队伍，眼底冒着狼一样的绿，身体却比羊儿还乖顺，全然没有平时对待犯人的阴森凶煞。

两名小童一前一后奔入，小脸跑得红扑扑，在诸多不友善的目光中直接冲往后厨。

褚苍知正站在大鼎前，往鼎中撒入不知名的黄色粉末，浓郁的香味霎时弥漫在整个后厨。

吉祥如意投去拜谒天神的目光，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

厨娘正在擀面，两臂肌肉如蟒，大力挥舞着擀面杖，嗓音比男人还粗沉：“急什么，外面等着去。”

“急，急事！”如意吸溜两声，磕巴道。

这档子，吉祥已经三言两语就把墨九交代的事说清楚。

未等褚苍知开口，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厨娘阿伍擀面杖锤碎整张木桌。

锅铲交鸣，靠墙颠锅的一排厨夫转头侧目。

“不肯放人就算了，还不让吃饭，居然要把苍王扔洗髓池？还有没有王法！”

“乌霜院的墨九虐徒无度！整个灵虚宗谁不知道？苍王您去宗主那求他收留吧。”

“是啊是啊，真可怕，苍王真惨啊。”

厨房像锅热沸的油，爆着恼怒的油花。

“褚哥哥……我们也、也是没、没有办法……”如意面露难色，两只小手搅啊搅，眼睛却像长在褚苍知身上，伸长脖子看褚苍知的动作。

褚苍知勺起金灿灿的咖喱土豆牛腩汤块，就着热气尝了口，土豆的软糯，牛腩的软嫩，咖喱的浓香，一层层在舌头绽放。

满意地点头。

他转身看着两个口水垂到衣襟上的小童，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吉祥不再对这个神情感到疑惑，那是令人臣服的绝对自信。

“褚哥哥。”他吸了吸口水，眼睛都要脱眶掉进大鼎里：“这是什么，好香啊。”

褚苍知：“叫……咖喱土豆炖牛腩。”

刚入刑俸堂时，两小孩成天端着死尸脸，尤其吉祥一口一声都在用辈分压他。如今跟两只小馋猫似的，天天哥哥叫得亲昵。

果然只要是人，永远屈服于原始**。

修真之人早早辟谷，加上凡间调料稀少，对食材的处理粗糙，烹饪方式单调，做出来的食物多半口味不佳。

这些人一旦味蕾接触现代种类繁多的烹饪方式和调料，自然食髓知味，难以把持。

一颗消化丹就能解决的事，与贪口腹之欲相比，不值得权衡多久。

以至于每日这时候，成了刑俸堂防备最低的时候。

哪怕在永夜牢轮值当差不能来的人，都会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可能不出事呢？

可惜

本以为行动万无一失……

褚苍知神情骤然冷却。

他从袖中摸出来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平澜无波道：“我有样东西交给师尊，可否请两位弟弟替我跑一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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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