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

北境一年中最强的日光照进太虚山每条石缝里，连最脆弱的野草都能抽出生机，唯独南北两峰之间宽阔的山缝内漆黑如墨，每一缕阳光进去都会被吞噬。

此山缝约莫五条官道并排那般宽，缝内寸草不生万物绝迹，半边幽暗，半边稠白，被称为太极渊。

人入其中如陷暗夜梦魇，时间长了会产生幻觉，困在最恐惧的场景中。

吉祥如意常年行走此间，手里总要提盏灵灯，才不被魇到。

当初墨九打开空间阵门时，吉祥和如意正在盯梢一桩刑罚。

褚苍知从门阵望进去，看到的就是这里的石壁。

如今自己身在此间，前方不足五步之处的一方池塘，池水浓黑粘稠如凝胶，并无半点恐怖之像，甚至有些雅致，如同躺在书册间一方古朴的墨砚。

这塘池的名字很通俗，叫洗髓池。

褚苍知五天前刚见过一个人下去。

那人身上肉裂骨碎髓流都不曾哼叫，下到水中不到一刻钟就全身抽搐，挖心挠肝，哀嚎惨叫，甚至痛哭流涕求死。

“褚哥哥，你为什么不向宗主求救，反而给墨仙君送那东西？”

吉祥提着灯，戚戚然仰起的小脸挂满了大大的问号。

他想起昨日守在门口的两名天灵院弟子看完信笺，倒出信封里一撮编成小麻花的银发，眼神立刻变得诡异迷离起来。

去乌霜院的路上，他和如意实在好奇，偷偷取出信笺纸，发现那不是什么求饶或者威胁的信，上面只简单写了句——

师尊，还记得紫竹林的约定吗？

“褚哥、哥，头、头发是、墨、墨仙君……” 如意磕磕巴巴问。

“他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褚苍知迷惑不解，再次确认。

“嗯……仙君他确实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状态好似入定。”吉祥认真回忆，看褚苍知落下质疑的目光，忙补充道：“就算看不见脸，我就是知道他没有表情。”

褚苍知：“然后呢？”

吉祥：“？”

褚苍知：“看完我的信，师尊他做了什么？”

吉祥：“去西霞居观星。”

褚苍知背着手，在洗髓池边不停的来回踱步，像是有什么难解之事。

吉祥和如意面面相觑。

如意小声说：“要，要，不，再请请宗主帮，帮忙？”

褚苍知猛地站定，扭过头沉声质问：“他真的没有生气，没有当场将我逐出师门？”

两小童瞪圆眼，此招竟然是破罐子破摔的激将法！

旋即露出疑惑，什么样的约定会让墨九仙君恼怒？

褚苍知为什么会有墨九仙君的头发，头发为什么会是小麻花鞭，这很不墨九！

看到他们的脸色，褚苍知长叹口气，“罢了！”把外氅一脱，纵身跃入池中。

吉祥张嘴，如意也张嘴，两张嘴面面相觑，均是一脸“见鬼了！”

他们当差这么久，见过被踢进去，推进去，丢进去，扔进去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迫不急待的，不还没到时间……

啪嗒啪嗒，小脚丫争前恐后奔至洗髓池边。

两张小脸探下去，愣愣的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

咿？

人呢？

“你说会不会褚哥哥沾水就痛晕过去，沉到水下了？”吉祥两道稀疏的眉毛拧成麻花：“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我、我、也、没有。” 如意撅着腚，趴在池边，含着两泡泪水：“我们要、不要、通知、掌刑长老？褚哥、哥可能、没、命。”

“说的对，褚哥哥是北境苍王，绝对不能出事。”吉祥掏出传音符，正待用灵力启动。

陡然，

“哗啦”一声，水底钻出来个人，似游鱼般在池中来回悠游两圈，又像个泥鳅，钻入水底。

吉祥：“……”

如意：“……”

浓稠的黑水底下最深处。

褚苍知手中托着块灵光石，周身环绕着层流光溢彩的防水膜，于池底悠游漫步。

灵光石是刑俸堂分配给他的灵灯灯芯，以特殊材质炼制而成，能抵御太极渊对光的吞噬。

蓝色的光晕环绕在他一米内的范围。

出乎他的意外，洗髓池十分的干净，没有想象中的残肢断臂，没有阴邪的动物，甚至没有石头，只有层薄薄柔软的泥沙。

泥沙之上两个雪白晶莹的美人贝安静躺着。

美人贝，通美人背。

巴掌大，腹圆如珠，口扁似铲，两边壳顶和中间韧带类似美人的背部。

《诡经》记载说，美人贝蕴养于浓稠灵气之中，贝壳坚硬不可破，一生不开口，需得英俊男子柔声细语诱哄，才会开蚌，再往美人贝壳中放锭银子。

隔几日，美人贝会长大一倍，若能再哄得它开口，就会发现它口中有两锭一模一样的银子。

简而言之，就是个需要哄的万印机。

不过美人贝传说，早已被无数奇门诡怪钻研大家批为无稽之谈。

皆因美人贝生存环境极端苛刻，比飞升仙人还稀少，研究大家几乎没人见过真正的美人贝。

市面上则全都是伪造，富贾修士买回去诱哄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有开过口，有的开口了放进去东西也不复制。

如今孩童提美人贝的传言，都要被其他小朋友嘲笑愚昧无知。

他们又怎么知道，褚苍知可以从商城买到呢。

【洗髓池专用防水膜】*1，100积分。

【美人贝】*2，400积分。

一趟下来，他的积分就剩下4511分。

褚苍知看着前日开始第二次轮复制的美人贝，它们两已经从原本只有一寸大小，长成现在的两寸大小。

按着商城购买的那本《万物可破》记载的方法，褚苍知用拇指摩擦贝壳的韧带，轻声哼唱了几首现代的摇篮曲，约莫循环播放三遍，两颗美人贝就“咔”张开口。

美人贝内部,珍珠层上覆盖着层粉白的肉，肉中央包裹着圆形的两颗大珠子。

蚌肉慢慢褪去，两颗珠子显出原来的样子。

幽黑如冥的瞳孔，血丝布满白色球面，那是——

眼球。

褚苍知盯着四颗狰狞的眼球，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沉在眼底的阴翳和如池水一般浓稠的愧疚。

五日前，他潜入永夜牢里救魔域在位最短时间的魔尊——聂霄。

结果只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受尽折磨的老人在他面前，挖出自己双眼，举掌震碎自己的脑袋。

就算十几年在边境杀敌无数，早已看惯各种血腥场面，那样对自己狠绝的手段，褚苍知看得手脚发寒。

褚苍知对着手中这双眼球凄然喟叹。

“雪瑶，没能帮你救出你爹，连他的遗体都没能带出来，实在对不住了，且给你留点念想，让他亲自看看现在的你吧。”

好在该拿的东西已经到手。

褚苍知将美人贝重新盖上：“接下来，该去秘境了。”

洗髓池外，两盏灵光灯浮空悬挂在宛若黑玉的水面上。

吉祥如意背靠背坐在河岸上，眼皮耷拉，昏昏欲睡。

如果不是幽蓝的灵光亮着，他们早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入魇。

晶莹的红沙漏斗立在两人面前，上半部分最后一粒沙子坠落到下半部分。

沙漏‘啪’发出幽微红光。

“哗啦”水声忽起。

吉祥猛一哆嗦，瞠目望向洗髓池。

褚苍知从墨池中钻了出来，敏捷的跳上岸，身体表面肉眼难辨的透明膜同时消失。

吉祥没有看出什么异常，褚苍知本人就是最大的异常。

“你你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吉祥目瞪口呆。

褚苍知打量说话的小孩，讶然：“如意，你的结巴怎么突然好了这么多？”

“我我我，我是吉祥！”吉祥委屈极了。

如意更委屈。

褚苍知把上衣脱下来，用力拧干衣服：“这算什么，皇宫的‘龙血池’小爷三岁就泡过。”

褚苍知拧完衣服开始拧裤子，拧着拧着忽然有些纳闷。

为什么两个小孩没了声音？平日里一个说话如连珠炮，一个磕磕巴巴，也能叽叽喳喳聊好半天。

他抬起眼睫，看到两个小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张脸在幽蓝的灵灯下，蓝到发白，白到发青，镶嵌在脸上的黑色瞳眸蓄满了恐怖，看着他，像忽然看见鬼。

“怎么了？”褚苍知回望身后，洗髓池平静如镜，什么东西都没有。

“褚哥哥，我们上去吧。”吉祥把一盏灯放到如意手中，自己提了一盏，拉着如意的手，默默往出去的山路走。

“到底怎么了？”

无论褚苍知怎么问，两小只都像美人贝一样，不，美人贝能哄开口，他们却无论如何不肯吱声。

褚苍知纳闷了一路，走出太极渊刹时长长吐口气，“你们……”

吉祥如意手中的灯倏然变大数倍，两人跳上去，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飞走了。

褚苍知：“……”

“褚师弟！”

天空飞来一头巨大的白鸢，从大鸟脖子上弹出来张熟悉的黑脸，朝他新高彩烈地挥手。

“他们肯放你进来了？”褚苍知问，心中毫不意外。

“好像是东西找到了。”李穆满脸笑嘻嘻，从大白鸢背上跳下来，站在褚苍知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刚从洗髓池上来？”

褚苍知点头。

“疼吗？”李穆好奇多过同情。

他犯错不够多，还没尝试过这种传说中恐怖绝伦无比痛苦的抽筋拔骨酷刑。

“还好。”褚苍知如实回答，看着他说：“你是来拿《禁忌蜜桃林》、《我的绝色师娘》、《湿妹和龙哥的大……”

“嘘！”李穆慌忙按住褚苍知的嘴，面成酱紫色：“别这么大声……”

“怕什么这里又没人！”褚苍知扫开他的手，一派坦然。

“怎么会没人！”李穆心虚的小豆眼四处乱转：“戌时师尊必然会到这里沐浴，若是叫他听见了，肯定二话不说将我们一起投入洗髓池中！”

“沐浴？”褚苍知眉梢轻扬，目光扫荡整道太极渊：“莫非他每日在洗髓池中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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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