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问话,如同最终判决,敲碎了郁行初所有的侥幸。
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瞳孔因极度惊恐而收缩,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辩解,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齿痕,如同最灼热的烙印,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所有的掩饰,所有的挣扎,在师尊这句洞悉一切的问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还能说什么?
说这齿痕是不小心撞的?说是练功走火入魔自己咬的?
在晏离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的琉璃色眸子注视下,任何谎言都成了徒劳的亵渎。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水,彻底淹没了郁行初。他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僵硬的身体微微颤抖,最终,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默认的姿态。
苍白而绝望。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吸气声,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变得更加凝滞,更加冰冷,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他能感觉到晏离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那枚齿痕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冰冷,而是掺杂了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极其可怕的……暴戾之气。虽然被主人强行压抑着,却依旧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破冰而出,毁灭一切。
郁行初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他等待着师尊的雷霆之怒,等待着冰冷的质问,甚至等待着更严厉的惩罚。
他试图组织语言,想解释殷玄烬的威胁,想说明自己是被迫的,想乞求师尊的庇护……可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说?
说那魔头是如何轻易穿透天衍宗结界,如同进入无人之境?
说那魔头是如何用云澈的性命威胁他,让他不敢声张?
说那魔头是如何对他……上下其手?
每一桩,每一件,都难以启齿,都伴随着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更重要的是,他害怕……害怕师尊在知晓这一切后,会如何看待他?是否会觉得他……肮脏?无能?
重生以来苦苦维持的、想要彻底斩断前尘、专心大道的决心,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他依旧是被拖拽在泥沼里的那个郁行初,依旧摆脱不了那些孽债纠缠。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预想中的怒斥并未降临。
晏离周身的恐怖气息忽然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变回了那深不见底的冰冷沉寂。
郁行初感觉到那冰冷的指尖离开了他的脖颈。
他颤抖着,缓缓睁开眼。
晏离已经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淡漠姿态,只是那双琉璃眸底,比以往更加幽深,更加寒冷,仿佛蕴藏着能将万物冻结的绝对零度。
他什么也没再说。
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斥责,没有安慰。
只是深深地看了郁行初一眼,那一眼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郁行初无法读懂的情绪——有冰冷的怒意,有极致的寒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被完美隐藏的别的什么。
然后,他转身,雪白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门口,推门而出。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颈侧被蹭开的药膏处,依旧残留着那冰冷指尖的触感,以及那仿佛能焚毁一切的、压抑的怒意。
师尊……知道了,可什么也没说。
窗外,传来云澈轻快的脚步声,他正小心翼翼地端着煎好的药走来。
郁行初猛地攥紧了衣袖,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只有冰冷和绝望的无声囚笼里。
房门被轻轻推开,云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药香浓郁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师兄,药煎好了,你快趁热喝……”他话未说完,就看到郁行初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吓人,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脆弱和……逃避?
“师兄?”云澈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连忙放下药碗,凑近了些,担忧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还很疼?还是哪里不舒服?”
郁行初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避开了云澈清澈担忧的目光,并飞快地将衣领拉高了些,试图遮住颈侧那处可能还未完全遮掩好的齿痕。
他不能让云澈看见。绝不能。
“没……没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只是有些累了。”
他伸手去端那碗药,指尖却有些发颤。
云澈看着他这副明显不对劲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他总觉得师兄从昨晚开始就怪怪的,今天比试受伤后更是心事重重。他想再问些什么,却又怕惹师兄烦心,只好乖巧地坐在一旁,小声道:“那师兄你快喝药,喝了药好好休息。”
郁行初低着头,一口气将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试图用这强烈的味觉刺激来压下心头的翻涌。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顾清让那咋咋呼呼的声音。
“行初!行初!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顾清让拎着好几个精致的食盒,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都是我们碧海阁最好的补品!保证让你明天活蹦乱跳,打得千机楼那帮家伙满地找牙!”
他一进来,就看到云澈红着眼圈守在旁边,郁行初脸色苍白地靠在榻上,气氛似乎有些沉闷。
“哟,这是怎么了?小云澈,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顾清让将食盒放下,习惯性地想去揉云澈的头发。
云澈摇摇头:“没有……就是师兄受伤了,我担心……”
“哎呀,一点小伤,对你师兄来说算啥!”顾清让大大咧咧地摆手,凑到郁行初榻前,仔细打量他,“不是已经上了药吗,放心吧。”
他目光扫过郁行初包扎好的左臂,又习惯性地上下扫视,忽然,他“咦”了一声,视线定格在郁行初下意识闪躲的脖颈处。
那衣领因他方才慌乱的动作,微微滑落了一点,恰好露出了那枚被蹭花了药膏、若隐若现的齿痕。
顾清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猛地瞪大了。
郁行初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想要拉高衣领,却已经晚了。
顾清让一把按住他的手,凑得更近,盯着那齿痕,表情从惊讶逐渐变得古怪,最后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我靠……郁行初你可以啊!这才来天衍宗几天?这就……有情况了?”他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浓浓的八卦意味,“这……这战况够激烈的啊?哪家的仙子这么野?难道是……妄月宫那位?”
郁行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羞又恼,恨不得把顾清让的嘴缝上。他猛地挥开顾清让的手,拉紧衣领,语气僵硬地低斥:“你胡说什么!”
他转而对云澈道:“云澈,你先出去一下,帮我...帮我拿一些蜜饯,嘴巴苦的很。”
云澈立刻点头应下了,“好,师兄你等我。”
在云澈走后,顾清让这才指着郁行初的脖子,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这明晃晃的印记,难不成是你自己咬的?还是被狗咬了?”
郁行初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就是被狗咬了。”
顾清让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肩膀直抖:“行行行,被狗咬了,被一条……很漂亮的‘狗’咬了,对吧?”他挤眉弄眼,语气暧昧无比。
作为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顾清让太了解郁行初了。这家伙从小就是个隐性的颜控,只是自己可能都没完全意识到。当年选择宗门时,郁行初嘴上说着要选最强的,结果最后还不是因为凝辉宗掌门和几位长老颜值冠绝修真界,才屁颠屁颠拜了进去?这点老底,顾清让门儿清!
他用手肘撞了撞郁行初,压低声音调侃道:“喂,收敛点啊兄弟!我知道你这人打小就这点‘爱好’,看见长得好的就走不动道。但这里可是天衍宗,大比期间呢!而且……你家师尊还在呢!让他知道你这么不老实,怕不是要罚你面壁思过一百年?”
顾清让自以为猜到了真相,还在那喋喋不休地吐槽:“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啊?能让咱们郁大师兄这么把持不住?快跟兄弟透露透露……”
郁行初听着他越说越离谱,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将他那点难以启齿的耻辱和恐惧**裸地揭开,还要被冠以“风流韵事”的名头调侃。
他脸色越发难看,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控制不住翻涌的情绪。
就在这时,院落外似乎有人在喊顾清让的名字,像是碧海阁的弟子寻他有事。
顾清让应了一声,又对郁行初挤挤眼:“行了,不逗你了!你好好‘养伤’!”
房门再次合上,屋内只剩下郁行初一人,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床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清让那戏谑的调侃,如同最辛辣的嘲讽,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好美色的德行”……
“收敛点”……
“被漂亮的狗咬了”……
是啊,在旁人眼中,他郁行初不就是这么一个轻浮放浪、见色起意的人吗?
所以前世才会招惹那么多孽债!所以今生才会被殷玄烬那般折辱!
连最好的朋友,都会如此自然地将他往那方面去想!
巨大的屈辱、自我厌恶和无人理解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吞噬。
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知道云澈拿了蜜饯来,他才稍稍收敛低落的情绪。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郁行初独自坐在水镜前,手指颤抖地、一遍遍涂抹着顾清让给的“玉容膏”,试图将那枚如同诅咒般的齿痕彻底掩盖。可无论他如何涂抹,那暧昧的轮廓仿佛已刻入骨髓,时刻灼烧着他的神经,提醒着昨夜那场不堪的侵犯和师尊离去时那冰冷沉寂的眼神。
师尊会如何想自己?厌恶?鄙夷?还是……失望?
每一种可能,都让郁行初如坐针毡,心乱如麻。
他以为晏离此刻定然又去赴那天衍宗的宴会了。或许……或许正被那江系舟纠缠不休。想到此处,他胸口又是一阵憋闷的烦躁。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
“吱呀——”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郁行初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手中的玉盒“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逆着昏黄的光线,一道雪白挺拔的身影静立在门口,周身散发着熟悉的冰冷气息,不是晏离又是谁?
他……他没去宴会?
郁行初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慌乱地站起身,下意识抬手想要遮住脖颈:“师、师尊……”
晏离的目光淡漠地扫过地上摔落的玉盒,以及郁行初那惊慌失措、试图遮掩的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轻轻合上了房门,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
然后,他一步步向郁行初走来。
脚步声很轻,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郁行初的心上。
郁行初不由自主地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垂着头,不敢去看师尊的表情,只觉得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几乎要将他洞穿。
晏离在他面前站定。
距离很近,近到郁行初能清晰地看到师尊雪白道袍上纤尘不染的纹路,能感受到那似有若无的冰雪气息将自己完全笼罩。
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并非如同昨日那般粗暴地蹭开药膏,而是指尖蕴起一丝极其精纯柔和的冰蓝灵力。
那灵力带着沁入骨髓的寒意,却并不伤人,轻轻拂过郁行初颈侧那令他无比难堪的痕迹。
郁行初浑身一颤,猛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因紧张而剧烈颤抖。师尊……要做什么?
那冰蓝的灵力所过之处,带来一阵奇异的、刺骨的冰凉感。郁行初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枚深嵌入皮肉、仿佛带着殷玄烬疯狂印记的齿痕,正在被这股极其霸道又极其精准的寒意一点点吞噬、抹平!
不是遮盖,而是……彻底的消除!正将他身上那耻辱的烙印,连同那不堪的记忆,一同强行剥离。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甚至有一种诡异的舒适感,却让郁行初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他不敢动,也不敢睁眼,只能僵硬地承受着。
他能感觉到师尊的呼吸极轻地拂过他的额发,能闻到那缕冷冽的、独属于晏离的冰雪清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那冰凉的触感消失了,颈侧那持续灼烧的刺痛感和异物感,也随之彻底消失不见。
郁行初缓缓地、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
水镜中,映出他依旧苍白的脸,以及……光洁如初、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的脖颈。
那枚如同噩梦般的齿痕,消失了,被师尊……用这种近乎霸道的方式,抹去了。
他怔怔地抬手,抚摸着自己恢复平滑的皮肤,指尖一片冰凉,仿佛还残留着那冰雪灵力的气息。
晏离收回了手,神色依旧淡漠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琉璃色的眸子深不见底,看着郁行初震惊失措的模样,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今日之事,不必再提。凝神静气,准备明日决赛。”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雪白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推开房门,融入了门外渐沉的暮色之中。
房门轻轻合拢。
郁行初久久无法回神,他抚摸着再无痕迹的脖颈,那里一片冰凉,却仿佛比之前更加灼烫。
师尊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他只是用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抹去了那耻辱的印记,也仿佛……将他从昨夜那场噩梦中,短暂地剥离了出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滚烫的情绪,汹涌地冲撞着郁行初的心房。
是感激?是羞愧?还是……别的什么?
他分不清。
只觉得眼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他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膝间,肩膀微微颤动。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湮灭,夜色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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