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苦修与自虐般的“淬心”并非全无成效。

郁行初确实感觉自己心境稳固了许多。面对隔壁那缕冰冷气息，他已能基本做到视若无睹，心中古井无波。甚至偶尔在脑海中刻意勾勒殷玄烬或前世其他几个冤孽的影子，也能迅速以清心诀斩灭，不再有大的波澜。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将“清心寡欲”四字刻入了骨髓，足以应对一切风浪。

这脆弱的平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被轻易打破。

他正从藏经阁誊抄完玉简返回前殿，远远便看见两个身影站在偏室门外。一个穿着碧海阁特有的水蓝色弟子服，正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另一个，穿着凝辉宗的服饰，身形熟悉，正不安地搓着手，频频望向主殿方向。

是顾清让和……云澈？

郁行初脚步一顿，眉心下意识蹙起。他们怎么来了？尤其是云澈，他不是应该在碧海阁吗？

还不等他走近，那个水蓝色身影已经发现了他，立刻咋咋呼呼地蹦跶过来：“行初！郁行初！好家伙，可算找到你了！你们这凝辉宗前殿规矩也忒大了，差点没让我进来！”

正是顾清让。他依旧是那副活力过剩、嘴巴停不下来的模样，凑近了仔细一看郁行初，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哇！你这是什么造型？闭关修炼也不用把自己熬成这样吧？瘦了这么多，脸色也白得吓人，你们凝辉宗的功法是吸人阳气的吗？”

郁行初被他吵得脑仁疼，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拉开距离。

而这时，另一个身影也快步走了过来。

是云澈。

他似乎清瘦了些，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少许，多了几分沉稳。但一看到郁行初，那双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如同被点亮的星辰，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喜、思念，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委屈。

“师兄！”他声音微微发颤，快步走到郁行初面前，想靠近又不敢太近，手指紧张地蜷缩着，“我、我回来了……”

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郁行初脸上，注意到他清减的模样，眼中立刻漫上心疼：“师兄，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修炼太辛苦了？我、我带了碧海阁特制的‘润脉丹’和‘养元膏’，对你身体好的……”说着就要从储物袋里掏东西。

郁行初看着他这副全然依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模样，那被强行压抑了半个月的心湖，不受控制地漾起一丝微澜。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语气尽可能平淡：“你们为何在此？”

顾清让抢着答道：“嗨！还不是我们两派交流学习嘛！阁主派我来凝辉宗研习一段时日的阵法封印之术，正好你的云澈师弟惦记着你，就跟着我一起回来看看呗！”

他说着，目光好奇地瞟向郁行初身后的偏室，又看看不远处那气势恢宏的主殿，咋舌道：“不过行初你可以啊！不声不响就混到掌门真人的偏室来住了？这待遇！快跟我说说，是不是得了什么真传？还是……”他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犯了什么事被师尊贴身看管了？”

云澈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郁行初的居所变化，脸上露出惊讶和些许不安：“师兄，你……你怎么搬来这里住了？是弟子的洞府不好吗？这里……离师尊好近……”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担忧，仿佛怕郁行初离自己更远了。

郁行初被顾清让的口无遮拦弄得心头火起，又被云澈那纯粹担忧的眼神看得一阵心虚烦躁。他冷下脸，对顾清让道：“休得胡言，此乃师尊安排，岂容你在这妄加揣测！”

他又看向云澈，硬起心肠道：“既已回来，便去执事堂报到，安心修炼。碧海阁所学，亦需好生消化，莫要懈怠。”

他说完，便想绕过两人，进入偏室。他需要立刻独处，需要重新稳固那差点被这两人三言两语就搅乱的心境。

“师兄！”云澈却急急地叫住他，声音里带上了恳求，“我……我能不能跟你说说话？就一会儿？我……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在碧海阁遇到了好多事……”

他眼巴巴地望着郁行初，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写满了“快看看我”“陪陪我”的可怜意味，像只被冷落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主人却怕被再次推开的小狗。

郁行初的脚步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云澈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依赖和眷恋，也能感觉到自己心底那该死的、又开始松动的情绪。

不行！不能再心软！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再次冷声拒绝——

“咳。”

一声极轻、却冰冷彻骨的咳嗽声，自身后主殿方向传来。

郁行初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主殿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晏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琉璃色的眸子淡淡扫过院中的三人，尤其是在试图靠近郁行初的云澈身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郁行初脸上。

“何事喧哗。”

那一声冰冷的轻咳，如同寒泉灌顶，瞬间浇灭了院中所有嘈杂。

顾清让吓得一个激灵，立刻缩起脖子，噤若寒蝉，规规矩矩地站好，再不敢胡乱张望。云澈更是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远离了郁行初，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郁行初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转身，躬身行礼：“师尊。”

晏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缓缓扫过噤声的顾清让和局促不安的云澈，最后定格在郁行初身上，并未立刻言语。那沉默的威压，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悸。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既是你旧识来访，便去吧。”

郁行初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尊……允准了？

顾清让和云澈也是面露诧异，偷偷交换了一个不敢相信的眼神。

然而，晏离接下来的话立刻将他们刚升起的些许雀跃压了下去：“清修之地，非是叙旧之所。宗门之内，自有去处。”

他的目光在郁行初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早些回来，勿要荒废晚课。”

“……是，弟子遵命。”郁行初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恭敬应下。

晏离不再多言，转身，主殿的门无声合拢，将那冰冷的威压彻底隔绝。

院中的三人，直到那扇门完全关上，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出一口气。

顾清让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的娘诶……你们掌门真人这气场……比我们阁主的丹炉火还吓人……”他凑近郁行初，挤眉弄眼，“行初，你天天住这儿，没冻出毛病吧？”

郁行初没理他的插科打诨，只是看向依旧低着头、显得有些失落的云澈，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吧。”他声音放缓了些，“去膳堂旁的茶室说话。”

云澈立刻抬起头，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好！都听师兄的！”

凝辉宗的茶室素来清静，这个时辰更是没什么人。

三人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顾清让是个闲不住的，一坐下就叽叽喳喳开始说个不停，从碧海阁的趣事说到一路见闻，又好奇地打听郁行初怎么突然就“高升”到了掌门偏室。

郁行初只含糊地以“师尊安排，便于请教修行”搪塞过去，并不多言。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其实都在沉默地给他斟茶、又将带来的各色丹药灵果一一推到他面前的云澈身上。

少年安静了许多，不像从前那般活泼跳脱，只是时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欢喜和依旧未散的委屈。他细致地将灵果剥好，放到郁行初面前的碟子里，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师兄，你尝尝这个，碧海阁特有的水玉葡萄，很清甜的，对灵力恢复有好处的。”

“师兄，这是顾道友帮我一起炼的固本丹，比之前的成色好多了……”

“师兄，你在师尊身边修行，是不是很辛苦？我看你都瘦了……”

他絮絮地说着，声音不高，却句句不离郁行初，满是纯粹的关切。

郁行初看着碟子里剥得晶莹剔透的果肉，听着耳边少年软糯的关心，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能感觉到自己冰封的心防，正在被这种细水长流的、毫不设防的依赖和温暖一点点侵蚀。这种感觉，比直面殷玄烬的疯狂更让他无所适从。

他不得不强行压下那不断翻涌的柔软和……愧疚。

“我无事。修行本该如此。”他打断云澈的话，语气刻意保持平淡，“你在碧海阁一切可好？丹道研修不可懈怠。”

云澈见他回应，眼睛更亮了，连忙点头：“好！我很好的！碧海阁的人都很照顾我，顾道友也教了我很多！我有认真炼丹学习，不敢给师兄和宗门丢脸！”他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从储物袋里又拿出几个小玉瓶，“师兄你看，这是我新学的……”

顾清让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插嘴：“哎哟，云澈师弟你可别显摆了，这一路上你念叨十句有八句都是‘师兄这个’‘师兄那个’，不知道的还以为郁行初是你唯一的亲师兄呢！”

云澈的脸唰一下红了，偷偷瞟了郁行初一眼，小声嘟囔：“顾道友你别瞎说……”

郁行初垂下眼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借以掩饰眸中复杂的神色。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每一次接触，每一次心软，都是在重蹈覆辙的前奏。

他必须更冷，更硬，将这一切可能萌芽的苗头，彻底掐断。

他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清：“天色不早，你们一路劳顿，也该回去休息了。我也该回去做晚课了。”

云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师兄……这、这么早就要回去吗？我们才刚坐下没多久……”

连顾清让也愣了一下：“喂，行初，不用这么拼吧？咱们这么久没见了……”

郁行初已经站起身，面无表情：“师尊有令，晚课不可荒废。你们自便。”

他说完，不再看云澈那瞬间写满失落和难过的脸，也不理会顾清让的嚷嚷，转身径直离开了茶室。

脚步很快，没有丝毫留恋。

仿佛身后那两道注视着他的目光，不存在一般。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远离，才是真正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