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凛冽，卷动着晏离雪白的衣袂，也吹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诡异而紧绷的沉默。

郁行初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太重，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惊破这危险的平静，让自己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可耻的悸动曝露无疑。

晏离负手而立，目光重新投向茫茫云海，7侧脸线条冷硬如冰雕。方才那一瞬间眸底翻涌的暗流仿佛只是错觉，此刻的他，又变回了那个高悬于九天之上、无情无欲的凝辉宗掌门。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自今日起，你便搬至前殿偏室居住。”

郁行初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师尊？”

前殿偏室？那是紧挨着掌门主殿的居所，历来只有侍奉掌门起居或处理紧急事务的核心弟子才有资格入住。距离师尊的清修静室……不过百步之遥。

这哪里是惩罚？这简直是……

晏离并未看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无生渊魔主既能潜入后山一次，便能潜入第二次。偏室设有更强的防护禁制，便于……照看。”

“照看”二字，他说得极其平淡，听在郁行初耳中却如同惊雷。

便于谁照看？自然是便于师尊亲自照看！

这……这怎么行？！

“师尊！不可！”郁行初急声道，也顾不得礼仪，试图拒绝，“弟子何德何能，岂敢僭居住于前殿？弟子保证日后绝不再私自前往偏僻之处，定会加倍小心，绝不会再……”

“此事已定。”晏离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终结话题的冷硬，“去将你的东西收拾过来。”

说完，他不再给郁行初任何反驳的机会，雪白的身影微动，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通往主殿的方向。

山崖上，只剩下郁行初一人跪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得心神俱乱。

搬去前殿？住在师尊眼皮子底下？

这岂不是意味着他日后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落在师尊眼中？他还如何静心修炼？如何压制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殷玄烬是个疯子，师尊这般……这般让人捉摸不透的“维护”，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他宁愿去面对十次殷玄烬，也不想日夜承受这种近乎囚禁般的“保护”！这不就是温水煮青蛙吗？

可师命难违。

郁行初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僻静的山洞。洞内一切如旧，简陋，冷清，却有着他熟悉的、能让他稍微放松警惕的气息。角落里，那几道封印还好好地存在着，隔绝着那枚该死的传讯玉符。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机械地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物品——几件换洗衣袍，一些基础的丹药灵石，还有那柄练习用的木剑。

动作缓慢而沉重。

每拿起一件东西，都像是在和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短暂的安宁告别。

他知道，一旦踏入前殿偏室，他便再无宁日。不仅要时刻提防不知会从何处冒出来的殷玄烬，更要时时刻刻绷紧神经，应对师尊那审视的目光和莫测的态度。

这简直是将他放在了火上烤。

收拾好东西，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重生后最初挣扎和决心的小小山洞，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挥手彻底封闭了洞口的禁制。

前殿偏室果然与弟子居所截然不同。

宽敞明亮了许多，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用料虽不奢华，却明显精致不少。室内灵气也远比后山浓郁，墙壁和地面隐约可见流转的符文光华，显然布置了不止一重强大的防护阵法。

最重要的是，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主殿方向传来的、极细微的灵气流动声，甚至能隐约感知到那一缕若有若无、始终萦绕不散的冰雪气息。

郁行初将东西放下，却丝毫不敢放松，如同惊弓之鸟，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正对着的是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药圃，种植着一些罕见的冰属性灵植，而在药圃的另一端，便是晏离清修的主殿侧门。

距离近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主殿侧门无声开启。

晏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并未看向偏室，只是漠然地扫过那片药圃。他手中拿着一个不大的玉盒，走到一株叶片蜷缩、略显黯淡的“霜雾兰”前，俯身，指尖凝聚起极其精纯柔和的冰蓝灵力，小心地注入灵植根部。

他的动作专注而细致，侧脸在清冷的天光下显得愈**廓分明，长睫低垂，敛去了眸中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的完美。

郁行初站在窗口，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明明是最寻常不过的照料灵植，由师尊做来，却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禁欲般的吸引力。那冰冷的指尖，那专注的神情，那拒人千里的气息……与他方才在矿洞中强势维护、甚至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情绪的模样，形成了某种致命的矛盾感。

郁行初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

他猛地惊醒，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关上了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

疯了！真是疯了！

他狠狠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疼痛让他暂时驱散了脑中那些旖旎荒唐的念头。

清心诀！念清心诀！

都重活一世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难道还要再被历劫的天雷劈一次吗！？

师尊这种级别的！碰不得！想都不能想！想了就是死！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盘膝坐下，强迫自己入定，将所有混乱的思绪和不该有的悸动全部压入心底深处。

然而，隔壁主殿那缕冰冷而强大的气息，如同无所不在的网，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他再也无处可逃。

无论是来自魔主的疯狂，还是来自师尊的……“照看”。

他都只能被迫承受。

前殿偏室的日夜，成了郁行初修行路上最为严酷的试炼。

白日，他不再领取任何需要外出的杂务，而是主动向执事长老讨来了整理、誊抄藏经阁低阶功法玉简的枯燥工作。一坐便是一整天，面对浩如烟海的古朴文字，心神沉入其中，反复揣摩最基础的灵力运转法门，试图将前世那些因急功近利而略显虚浮的根基重新夯实。

夜里，他便在偏室那强大的防护禁制内打坐。清心诀是他念诵最多的法门，每一个字都如同冰水，浇熄那些因隔壁偶尔传来的细微动静而悄然滋生的妄念。

有时，他甚至会刻意引导体内灵力去冲击那些并不紧要的细微经脉，用剧烈的痛楚来分散注意力，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甚至可以说是刻板。

几时起身，几时打坐，几时练剑，几时誊抄玉简，几时入睡……分毫不差。饮食也减至最简单的辟谷丹和清水，摒弃了一切可能带来愉悦享受的俗物。

同门弟子偶尔在前殿遇见他，只觉得这位郁师兄越发清瘦冷峻，周身气息沉静得可怕，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却又透着一种近乎枯寂的淡漠。以往还会有的点头示意，如今也省了，仿佛外界一切皆与他无关。

有人私下议论，说以前风流倜傥的大师兄怕是修炼得走火入魔，失了人情味了。

这些话语，郁行初听在耳中，却浑不在意。

人情味？前世他就是太有人情味，太容易动心，太贪恋那些温情与欲念，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如今，他只要道心似铁，只要手中之剑足够快、足够冷！

这日，他在偏室后的空地上练剑。依旧是那套最基础的宗门剑法，反反复复，只有劈、刺、撩、扫几个动作。速度并不快，却每一剑都凝聚着全部的心神与灵力，力求精准到毫厘，沉稳如山岳。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衣袍，肩头旧伤在反复挥动中隐隐作痛，他却恍若未觉。

忽然，主殿方向的门开了。

晏离缓步走出，似乎要去药圃。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正在练剑的郁行初。

只是一瞥，淡漠至极，如同看殿前石阶，看院中草木，没有任何情绪。

郁行初的剑势却猛地一滞。

尽管他立刻强行稳住，继续挥剑，但方才那一瞬间气息的紊乱，以及心脏不争气的漏跳，却清晰得让他绝望。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躁动与羞愧狠狠压下去，剑招舞动得更加凌厉，更加疯狂，几乎带起破空之声，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反应连同这具血肉之躯一同斩碎！

晏离在药圃边停留了片刻，并未多看这边一眼，便又转身回了主殿。

直到那扇门重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气息，郁行初才像是脱力般，长剑拄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沁透重衫。

不行！还不够！

仅仅是远远的一瞥，就险些让他心神失守！若真有什么变故，如何抵挡？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自那日后，郁行初对自己的要求几乎达到了严苛的地步。

他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苦修和清心诀。他甚至开始尝试一种极为凶险的炼心之法——主动将自己置于幻境之中。

那是他从藏经阁里残破玉简中学来的偏门法子，名为“淬心术”。以自身神识构建幻境，反复经历最恐惧、最渴望、最难以割舍的场景，以此磨砺道心，斩断虚妄。

夜色深沉，偏室禁制全开。

郁行初盘膝而坐，脸色苍白，眉心紧蹙，身体微微颤抖。

他的识海之中，正上演着无比真实的幻象。

一会儿是殷玄烬那双猩红的、充满占有欲的眸子逼近，低沉暧昧的嗓音缠绕在耳边：“小行初，你能逃到哪里去？”那冰冷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带着毁灭的气息。

一会儿又是云澈哭得通红的眼睛，拽着他的衣袖，一遍遍地问：“师兄，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甚至……还有晏离。幻境中的师尊褪去了冰冷的表象，眸中含着难以捉摸的深意，指尖带着冰雪的凉意，却缓缓抚过他的脸颊，低唤他的名：“行初……”

每一个画面都逼真至极，每一次触碰都仿佛带着真实的温度，勾起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战栗与渴望。

“破！”郁行初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强行撕裂了幻境。

他大口喘息着，冷汗如雨下，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决绝。

再来！

他再次沉入识海，主动迎向那些甜蜜而致命的诱惑，如同自虐般，一次次经历，一次次撕裂。每一次从幻境中挣扎出来，他的眼神便更冷一分，道心便更凝实一寸。

他将“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这句话，用近乎残酷的方式，一寸寸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刻进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里。

窗外月色渐西。

郁行初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死寂，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与坚定。

他抬手，轻轻抚过放在膝上的长剑剑鞘。

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无比安心。

唯有此物，不会背叛，不会纠缠，能斩断一切虚妄情爱，护他道途永昌。

至于其他……

他抬眼，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感受到隔壁那缕冰冷强大的气息。

皆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