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区区三十鞭

戒律堂所在的峰顶,风裹挟着碎雪,刮得人脸上生疼。刑台四周乌压压站满了人,弟子们的衣袂在风里翻卷,却静得仿佛能听见雪片落地的簌簌声。

江挽月站在刑台中央,看着跪在眼前之人低垂的头颅,恍惚间忆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这孩子跑到她屋内,将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掌心,露出一只已然冻僵的小雀。

“师尊……”他睫毛上挂着未化的雪,眼中满是不忍,“它从巢中掉下来了,弟子想用体温捂暖它,可捂了一路,它还是这么冷……您有没有办法救救它?”

如今,他却因嫉恨而残忍杀害同门师弟,跪在此地受刑。

“陆沉舟。你可知罪?”

江挽月试图从那低垂的眉眼间,寻到一丝悔意,一点挣扎,哪怕是汹涌的怨恨也好。

可什么都没有。

那张俊朗的脸上,唯有一片麻木,仿佛周遭一切,生死荣辱,皆与他无关。

台下弟子列中,一人越众而出。

“师叔。”沐清风眉头微蹙,素来温润的声音在此刻放得愈发和缓,“陆师弟此事或有隐情,尚需详查……”

“沐师侄此言差矣!”一旁的戒律堂长老厉声打断,“人证物证具在,林惊羽尸骨未寒!此子心性歹毒,屡教不改,留于宗门,必成祸患!请仙尊即刻行刑,以正门规!”

台下响起细碎议论声。一道道或鄙夷、或愤慨、或冷漠的目光,如无形枷锁,重重压在那跪着的身影上,也压在江挽月心头。

她握着剑柄的手指,收紧了几分。闭了闭眼,长睫微颤。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终是剑锋抬起,直取其眉心。就在剑尖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陆沉舟倏然剧烈颤抖了一下,像是大梦初醒。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两个古怪的音节:

“woc!!”

江挽月动作一顿,剑势微滞。

那是什么话?她从未听过。

然后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方才的麻木尽数褪去,显现出来的先是惊恐,再是茫然,最后竟似燃着一簇火,澄明炙热,像是信徒得见神迹,又掺杂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也就在这瞬间,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

“师尊剑下留人您青云峰底镇压魔气受的暗伤未愈不可妄动杀念啊!”

一连串话毫无停顿,像是怕慢了一分便会血洒当场。

剑尖在离他眉心毫厘之处硬生生定住,剑身震颤,发出绵长嗡鸣。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戒律堂长老怒道:“胡言乱语!仙尊何曾受过暗伤!”

台下弟子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渐起。

“他在说什么?青云峰底有魔气?”

“怕是临死前的疯话吧……”

江挽月腕间微转,剑锋偏开半寸,仍悬于陆沉舟面前。她低声问道:“你从何得知?”

陆沉舟仰着头,胸膛剧烈起伏,唇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眼神却亮得骇人。他张了张口,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江挽月凝视着那双与片刻前判若两人的眼眸。

青云峰底的暗伤,乃三日前她独自镇压魔气反噬所致。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他怎会得知?

除非……

她想起他近日种种反常。自林惊羽死后,他不再辩解,不再求饶,甚至不再看她一眼。她原以为他是认了罪,或是心灰意冷。

可此刻这双眼眸中,分明不是将死之人该有的眼神。

“说。”她冷声道。

陆沉舟深吸一口气,声音仍带着颤抖:“弟子……弟子那日确实去了竹林,也确实与林师弟起了争执。”

戒律堂长老喝道:“果然是你!”

“但弟子与他争执,是因他窃取师尊剑诀手札。”陆沉舟语速渐快,“我质问他为何窃取,他矢口否认,我们争执不下。谁知说到激烈处,他突然面色发青,咳血不止,随后就倒了下去。”

四周响起一阵低哗。沐清风眸光微动,开口道:“师叔,若真涉及剑诀手札,此事确需详查。”

江挽月眉头微蹙。她确曾遗失一本剑诀,寻了多日未见,原以为是遗失在何处。

陆沉舟继续道:“弟子探他鼻息,发现气息微弱,一时惊慌……”声音低弱下去,“便转身跑了。”

戒律堂长老怒极反笑:“好个一时惊慌!你逃走时,可曾想过同门性命?”

“弟子……”陆沉舟一时语塞。

江挽月静静看着他:“既如此,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受伤之事。”

这个问题让陆沉舟明显怔住。他眼神飘忽片刻,垂下眼帘道:“……离开竹林后,弟子心中不安,不敢回住处,于是在宗门外围漫无目的乱走……不知不觉就绕到了青云峰底,恰见师尊从结界中走出,气息紊乱……”

“满口胡言!”戒律堂长老厉声道,“从林惊羽遇害竹林到青云峰,需穿过半个宗门,途径巡哨弟子岗位三处!你当宗门法度是儿戏吗?!”

台下响起一片质疑声。

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

沐清风略一沉吟,轻声道:“师叔,若陆师弟所言属实,不妨先暂停刑罚,待彻查后再行处决。”

几位长老交换眼神,有人低语:“若真为窃取功法,倒也说得通……”

“可见死不救,也是大过。”

众人低声交谈,各持己见。

江挽月看着眼前弟子。他说的路线确实牵强,但青云峰底的暗伤属实,剑诀手札丢失也是实情。

他能道破她暗伤隐秘,却编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这拙劣的谎言背后,究竟藏着什么,让他宁可被千夫所指,也不肯吐露半分?

她忽而问道:“你眼见同门重伤,却弃之不顾,致其错失救治时机。这条罪,你认不认。”

陆沉舟沉默片刻,肩头微微塌下:“弟子……认。”

这个回答出乎不少人预料。戒律堂长老正欲开口,江挽月已还剑入鞘。

“陆沉舟残害同门证据不足,但见死不救属实。”她缓缓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押入寒狱,受鞭刑三十。”

陆沉舟深深叩首:“谢师尊。”

他起身时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任由戒律堂弟子押住双臂,走向石阶。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江挽月转向掌门所在的方向,躬身一礼。

“掌门,挽月教徒无方,致生祸端。自请入淬魂渊思过三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淬魂渊,那是惩戒叛宗大恶之地,罡风炼魂,苦不堪言。连戒律堂长老都变了脸色,甚至顾不上礼仪,上前两步,脱口而出:“师妹!不可!你……”

他立刻意识到失态,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下去:“……仙尊,你乃宗门支柱,化神之尊,宗门大小事务皆需由你定夺,岂可因此孽徒之事,自损至此?此事……万万不可!”

那声带着关切的“师妹”传入耳中,江挽月眼睫微颤,依旧维持着请罪的姿势。掌门轻叹一声:“师妹,罚已示众,不必如此。”

江挽月道:“规矩如此。教徒失察,理当受罚。”

“可……”戒律堂长老还欲再劝。

“今夜子时,我自请入渊。”说罢,她转身离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淡的足迹。

戒律堂长老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她何至于此。”

掌门道:“让她去吧。这般重罚自己,反倒让旁人不敢再非议陆沉舟之事。”

寒狱内,岩顶沁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积水的地面上。陆沉舟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刺骨的寒意自脚底攀上。

行刑的弟子是个面色冷峻的青年,手中的鞭子泛着幽蓝的光。

第一鞭落下时,陆沉舟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身体。那滋味,像是烧红的烙铁贴在皮肉上,又像是千万根针扎进骨头缝里。

他终于确信这不是梦。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躺在床上怒骂那本名叫《九天劫》的狗屁小说。书中与他同名同姓的男主陆沉舟愚蠢至极,竟害死了他心中的白月光师尊江挽月。

更可气的是,江挽月死后不久,这个陆沉舟也莫名其妙死了,全书逻辑喂狗,为虐为虐,简直是把读者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而他,一个兢兢业业的书迷,就因为写了万字长评痛斥作者,竟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再睁眼时,便已跪在刑台上,被一柄剑指着眉心。

“这才第一鞭就受不住了?”行刑弟子声音冷淡,“后面还有二十九鞭。”

又是两鞭落下。陆沉舟疼得龇牙咧嘴,身上被鞭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不由得想起方才在刑台上那惊险的一幕。

他刚睁眼,便从周围弟子的议论声中,断断续续拼凑出“陆沉舟”、“江师叔”这些词汇,再结合漫天飞雪的场景,想他阅文无数,顿时明白了自己穿越到了原著中的刑场剧情。

可要命的是,原著里根本没写陆沉舟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情急之下,他只能赌一把,喊出了书中后期才提到的,江挽月在青云峰镇压魔气时留下的旧伤。

没想到赌对了。

至于林惊羽怎么死的,他根本不知道。

原著只含糊其辞地说“陆沉舟因嫉恨杀害同门”,那剑诀也是他胡诌的。书中确实提到过江挽月丢失一本剑诀,只是没写明具体时间。

第十鞭落下时,他意识都开始模糊起来。一阵暖意倏然自心口蔓延开来,虽微弱,却让他勉强维持清明。

他隐约察觉外间有道熟悉的气息,可凝神探去又空空如也。

“喂,别晕过去。”弟子用鞭柄戳了戳他,“还有二十鞭呢。”

陆沉舟扯出一个苦笑:“有劳……师兄……”

弟子动作微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料到他能说出如此温和的话来。鞭风再起时,力道似乎放轻了些。

“你说你,”弟子一边动作一边道,“有江师叔这么好的师尊,还是亲传弟子,一天天好事不干,净干这些蠢事。”

陆沉舟疼得直抽气,心里却连声附和:是啊,这个蠢货,有那么好的师尊还整天作天作地。

“林师弟平日待你不薄,你怎能下此毒手?”弟子又道。

陆沉舟闷哼一声,没有辩解。那弟子见他不说话,也沉默下来,只余鞭子破空的声音在寒狱中回荡。

陆沉舟数着鞭数,身上已经麻木,只有一阵阵眩晕袭来。

“还有三鞭,撑住了。”弟子提醒道。

陆沉舟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区区三鞭!不在话下!

然而又一鞭落下时,他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太疼了。穿越前他可是个连体育课跑一千米都喘的小菜鸡,何曾受过这种苦。可转念一想,当时那种情况下,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

“为了师尊,这点痛算什么……”他在心里默念,“就当替那个混蛋还债了!”

可不知怎么的,那弟子最后一鞭却似使了十足的力。陆沉舟再也憋不住,痛呼出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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