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福生什么?

老旧的八层小楼被嵌在雾气混沌的夜色中。

铁闸厚重、大门紧闭。

门口反复贴过小广告的墙柱腻了不少灰尘,却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沟通值班人员的公示。大门隔壁的消防通道上缠挂着生了老锈的铁锁链。

抬头往上望,一排排小而黑的窗户污渍斑驳。那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大张嘴巴的混沌,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悄悄吞吐着城市的罪恶。

整栋楼仅在四楼的一角有些许光亮。

张斌一脚踹开消防通道门把手上的锁。

“嘭”一声巨响后,门“吱嘎嘎”叫唤着向两边撞去,“轰”的砸在通道内的墙壁上,一时间老尘四起。黝暗的入口里“呼”一下涌出股常年不通风的恶浊。

张斌没有立刻迈进那扇门里。相反,他缓缓回过头,往身后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去寻找。

很久以前的一次任务,临时组建的队伍里来了个很突兀的人。

虽然所谓的精英总有点不同常人的特点,但再怎么特立独行终究还得是个军人。那个人却突兀得过分。

那人很黑,是高原上长年暴晒之后的那种未曾被驯服的少数民族的黑。

除了狙击步枪,他身上还带着一把古朴雪亮的藏刀,刀柄上刻着“巴桑”的藏文,刀刃上有一个陈年的豁口。

他的头发不是常见的寸头,要稍微长一些,蓬乱黑亮野蛮生长。他的手很粗糙,年纪轻轻虎口有打快枪留下的老茧。

他性格孤僻,不苟言笑的时候凶悍危险。偶尔一次,那人也笑过,笑的时候淳朴,黑漆漆的眼睛闪着烈的光。

不问出处不谈私事,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行动那天,狙击手离开队伍独自占领制高点。张斌第一次跟他独处。

在那个蛰伏的夜里,张斌跟那个人并肩趴在岩石后,像两具永恒的雕像。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没有对话,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肢体触碰。深深的夜里,只剩下风吹过耳畔的声音。

突然,那人说:“画画的人说黑色有十二种,分为炭黑、棕黑、藏黑、耀黑、象牙黑、煤黑、墨黑、蓝黑、亮黑、乌黑、暗黑、纯黑。那些我都分不清。我就认识今晚这种黑,这叫凶黑。”

那一夜,十个人的小队只有他们两个人活了下来。

漫长的调查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张斌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充满野性的军人,他只是变得偶尔会忌惮黑夜。

就在刚刚,他准备上楼的时刻,他突然感受到身后有一股似曾相识的坚硬、狡黠、凶狠的恶意。

张斌盯着那寂静的,并不算漆黑的,夜。

路灯下,昏黄的光团外包裹着颤动的黑暗。跃跃欲试的混沌里仿佛有什么正觊觎着车里的东西。他一直没有弄懂什么叫凶黑。

这算是凶黑吗?

五分钟后,张斌一手提着证物箱一肩扛着齐染的尸体站到了四楼唯一亮灯的办公室门口。

张斌很少像今夜一样。

他通常按逻辑办事。今夜他遵从了直觉。

从楼梯上来,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保安大队四楼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

门边上挂着个歪歪斜斜的“十组”牌子。

玻璃窗上倒映着张斌扛着裹尸袋的样子。

张斌轻轻动了动脖子,血液的润滑立刻让肩膀上的尸体摩擦裹尸袋发出一阵令人生厌的“咕叽”声。

血腥味从裹尸袋的拉链处渗透出来。

本来他以为上来最好的结果是这里头有个人,他把尸体、证物和交接单都放下;最坏的结果则是这里头有一群人,他或者那群人变成尸体。

可眼前……

要不死者为大,他能把齐染扔出去。

昏暗灯光下,摆着“刘兆丰”工牌的座位上,一个硅胶娃娃穿戴整齐被绑在按摩椅上,正随着震动姿势撩人哼哼呀呀的蠕动着。

张斌沉着脸转身从消防通道下了楼。

将尸体放回后尾箱,张斌坐在驾驶位表扬了嗝屁的齐染:“您真棒!”

事到如今,不用想也知道齐染跟这个地方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不然,除了齐染这朵怒放的奇葩,谁会将这种变态又消极怠工手法付诸现实呢?

齐染是张斌所知的人里最热衷于带薪拉屎的人。

事实证明,对于某些人而言,工作态度跟工作效率是两回事。齐染只要能完成本职工作,就算住厕所里也碍不着张斌什么事。可是这一天天来办公厅给他的工作指手画脚顺便各种添乱算什么事?

“您真棒!“每次齐染搞砸了张斌手上的活儿,他都会这样感谢他。

车灯射进阴森深远黑黢黢的停车场下坡。

“您好!”

“啊,张助理啊。”大爷还是那个大爷,白天看门,晚上看停车场。

大爷漫不经心的搓着眼屎打断了张斌的话。

张斌从口袋里掏出老刑警丢给他的那半包烟,抽出一根从车窗递出去:“对,我……”

烟盒底下躺着一张薄薄的手机内存卡。

“拿走拿走,吸烟有害健康。”大爷“啪”一声关上窗户,隔着玻璃挥手:“开下去,开下去!快别挡道!”

说话间通往停车场的路杆儿已经被抬了起来,张斌看一眼停车场大爷,又看一眼车位已满的电子牌。将烟收回来,默不作声关上车窗。

大爷不耐烦地示意他快走。

旧办公楼的下坡十分狭长,转弯处两侧的墙上除了污渍还有经年累月刮蹭的痕迹。

停车场里没灯,每个车位都停着车。

很奇怪,这里的每一辆车上都盖着厚厚的灰尘,大多车上的灰尘已经呈现出陈年老灰的土黄色。

张斌兜了一圈,没找到空位。余光往后视镜里一扫。冷不丁瞄见车后头站着一排人!

借着车尾灯,可以看见那些人都穿着保安制服。此刻站得歪七八斜,正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

怎么说这几个人呢?

有稚气未脱看起来还没满十八岁的少年,有烫了波浪长发蓄着络腮胡清癯的老年人,有妆容精致得像是要去夜店寻找第二春的阿姨,有充满野性身材魁梧的年轻壮汉,还有几个看起来很像保安的中年人……

张斌轻轻握住车门上的匕首,降下车窗扭头对着车尾问:“你们好啊。我是办公厅蒋主任的助理,请问今晚值班领导在吗?”

“您好,我们知道齐队去世的事。这份文件是给您的。”讲话的人四十来岁,挺着个啤酒肚,穿着鞋看起来勉强有一米七,瘸着一条腿上前了两步,往车里递进一个牛皮纸袋。

张斌关上车窗,狐疑地拆开文件袋。

袋子里头商调函、军官调动介绍信、调函、呈批件一应俱全。

灯下,张斌稍稍倾斜了一下手里的纸。

这个纸跟两年前的借调文书用纸一样,不是常用的材质。手感有点像是钞票纸,成分大概和100块纸币的纸张非常相似,只是其中加入了一些稀有的棉麻以至于摸起来更加软滑一点。

纸上的军徽也与常用的纸张不同,那是一个水印一样的压纹。这种压纹不好做,美元真钞的水印压纹做的就很不漂亮,经常出现一些牛鬼蛇神的古怪形状。纸的制造成本应该很高,伪造成本也更高。比纸张更不能造假的是签名和章。每张纸上都签了好多人的名,最后并排盖了各个最高权力机关的章。

困惑了两年的事,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虽然介绍信的日期是今天。但商调函却有两份,一份的日期是两年前他接到任务的时候。

“从第二炮兵司令部调入总参谋部二部。”

拿着纸思考的当口,纸上的字开始模糊。

张斌伸手摸了摸,惊觉手也是模糊的。他心头咯噔一下,将手抬起来,然后飞快的去看周围。无奈双眼却像是无法聚焦的镜头,看什么都模糊眩晕。

突然,双眼传来一阵始料未及钻心的刺痛。

张斌默默将文件放回袋子里。

脑袋轻轻往后座偏,长长叹了口气:“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

齐染已经凉透,当然不会回答他。

张斌索性闭上眼睛。

十七岁的时候,他考进国防科技大学。报志愿的时候,当然也考虑过清华北大金融管理,可他家里穷,上军校不用交学费。

大学时他像稀有动物一样提前修满学分早早毕业还拒绝了深造。这么做的当然也还是因为那个穷字。比起更高的学历和愉快的读书生活,他需要的是工资。

说来幸运,本来只是陪朋友面试。结果他居然被二炮选走了。去打杂。

又很幸运,端茶倒水的日子没做多久就被借到某特种部队。委以重任的原因是面生。

这些年,说什么宏图远志都是虚的。

没经历过死亡的人,不懂得死亡带来的恐惧和绝望。

没去之前计划着履历上的荣誉和经历,幻想立了功能有奖金。等真闻见血腥味儿,看见战友倒在自己眼前,再说什么全没用了。整个过程,说不上有什么比别人优秀的地方,就是年轻身手好加上运气不错,阴差阳错让他立了个二等功。

后来,因为“表现优秀”时不时就要被“借走”,也因为“表现优秀”获得了继续上学的机会。

再后来,因为一直能活着完成任务,所以扶摇直上。

现在他虽然不至于像刚离开校园的时候胆怯迷茫,但也远说不上光辉伟大。他明白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可不求上进贪图舒适才是人性。柴油尖锐的气味和硝烟血泪混合,在痛失挚友的尘土里煎熬翻滚……没有经历过绝望的人才会喜欢战场吧?他有很多缺点,他走在大街上是普通的一个,他喜欢阳光和秩序。

两年前,他二十六岁,硕士毕业,大校,是司令部炙手可热的红人。

可他甚至没有热切的期待过来日升个将官。他就想认真过好每一天,休假回家照顾父亲,要是遇见看上他还不嫌他穷的姑娘就好好对人家。

手上的文件令他感觉烫手。

经历过那么多,他倒不像刚毕业那时怕死。可摆在他面前的这个任务,显然不是让他去冒多大的风险炸毁一座碉堡,或者争夺一处要塞。那不是下一刻的生与死、成与败。

而是一生的战场。

总参二部又称总参情报部,是个非常神秘的地方。他们总是在做更长远更深沉的事,有些计划的时间宽度要远大于一代人,大于一百年。

奉献生命和奉献一生是不一样的。

无关恐惧。

就像结婚和一生深爱,不论怀抱了多么美好的憧憬和决心,后者仍旧更难做到一样。

神神秘秘折腾两年,现在把他搞进总参二部。总不能是让他去综合部发电影票和过节大米。

接下来摆在他面前的一定会是一件难事。

可能很漫长、很阴郁,竭尽他一生的努力都未必可以等到结果的事。

他并不认为他能把这个事做好。

退一步,凭什么齐染又认为他能把这个事做好呢?

真的是很迷糊。

“这是任务!”

齐染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张斌觉得好笑。

所有的不合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齐染压根就没转业!怪不得他跟部长打招呼,能打出公园遛弯的闲懒。合着副司长是个兼职!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这么草率呢?

齐染两腿一蹬,给他一张纸,告诉他自己不干了,从现在起他就是这地方的头儿。

没有交接!

居然没有交接!

没有交接这个问题,不是因为齐染猝死导致的。想避免这种低级错误可以有无数方案!

从目前的机制看,上位者从来都没有打算给他们设置“交接”这个环节,齐染也没打算争取这个环节。他有两年的时间在那里喋喋不休,一会香水,一会啤酒,连非洲动物大迁移都能叨叨十分钟,却一个跟正经事有关的字都没透露。

现在张斌除了保安大队这四个字以外,对这里一无所知。然后他就成了这里的队长,他的后尾箱里放着前任队长的尸体。

还能说什么呢?

张斌望着眼前黑洞洞的停车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那两条白色的光柱里飞尘昏昏,穿不透黑暗世界的秘密也不能照亮多远的地方。

突然,他僵在远处。

他闭着眼睛,但是他得见车头!

他看得见车大灯的光!清晰无比一如往常!

张斌缓缓将头转向后视镜。果然后视镜里自己的两只眼睛都闭着。他尝试性的睁开双眼,又一阵令人反胃的眩晕袭来。

他的眼睛产生了他认知以外的变化!

打开车门,一只脚踏出去。

“敬礼!”胖子突然神情肃穆立正站好,一众高矮胖瘦牛鬼蛇神突然也跟着站好,齐刷刷向着张斌敬了一个很久没看到的军礼。

“应急处理中心,中心主任朱志忠报到!”

“应急处理中心汪王报到!”

“应急处理中心别达沃报到!”

“应急处理中心刘兆丰报到!”

“应急处理中心……”

……

张斌回了个标准的军礼。

“福生无量天尊。”朱志忠双手递过来一块两指粗的白玉牌,牌子正中有块艳红如血的斑纹:“队长,这是您的临时门禁卡。”

福,福生什么?

“先把齐副司的尸体搬回去。汪王你现在去一趟博物院,想办法把今晚的监控带回来。”

不想来是一回事。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说来也怪,今晚的交接清单上并没有监控录像这一项物证。当时他问过,但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实习生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队长,这是,呃,您说的齐队的尸体?”汪王从车尾探出个脑袋,一脸茫然。

“有什么问……”

张斌的回答在他绕到车后时戛然而止!

后尾箱空空如也。

随着“咔”一声清脆的开关声,雪亮的光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有序推进。

当眼睛适应白光,整个停车场竟变得大到哪头都看不见边际。

紧接着,在十步之遥的路中央,空气闪烁两下,一座电梯间缓缓浮出实质。

“叮”一声,不锈钢大门缓缓分开。

电梯内部呈现八边形。

这个炸裂无比的八边形电梯,每一个边都有一扇门。每一扇门都刻着血红色的鬼画符。

张斌连眼角都开始抽动。

如果说故宫博物院发生的事有悖常理。那他眼前的这个呢?

电梯的天花和地板,是对称的红蓝缠绕的太极。大门一开,两个太极图射出乡村夜总会特有的迷幻光彩,还离谱的对转。

“队长,请。”

朱志忠按着电梯按键,做了个请的姿势。

每天说三遍:架空,架空,架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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