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不平等条约

张斌坐在齐染的办公椅上盯着电视屏幕。

XXTV-1的重播在4点57分准时开始。

新闻联播还是那个熟悉的新闻联播,世界却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

朱志忠殷勤的往张斌面前摆了一杯茶水:“以后出任务要是耽误了,我让小澄给您把新闻联播录下来。”

“不用。”

张斌关了电视,转向朱志忠。

与在外交部的办公室不同,齐染在这里的办公室非常乱。到处都是熬夜后的狼藉。

墙上贴着画得跟线团似的地形图。

死去的仙人掌栽倒在垃圾桶里,茶几上的茶具旁边摆着一桶盖子丢了的农夫山泉。

桌面上没吃完的泡面上浮着一层凝固的油,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插在一堆看不懂的草稿纸里。

好几摞待处理的文件歪歪斜斜相互依靠地堆在地上,一只一次性拖鞋被压在文件下头。

身后书柜的把手上挂着几件散发着汗味儿的衣服,书柜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堆泡面和摔倒的文件夹。

整间屋子唯一干净的地方在办公桌的一角。

那里摆放着一叠赌场的筹码,以及一个植物造景缸。缸里有水有光有花有草有陆地,还有一只长得像海棠花一样的虫子。

轻轻一碰玻璃缸,那虫子就耀武扬威的对张斌伸出两个大钳子。

张斌掏出朱志忠给他的那块玉牌,透着光再次确定里面确实没有镶嵌任何类似芯片的东西:“刚刚没学会,门禁卡怎么用?”

“您掏出来就行。因为您的门禁卡权限比较高,需要负责安全的萧主任授权才能办下来。这个萧主任,趁小长假去非洲看长颈鹿去了,人在大草原一时半会儿改签不上回来的机票。所以我给您找了个临时的。这玩意儿叫三山滴血符,做不了假,您一拿出来门口老六就会给您开门。”

符?张斌只在旅游景点见过道观卖的黄纸符。这个与印象中不一样:“上头没有字。”

“不必拘泥刻板印象。道光年间有过一阵子尸患,当时龙虎山、阁皂山、茅山的三位掌教歃血为盟,合制了集符箓之大成的这一枚三山滴血符。后来兵荒马乱给弄丢了,前些年机缘巧合到了我手里。”

张斌帮忙将那半碗泡面丢进垃圾桶,又捡起那罐咖啡,轻轻一动空气里就有了发酵的味道:“好,回头门禁卡下来把这个还你。”

“不用,每一任应急处理中心的负责人都会跟总队长交换符箓。等您以后有自己的符箓了,我会向您讨的。这不是送礼。”

“咱们保安大队都是……道士?”

“那不能够。我是道士,但您刚刚派出去干活的那个小汪,他是个喇嘛。兆丰是萨满。”

屋里蛮安静的。

“介绍一下咱们单位?”

“咱们保安大队于五八年改制划归军委。死后可以内部公开身份的同志编制将划入平时挂职的部队单位,以烈士待遇处理。不能公开的,档案销毁,不留名。”

张斌点头。

“保安大队以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目的,负责异常事物的探索、标记、分类、研究、收容、销毁以及最终归档工作。同时针对重大舆情,我们第一时间负责沟通各方协调处理,消除影响维持平衡。”

“哦,跟总参二部没有关系。”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历任总队长都挂职总参二部综合局,兼着福利发放的审批工作。那个岗位一是相对闲职,二是个不好被外人查,万一查到还能让大众接受的身份。”

朱志忠一边埋头捡垃圾一边继续解释:“齐队长的时候,综合局的事儿他都扔给副职。接下来您得有一段时间得比齐队长还得忙。”

屋子里有股馊味。

“虽然异常事物那头基本不需要您太操心。但是维护人间各部的平衡这活儿就够您忙活。而且,交接咱们得补上。各省支队您都得抽时间亲自去看一眼。还要与各省支队长签订血契。所以等过了节,咱第一时间去二部报到,然后尽量多请假。”

张斌突然想到一句话——人终究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方便具体讲一下怎么维护人间的平衡吗?”

“一言以蔽之就是外交行为。”

“平时阿修罗啊,妖域啊,跟外联司那头约了之后,您得跟他们打电话,人家来了您作为主官得接待,人家邀请了您还得安排时间出去访问。除此之外,您还要对接忉利天驻岱山总办事处,以及酆都驻江城总办事处。至于外国那些上帝、宙斯啥的都往后排,暂时咱们先管国内。您先怼着张百忍忙活,啊,张百忍就是玉皇大帝。”

张斌想起齐染叼着烟从饭堂出来,指着蓝天白云说张百忍都忍不了的样子。

“反正所谓的‘消除影响维持平衡’,您可以理解为国与国的外交手段。只不过我们立场从国家变成了人间,当然首先我们还是人,是个国家。我举个例子吧,如果咱们跟漂亮国是横向的外交。那接下来的就是纵向的……就像坐标轴的这个横坐标纵坐标,您平时理解的全是横坐标,您接下来要负责的是纵坐标。但是咱们的本质……”

张斌觉得,按照齐染的尿性这两年就已经算培训和交接了。

朱志忠说到一半,回头发现新队长正面无表情像只可达鸭抱着头跟桌上的螳螂大眼瞪小眼。

心说这回齐队长玩得太大了。

不单没交接,还找了个从来没见过鬼的小朋友。就算是军事素养过硬,可你这一下直接把人家世界观给干塌了,转头还告诉人家得跟阎王爷和玉皇大帝举行面对面会晤,是个人他都接受不了啊!

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队长啊,新闻联播要再帮您开开吗?这还有好几天才是工作日。咱先缓缓?”

“按这么分保安大队不应该由人民政府管理吗?外联、外交为什么不直接找个部里面的人,反而特意把我调进去培训两年?”

哦。新队长还没有完全崩溃。

朱志忠如实回答:“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懂外联、外交。同时会打仗,打过仗,将来能带着大伙儿打胜仗的年轻的主官。后勤转运,统战工作,体系作战,战术、战略部署,您都是科班出身。两年前您借调16集团军,斩获了红蓝对抗中红方唯一一场惨胜。”

“我不是主官。”

“您谦虚。您从在军校开始的每一次任务,每一场演习齐队都看着呢。齐队长说您是众多B角中最平衡的一位。没什么短板,而且身体底子好,觉少精力足。办公厅三个助理的活儿,您自己一个人扛了两年,周转得不错。”

张斌:“……”

“打仗嘛,即使就坐在这儿指挥,也需要体力。战局瞬息万变,精神压力巨大,不眠不休盯着。身体稍微弱点儿容易猝死。”

“我们现在在战时?”

“现在不是。明后年很可能就是了。快也可能今年。”

张斌手上还拿着一张不知被齐染擦过什么的脏纸巾,愣住看朱志忠。

朱志忠停下手里的活,也看他。

在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的相互审视里,谁都没有继续动作。

打仗是要死人的!

“现在人间是什么形势?”

“有点儿复杂,我平时负责异常事物那块儿,人间形势得专人向您汇报。不过听汇报之前,您得先过体测。齐队嘱咐过,说您脱离老单位两年了,天天在外交部忙得都小跑着干活,熬夜吃外卖吃得腹肌都统一了。他建议您这几天别想太多,先把眼前一关过了。”

张斌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的裤腰尺码没变过,齐染是从哪里看到他的腹肌统一了?虽然确实是统一了。腹肌统一了,跟指挥作战有必然联系吗?

张斌将手里的纸巾扔进朱志忠新撑开的垃圾袋:“说起齐队。按流程他的尸体丢了这个怎么处理?还有他的追悼会,等结案再办?”

朱志忠弯下腰,粗胖的手指头十分灵巧地绑好手上的垃圾袋:“尸体,呃,丢了就丢了,写份报告就行。回头我写好您过目签个字,这个事儿就过了。”

“……”

“本来就是要销毁的东西。”

“嗯?”

“这个案子咱们不查,追悼会咱也不办。您以后也一样。”

“我不理解。”

朱志忠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根据人间与地府的约定,保安大队的队长一旦死亡就不再属于人间,且不支持缅怀。非但不支持,人间要尽量快的抹去他存在过的痕迹,包括但不限于各类系统资料的删除,档案的封存,尸体的销毁……如果是非正常死亡,那么案件须由地府全权处理,人间并没有执法权甚至调查权。”

“还是不懂。”

“就是不平等条约。”

这几个字听起来既遥远又刺耳。

张斌此刻才意识到,他所处的时代从更宽泛的纬度看,竟然不是他所认为并熟悉的日渐强大的时代。

他将桌上细碎的食物渣收拾成一堆丢进泡面汤里,又帮着朱志忠撑开一个新的垃圾袋,忽然问:“老朱你知道齐队的死有可能跟什么人有关吗?”

“凶手叫郁杭。”

这凶手过于没有悬念。

“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据记载,郁杭是在东晋年间凭空出现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被广为人知是因为他挨揍出了名。时逢南北朝。兵荒马乱白骨累累,人间边境常有妖邪来犯。乡镇村里妖魔鬼怪百鬼日行,繁华城市也总能见到富户奔走逃荒将妻妾子女发卖为菜人。他就是在那样的世道进入咱们人类聚集的位面的。一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样子。殊不知身在乱世,理想太抽象容易挨揍。”

张斌本来他只觉得齐染不正常。来这个单位,发现整个单位的职能就不正常。现在杀害齐染的恶徒听着更不正常。

“总之呢,他一路云游看人间,恶霸混混打他,修罗饿鬼打他,山魈妖兽也打他,偏他不还手又抗揍。慢慢的就,因为挨揍挨出了名。然后上了咱们的档案。分类分在安全级别,标签是胆小怕事。以上是在档案馆档案里的全部记录。可能档案的记载官方一点,您有兴趣我待会儿给您拿来。”

“那不在档案里的记录呢?”

“有一个隐秘的传说,说他当时走到魏国境内,毫无预兆,屠了北魏国境之内所有的阿修罗。”朱志忠停下手头上的活,对着张斌笑。

“阿修罗是鬼?”

“不算。他们是一种特殊的人间物种。在人间的各方势力当中,阿修罗最为凶悍善战。就像非洲人天生跑得比较快一样,属于基因优势。阿修罗男丑女美,性情痴。阿修罗王常常因为美女与忉利天大打出手。虽然多半时候打不过,但那不是因为单兵作战能力弱,而是因为天人受伤涂露水痊愈,阿修罗却如人类,有要害且康复缓慢。单说战力,他们是能在正面战场上推动叠了恢复甲的天人的彪悍之师。”

“为什么只是传闻?”

朱志忠说:“因为他看起来脾气太好了。这传闻是多年前我的掌教私传于我的,说是龙虎山代代掌教只能用口相传的事。我后来嫌当掌教太烦,把传承师门的工作留给了师哥。但我师父这人说话做事不夸张,他的原话是:一夜之间,他令魏国境内的阿修罗伏尸百万。这事引得阴兵和天兵同时来到人间。接着,赶来的阴兵和天兵连带领头的将领也都被杀了个干净。”

“你怎么看?”

“以零二年之前人间各大门派对郁杭的态度,我估计这个传闻不止在龙虎山有。别人的版本我没听过。不过啊,咱们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即使有很多文献和证据,我们也只能无限接近历史,无法真正将它钩沉复原。空口白牙的传说私底下听听就好。具体还是靠自己,队长您说对吧?”

“零二年之后大家对他态度不一样了?”

“不一样。对他态度友善,甚至很喜欢。”

张斌不再插话,示意朱志忠继续。

“事情是这样的。零二年之后他成了咱们系统内最牛逼的外包。虽然他这个班上的自由散漫,管考勤的同事烦他烦到内分泌失调。但是人家实力确实逆天,跟他出任务就像上了保险一样。完了他脾气好模样还俊,碰到胡搅蛮缠的群众,派他去说服教育省老事儿了。慢慢的,大伙儿就都把他当成人类的好朋友了。”

张斌揉了揉眉心,让妖怪入职,这事不可能没有阻力。以他对齐染的了解:“他是齐队长招进来的?”

“对,私下关系很好。休班经常一起喝酒。”

“你很了解?”

“他跟齐染结缘的时候我在场。”

朱志忠回忆:“九八年,齐队还是军校的学生。抽调任务负了伤,医院宣布植物人之后,齐染家的老爷子给当时的队长去了个电话,很客气的问这种症状有没有可能不属于医疗范畴。再加上当时任务部队的首长也很重视,托关系传话到了保安大队,意思也是要尽一切办法救救这孩子。”

“外行不明白,要是医生救不活的我们能起死回生,那我们直接在大学教课致力国民医疗算了……”

张斌撑着额头,听道士讲应该崇尚医学。

“到了地方我发现齐队醒不过来真不属于医学范畴。他是被拘了魂。”

“拘魂这种事儿在九八年之前,跟盗窃自行车性质差不多吧。小案、频发,大多都是什么地精山怪孤魂野报复淘气小朋友的手段。”

“九八年齐队这个事儿涉及了当年的佛粥案。是个分水岭。总之,当时的情况凶险又复杂,为了最大限度保住齐队长的命,我们请来了当时已经退休的灰先生帮他招魂。灰先生是保安大队的创始人,那年已经九十多岁了。”

“这个郁杭呢,是跟着灰先生来的。我还记得呢,那天他穿着身儿校服背着个书包,手上捧着一瓶可口可乐。我们在那儿说案子,他远远的站在走廊里发呆。要不是灰先生招呼他进去送东西,我都不会注意他。谁也没想到他一进屋,瞬间屋里所有的纸符都化成了灰。老朱我当年也是龙虎山的嫡传,入编保安大队之前踢遍三十六洞天所有平辈。那是第一回见到真正的大妖。嚯,那股子妖气,盛气凌人呐。”

朱志忠将齐染挂在柜子上的衣服也扔进垃圾袋里:“总之,那天灰先生忙着在屋里布置,郁杭一边喝可乐一边在边上看着。除了浪费了我一点符纸,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齐队醒了之后就进了保安大队。零二年,齐队成了应急管理组的组长。也就是同一年,齐队力排众议让郁杭当了保安大队应急管理组的特勤。”

“这当中的四年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

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郁杭在岗的这十年,除了考勤没有别的错处。而且单从客观数据来看,他以一己之力拉低了总队各外勤部门的牺牲率,慢慢的之前反对过他入队的人也不怎么提这个事儿了。”

张斌领会朱志忠的言外之意。

当下,队里应该就如何处置郁杭产生了巨大分歧。

有一部分人认为齐染如今是自食其果。一部分人承了这个妖怪的救命之恩。再有一部分人会衡量双方实力,乃至考虑那个不平等条约。当然,应该也有人希望立刻抓捕郁杭。

这个烫手的问题很快就会被扔到他手上。

“我不是很明白这之间的关系。保安大队不是人类的组织机构吗?郁杭到底是怎么过的审?”

“齐队长力排众议硬让他过的。”朱志忠答:“对了,您也是齐队长力排众议推荐的。”

也是!

“细说说他的逻辑是什么。”

“那我大致跟您介绍一下当下的情况。刚刚说的阿修罗,他们跟咱们一样,都属于人间。人间现在就像是军阀割据的这么一个状态。但它即使被割据,它也囫囵个叫人间。人间,天界,地府是另一个纬度的对峙。咱们,作为人间的一支,平时也是代表人间的一方势力去跟天上地下的王们实施外交行为。”

“人间是内战,三界是外忧。”

“就这意思!齐队的逻辑就是,我们这个机构应该站在人间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如果我们只代表人,那直接让外交部上,不需要我们。那既然我们是作为人间的代表去实施外交行为,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善意的人间的妖怪呢?人间以人为尊,但人间不只有人。那霁月清风是人间、猪狗牛羊是人间、高楼大厦是人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是人间。”

张斌沉默片刻:“齐染有统一人间的想法?”

朱志忠承认:“这么多年,人类、阿修罗、鬼蜮、妖殿各自为战。齐队长一直有整合人间力量的愿望。但没有激进的说要大规模冲突。合作也一直在谈。具体情况比较复杂,得找专人跟您汇报。”

张斌转而问:“地府会怎么处置郁杭?”

“不会处置。”

“?”

“案件交接要齐队的魂。您来之前我们接到消息,齐队的魂儿丢了。不在地府也不在人间。现在撒出去翻了天的找都没线索。所以,目前的情况是咱们无权处理,地府也不会处理。”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魂魄失踪一百年当魂飞魄散处理。办理了魂飞魄散证明,凭借证明可以无魂魄交接。”

行吧,一百年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张斌将车钥匙掏出来:“明天需要我在这儿吗?”

装了尸体的车不好还给别人,他得抽空把车买了。

“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您说了。车是您的!”

“车是蒋……你们买的?”

“队长单独配车。这台车两年前就登记在您名下了。车上的那本行驶证是假的。我去扔个垃圾,真的我过会儿给您送来。完了您先别走。警卫员本来应该由卫戍部队派过来,但是事出突然,我给您临时安排了两个中心的年轻人。您刚刚都见过,一个是汪王,一个是刘兆丰,他们俩回去拿家伙事儿去了。我们这行比较特殊,除了枪还有自己专门的武器。等他俩到位,接下来这几天,您自行安排。”

汪王清秀得像小姑娘,看着没满十八岁,是个喇嘛。

刘兆丰是那个高大野性的年轻人。

张斌皱着眉头想了一下。

楼上四楼亮着灯的办公室里,那个姿态撩人的硅胶娃娃面前摆着的名牌……好像也叫刘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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