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安化楼和齐家

广渠门外大街十四号楼的天台上,刘幸福如临大敌般护着怀里的不锈钢盆。

史铁生说:这里单薄、丑陋、老态龙钟,很难想象它也曾雄居傲视、辉煌一时。

八年前王陵珊刚来蓟城的时候,就居住在这里。

刘幸福记得那年的夏天格外热。

太阳光烤得路边的树叶都翻了白。晴天白日的,能烫熟鸡蛋的路面上漂着没有实质的水汽。波纹在空中颤动,勾勒出某种宛若通往幽冥的虚幻甬道。

王陵珊站在颤抖的边界。背着双肩书包,拎着红色塑料桶,一身的汗水和土味。

大门她被拉开。她背后的车声热浪绕过她奔向坐在屋里吃盒饭的刘幸福。

“麻烦帮我找间东城区最便宜的房子。不要地下室。”

刘幸福帮她拎着桶,带她到安化楼看房。

那桶轻飘飘的装了包洗衣粉,几个脱了漆的衣架,半个吃剩下的面包,以及夏天无处不在的闷和热。

“身份证带着呢吧?小姑娘,我们这是正规中介,你要是没成年离家出走,那我这房子可不租。”刘幸福不愿意把房子租给她。

王陵珊从书包里掏出身份证和许多证书:“毕业了,来打工。”

二十岁胡说什么大学毕业?

直到王陵珊翻了个白眼登上学信网,刘幸福才念叨着“报意思”小跑着去打印合同。

刘幸福非常不愿意把房子租给王陵珊。

他认为王陵珊很危险。

在刘幸福的认知里,十六岁就能考上最一流天文专业的孩子,叫天才。电视机里的天才都是什么样儿的?神神经经的嘛。你比如,头发卷成鸡窝,伸着舌头做鬼脸的爱因斯坦。再比如,又聋又暴躁的贝多芬。总归是有点不那么正常。

特别王陵珊的气场还非常危险。

她往路边一戳,像来刺杀这座城市。

她因寻找证件而大敞的破布书包里没有一本书。

她坐在椅子上等待他的时候,紧紧抿着嘴凝视门外的繁华,稚嫩的眼渊中泅锁着罕见的不可告人的悲愤。

刘幸福认为她是反社会人格。他给她介绍了自己斜对门的空房子,并暗自背熟她的身份证号。打算送走她之后立刻向街道派出所报备。

谁料想她签合同时看见“两押一租”的规则,竟然露出了天真诧异的神色。然后诧异转为苦涩:“不租了。浪费你时间不好意思。”

刘幸福一瞬心软:“那啥,缺业绩。你要是没钱,押金我帮你垫了,你把学位证押我这儿。回头发工资来赎。”

说完就后悔。

无关钱财。

做中介这许多年,刘幸福垫过的押金不止一份。他身无长物,深感生存不易打拼艰难,总想着撞见他人难时帮得便帮。只不过,垫出去的钱收不回来的居多。

提出垫付租金时,他已经做好了有所损失的准备。他就是担心她杀人放火。

王陵珊在安化楼住了一个月,走时补齐两押一租,头也没回。

刘幸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本以为就此江湖路远。

谁料三个月后,王陵珊回到了安化楼。

那是个周末。

刘幸福端着快餐盒开门,见她站在门口。

她穿着质地细腻的小西服,肩膀挎有一只货真价实的CHANEL包,有了都市白领的模样。

秋日蓟城已无热浪。她一把将他吃到一半的盒饭合上,特别装逼的扔进垃圾桶:“我发奖金了,走,吃顿好的去。”

刘幸福含着半口饭,眨巴着眼,心疼了一秒刚洗完垃圾桶的自己。他从未想过她会回来,回来请他吃饭。他咧开嘴朝着她笑,并在那一刻生出了奇怪又坚定的责任感。

他们就这样是朋友了。

八年之后,还是安化楼。

刘幸福走得过于谨慎,腿都不敢抬太高。他死死抱着盆,仿佛破盆里盛着八年前的阳光。

一秒后,弄巧成拙,趿拉板踢到地面。

紧接着左脚绊右脚,只听盆里的东西“哐啷”一声,刘幸福“嗷”一下往地面扑去。

手,横空出世,英雄般将刘幸福横腰揽住。

有些事它就离谱!

那年,面具尚未贴合的王陵珊还是二十岁的大孩子。一瓶白酒见底,人就有了热乎劲儿。她一副初生牛犊的天真,梗着泛红的脖子满脸幼稚气忿:“齐迎亚那富户嘴巴十二分的贱。”

斗转星移,如今刘幸福撅着屁股趴在齐迎亚怀里。

八年来,刘幸福数次劝慰王陵珊,说人都有毛病嘛,嘴巴贱就嘴巴贱,心善就好,齐总这人总归还算难得靠谱的。

认识齐迎亚三天,心善的回旋镖深深插入刘幸福后脊梁骨。

堪称惨烈,截止当下刘幸福已经搞不清自己究竟被骂了一百几十回。

三天前齐迎亚虽然找他来说王陵珊的生死大事,可是他一说话,齐迎亚就骂他净说片儿汤话。他洗水果,齐迎亚又骂他成天做没用的事。刘幸福被怼得发懵,想辩驳又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词句。只能低着头希望他快点。果然,看他这逆来顺受的样子,齐迎亚又骂他跟鹌鹑一样。

短短三天,刘幸福已经被骂出了PTSD的前兆。

齐迎亚问:“想被我一直抱着?”

刘幸福一个激灵,挣扎着快速站好:“不好意思!”

齐迎亚抬手擦了下表面:“不好意思事儿少干,开始吧。”

这之后大概有两三秒,刘幸福故意拖延了时间。

刘幸福的盆里盛有一枚非同一般的犀角。

犀角纹路袅袅黑黄渐变,人工雕篆的花纹上还有久经盘摸的光泽。

他一手搂着盆,空出的一只手认真摩挲了两下那犀角。电视上说这是八皖首富潘玉龙的藏品,出自明中期一位叫做鲍天成的手艺人,即使是当年也是千金难求。

摸完犀角,刘幸福抬头去看文达。

文达的事是王陵珊同他讲的。

蓟城少有人知,文达本姓潘,叫潘文达,是潘玉龙与原配夫人的儿子。

当年潘玉龙的小三上位,原配早逝。文达撕了户口本,去姓留名独自来到蓟城。

他与王陵珊相识于微末。

因为有一拍即合的野心。都妄图吞噬同行的生存空间,改变原有的规则,挤进本不属于自己的圈子。

过去八年,他伙同王陵珊发动了一场旷日已久的暴动。那是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妄图推翻整个行业在蓟城固有链条的暴烈行动。

蓟城总不乏有才智的草莽英雄,但能像他们一样闯过万难最终得以扎根在繁华中心的,很罕见。

他们成为了新贵,被许多人说时运好。只有刘幸福知道他们之前有多难。

有一回,文达甚至折现了母亲留给他的商业街、信托和保险金。可即使那样,文达也没有回过八皖,没有向那个女人和父亲低头。

三天前,刘幸福随口说这事需要一根“能生灵”的犀牛角,文达说他去想些办法。

再出现时,他从快餐塑料袋里掏出了这枚犀牛角。

这一趟,文达付出了什么,除了犀角是否还交换回来别的什么,刘幸福只字未敢问。齐迎亚也默契的略过。

一声脆响。火舌舔上犀角。

刘幸福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叠成三角的纸符,凑近火焰。

纸符是老别头儿给他的。

老别头儿说:“你朋友眼睛有问题,不是一般的阴阳眼。裹着久经盘摸有灵性的犀牛角点着它,你就能看到你朋友眼中的世界。”

老别头儿之前也是安化楼的居民。

他平时在隔壁小区当保安,没老婆也没孩子,放假过节喜欢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去故宫边儿上喂乌鸦。

作为邻居,刘幸福心疼他孤苦,平时买了酒肉瓜果,总顺手分他一些,借由聊几句,希望能稍微排解些他的孤独。

大约一年前,老别头神神叨叨的塞给刘幸福这张纸符。不久后便将行李绑在自行车后座,消失在茫茫人海。

当时刘幸福是不相信老别头儿的。不过是因为不擅长拒绝,才“嗯嗯啊啊”的将纸符揣进羽绒服口袋里。如今实在走投无路,刘幸福才想起当时老别头儿的好意。

这些事,三天前刘幸福都对他们讲过。

信,大家当然都不信。

可当没有另外的选择,老别头儿的留言又变成了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选项。

王陵珊望着窗外。

在她眼见的世界里,街上长年飘着晦瞑的烟气,那是死去的人。

人的灵魂大都是灰色的。

每当生命逝去,流淌在身体里灰色的烟气便自躯体升腾,散到天地人海里去。

许多年来,不论身在哪座城市,不论阴晴还是**,只要她抬头,就能看见天穹广厦之间横悬着的汤汤滔滔的冥河。

冥河这个名字是她自创。

这创作无人可以分享。

因为从大地升起的烟气在人间徘徊变换了再久也终究会朝着那个方向去,她便认为那是灵魂的归处了。

烟雾袅袅,雨伞倾斜。

刘幸福三人被万仞高空磅礴来处那壮丽得令他们动弹不得的烟波所震撼。

高的天空上,汹涌激荡的烟海有难以言喻的悲怆。它仿佛能让他们看见人世间千百年的轮回,看见人间万千生灵的遗憾。寂静奔涌,汹涌激荡的烟波裹着死去的爱恨远赴万里。

他们理解了她这些年为何奋不顾身近乎嗜血的掠夺财富——

万物众生死后都会变成轻烟,消散在那大河里。既然这世上没有永垂不朽的英魂,也没有庇佑苍生的神明。那么。唯一能抓住的仅有当下了。

三人看向彼此。

不同人生轨迹的他们身体里的灵魂是一样的。混沌的,灰色的,很有颗粒感的,烟气。

郁杭的灵魂是黑色的,浓稠而且汹涌。

她见过有些花草,有些飞鸟,有些人……他们的骨血里流动着另外的东西。郁杭并不是唯一。她早知道这世界有特例,有的斑斓绚烂,有的热烈如火。可她还是忌惮他。

怎么会有人骨血里流着如同钢琴烤漆一样纯黑的玩意儿呢?

这遏制了她与他交心的冲动。

正常情况下,即使不想保持长期关系,或者立场对立,只要长期共处我们仍然难以在他人面前维持百分之一百假面。唯独郁杭是例外。

她对他从未坦诚。因为在某些稍微柔软的时刻,她总会忍不住猜测他靓丽表象下鲜为人知的面目是个变态。

郁杭慢慢转过身,贴心的比出个松垮的斩首动作。鲜红的颜料刮过脖子,显得他妖异:“看不到吗?王总你快要死了。”

她当然看得到!

灵魂离开躯体之前有很多征兆。

红线是其中之一。

王陵珊并非生来就是王总。

她也曾拼过命、流过血,妄图去拯救必死的陌生人。所以当红线一寸寸攀爬缠上她脖颈的那天,她崩溃的砸碎了一桌碗碟。

她知道,红线就是最终答案,是不论如何奋力都无法撼动的命运结局。

打扫之后,她接受了来日无多。

她盘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有条不紊的安排后事。可是当绝望有了裂痕,恐惧就会重新漏进来。

“没有冒犯的意思。既然这是一个交易,我必须得确认您是否真能处理您说的……那个东西。抑或是,命运。”

郁杭闻言放下画笔。轻轻一挥,手上凭空展开一把金边折扇。他把玩似的将扇子在指尖转了个圈,随即两指一捏,合起扇子。他将那红线挑起来卷在扇子上,接着王陵珊脖颈上血红的线便像琴弦一样蹦断了。

“这样行吗?”

不需要变换什么表情,也不需要问什么问题。事实就是如此。

王陵珊攥着床单:“逆天改命就……这样简单?”

“也不容易,会遭雷劈的。”

他目光很轻,谦虚笑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扭转身继续去画他的丘比特。

王陵珊看出来他并不在意是否被雷劈。

谦虚有时候只是一种习惯。就像蓟城人讲话用“您”与尊敬无关一样。齐迎亚嘲讽他人的时候也用“您”。一句“您这人儿穿海魂衫站什么后甲板呢”,骂丫挺的骂得特别脏。

同理,王陵珊认为郁杭在蔑视雷霆。

汤汤浩浩的烟波渐渐稀薄成了云。

“还有符吗?”

“没了,不过也不算没……”

齐迎亚扫了刘幸福一眼。

刘幸福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啥。有有有有!纸符我复印了,还,拍照了!手,手机里有照片。老别头我,我,我跟他有合影。齐总一定能找到他。”

三人凑在一起看刘幸福的手机。

那是一张常规意义以外的纸符。

它现代感十足,跟演唱会门票一样有副联。大的一半是正常看不懂的连笔。刘幸福的手机不好使,图片扒拉不大,屏幕还花,认了半天三个人也就只认出打头的勒令两个字;副联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规规整整用簪花小楷写着:天地万物,渺渺冥冥,散者成气,聚者成灵。

刘幸福嘟囔着念了一遍,感觉脑子“嗡”一下,情不自禁“诶?”了一声。

齐迎亚压根不想理搭理他,紧着眉头研究纸符。倒是文达,轻轻瞥了刘幸福一眼。

刘幸福原本鸡窝一样的头发竟不知何时炸了毛。

看天空,只见顷刻间天上雷云翻滚。

文达的身体反应迅速于大脑,转身就往楼梯口跑。奔了一步,想起还在原地的刘幸福和齐迎亚,转回身来一手一个拽住两人手腕:“快走!”

刘幸福被拉得踉跄。“哐啷”一声盆里的犀角摔到地下,手忙脚乱想去捡反而将齐迎亚手里的雨伞和手机都撞掉了。

三人前脚进屋,便听外头“咔嚓”一声。

紧接着盆被劈得炸出声巨响。

那犀牛角不知怎么的被炸得飞起,“嗖”一下擦着刘幸福后脑勺钉进了墙里,刘幸福被吓得同手同脚。一只被磨平了纹路的趿拉板儿踩在水上直接打滑,接着就是一个大仰八叉。

王陵珊努力笑出波澜不惊:“杭老板是……道士?”

其实不像,不过眼下的关键在于另一个问题——不论郁杭属于什么派系,在横向对标当中,他比起他的同行算什么水平。

在她大概率不怎么对的玄学常识里,不论是动物还是人修行渡劫,遭雷劈都是危险且值得好好说道的一件事。这怎么听他的口吻,他好像常遭雷劈呢?

如果她常识无误,那就是他能力翘楚,她对他的态度就得再柔和些。如果她的常识有误,那……她就可以货比三家。

郁杭那眼神显然在质疑她是不是瞎子。

“哦,气功大师。”

王陵珊随口敷衍。想做横向对比,就要把答复时间往后拖,这不是个太容易的事情。

“不,我是妖怪。”他好心好意纠正她。

不久前掉落床单的红线慢慢浮起,一条变成两条。

王陵珊右眼皮狠狠跳了几下。

“刚刚是诚意金。珊妹这两天不会死了。”郁杭一脸真诚:“谈正事?”

“女方是哪家的姑娘?”

“齐家。”

另一头。

电闪雷鸣间,齐迎亚被刘幸福一脚铲飞,拽着文达滚下楼梯。

齐迎亚这跤摔得极狠,连眼镜都摔蹦出去一块。文达则是头撞到墙上,直接磕出了个口子。

一时间鲜血沾得到处都是。

三个男人滚在一起。七手八脚,谁都还没稳住爬起来,又都感觉浑身一麻。只见一条电光炸开,电球击碎窗户,带着亮瞎人眼的光热将墙上的犀角炸得粉碎。短暂的空白之后,巨兽嘶吼般震耳欲聋的雷声震动四周。

“齐迎亚是家中独子。您喜欢男的?”

“你应该知道齐染吧。他有个妹妹。”

王陵珊垂下眼,隐藏了情绪。

纵使齐迎亚追求她已久,甚至有意带她见过自己父母,仍然未提及过自己跟齐染的关系。

齐染跟齐迎亚有关系,是文达告诉她的。

“他们是同一家族不同分支的孩子。”

文达这样说:“现实生活中豪门和家族是两个概念。像齐家这种能够跨越朝代兴衰的大家族,太平盛世,成员各自发展,遵从优胜劣汰,除了极特别的个例,彼此之间不捞人更不建立裙带关系。齐染是军旅世家,太爷爷和爷爷两辈人都有一匡九合之功,而齐迎亚家往前数到大明朝都是做生意的。在法律意义上,他们已经不算是血亲。”

与频频出现在商务杂志上的齐迎亚不一样。

齐染是真正的巨鳄之子。动齐染的同胞血亲,是猛虎嘴里拔牙的营生。

架空,架空,架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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