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养心殿内。
司礼监太监将科举名单呈了上来。
衣袂飘飞,烛火明灭了一瞬,那端坐殿中的男人,面庞在烛光中显得柔和起来,他衣袍上暗色流金龙纹随烛火摇曳跃动——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正细致地翻阅着那份名单。
须曳后,他按着额角随手将那份名单合上。
“陛下,不知这名单中的诸位,该授什么官职?”太监俯身上前,轻言。
朱槿祁面色不虞:“今年这科考怎混进如此多不入流之辈。那太监不敢出言,只静立在一旁听候。
朱槿祁又将那名单翻开,随手翻开一页,正是晏追的策论。
太监十分有眼力见地开口道:“陛下,这晏追先前连中两元,似乎还是李阁老的学生。”
李阁老,李载物,年逾古稀,内阁首辅之位已稳坐数十年,为政清廉,两朝元老,主张守旧,与以谢元燕为首的改革派呈对峙之势。
只是李派近来有哀颓之势,大抵是李阁老年事已高,有告老还乡之意,故而守旧派皆士气低迷,有墙倒众人推之意。朝堂乃一个天平,若一片压下,另一片必将壮大,这是自古帝王最忌惮之事。
“哦?连中两元?李阁老学生?”青年帝王不屑一笑,便决定了晏追的前途未来,“策论平庸,观点摇摆——不过是个混水摸鱼之辈,怎配得上这些名头。不过,如此正好,提拔一个李载物的学生,稳一稳李党的心。这人若当真没有才能,那便庸庸碌碌做枚棋子最好。”说着,便摆摆手,“张谈,剩下的名单便交由吏部考究吧。”
被叫作“张谈”的太监立即应下,着手去办。
而今,晏追几乎是被攘挟似的进了宫,作为天子侍读,每日须在朝罢后入宫,落锁前出宫,而且,天子近前,自然不可能偷懒。
况且,这月的月例几尽用完,而现在才过上旬,若是等月例,至少还得饿上半个月。
虽然他发现的第一时间就给晏父快马加急去了信,无甚效用,光是驿站费用都快用尽了仅存的一点儿。
出驿站时,海棠牙都快咬碎了。
此刻京城最大的赌徒便是晏追,看是他先饿死还是他爹的援粮先到。
上班第一天,晏追饿的有点儿腿抖。
其实也没多饿,早晨他和海棠一人掰了一半白面馒头,至少没沦落到吃野菜的地步。
但是晏追身子骨弱,早些年一直用各种山珍补药吊着,这才像如今般活蹦乱跳。
他自小便常患咳疾。每至岁寒,必咳疾不断—娘胎里带的毛病,这些年倒养的病疾不显,只是仍不甚健壮。
早晨为了节省开支,去紫禁城的车马选的是最廉价的,这么短的车程却险些让晏追把胃吐出来,早晨的馒头吐完了,一下马车就觉得头晕,跟着那太监又在弯弯绕绕的紫禁城走这么一遭。
说实话,刚迈入金銮殿时,晏追差点腿一软跪了下去,凭借坚定的意志没直挺挺倒下去。而后,又只得走入殿中给那皇帝恭敬行了礼。
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朱槿祁坐于明堂之上,已褪下朝服,着一身暗红长袍,端庄威严地坐着,那双上挑的眼眸就这么睥睨着,与晏追对视的瞬间,那双眼瞬时浮现几分惊讶。
怎么这么像?朱槿祁握着毛笔的手一颤,又稳住了。他整了整思绪,又看过去,其实只是眉眼有几分相似,头一眼看上去像,细看下来,根本不一样。
晏追一愣,忙低下头去,唯恐被安个什么大不敬的罪名,便这么跪着,等着年轻帝王的“平身”。
却只听那人说:“愣着干嘛?还不过来给朕磨墨?”
晏追急忙起身,又腿一软,“啪嗒”跪了下去。心中暗道不好,完蛋了,殿前失仪,颜面扫地。
朱槿祁只感觉额角在突突地跳,亏他还能把这人错认成谢敛袥,这根本就只是个孱弱书生,怎么能跟谢敛袥比。本欲传唤张谈将这人带下去,结果这人自己站起来,并且踉跄着过来给他磨墨了。他看着眼前的人,披着狐裘,哪怕这殿中地龙正旺,单薄的身子仍受冻似地打着颤——不是,这夏日都快到了,到底有那么冷吗?
这吏部尚书到底从哪找到的这些老弱病残?
朱槿祁忍着骂人的冲动,开始批奏折。
此时的晏追,大抵饿得有点久,眼前一阵阵发黑,又热得紧,却不敢脱去狐裘,只得在朱槿祁旁默默磨墨,祈祷这位快处理完政务,或者厌倦了朝政,寻花问柳去也行。
朱槿祁只听着案边这人一会儿叹气一会深呼吸,唯恐其患了什么恶疾,喊道:“张谈。”
张谈闻言立马上前,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槿祁斟酌着,最后还是不耐道:“传太医来。”
张谈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机灵地跑出去传唤,张谈则贴近小声问:“陛下圣体抱恙?”
朱槿祁把手一指:“让楚荀过来把这人带去仔细看看,莫要染了什么时疫在宫中横行。”朱槿祁只觉这世界大抵疯了,怎么连病秧子都抓来当官儿了,随即又问:“这次官职是谁定的?”
张谈一怔,莫不是这会试中出现了徇私作弊之人?心一颤,手朝身后的另一个小太监挥了挥,又低声答:“回陛下,这次殿试吏选皆由吏部负责。”
朱槿祁挥挥手,面上不显表情:“传。”
此时,太医院院使带着数名御医匆匆赶到,一路上几乎是跑着来,通传得如此仓促,以为陛下突发恶疾,院使忙将几近全太医院的太医叫上。
数十人排成一行,在金銮殿中看着正好端端坐着的朱槿祁大眼瞪小眼。
朱槿祁扫了一遍这一行人,问:“楚荀人呢?”
院使方才跑过来尚未歇足,喘着气儿答:“陛…陛下,楚荀太抵是收拾药箱,故而来晚了?”
可怜这老院使,一把年纪跑来跑去,还要为迟到的楚荀担责。
朱槿祁点点头并未追责,只让太医快些诊脉,一位年纪稍长的太医正要上前时,却见皇帝指向了旁边穿着狐袭的青年。
一直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晏追抬头看了看皇帝无奈只得从命。
那位太医诊完后,面色凝重,又叫另一位太医来,接连几次,全场的太医皆诊完,那人说:“陛下,请容微臣商讨一下。”
朱槿祁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在心里想,这人到底患了何等绝症。
看这几位太医的架势,差点儿让晏追自己都怀疑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须臾,那位年纪稍长的太医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位…公子,应当是中了…中了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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