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无星无月,连一丝风也无,只有聒噪的蝉鸣,预示着某种不寻常。
值房内,烛火通明。
江清晏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朱笔悬停,正凝神批阅着一份条陈。
然而,就在他落笔的瞬间,笔尖猛地一颤,一滴硕大的墨汁晕染了宣纸。
并非因公务繁难,而是一股毫无来由的心悸,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几乎在同一时刻——
轰隆隆!
一声闷雷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天际,并非来自云端,倒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和庭院青石板上,发出狂暴的声响。
这雨来得极其诡异,毫无渐次,一开场便是极致。
更不寻常的是,值房内,烛火开始剧烈地摇曳,明灭不定,墙壁上投下的影子张牙舞爪。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陈旧的霉气,像是尘封多年的古墓被突然开启。
江清晏倏然抬头,眸中锐光一闪而过。
这不是寻常的雷雨!这种异动,这种仿佛扰乱了阴阳界限的感觉……
“李兰曦?!”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方才李兰曦的调侃和身影。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丢下朱笔,霍然起身,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袍,便疾步冲向隔壁。
房门被他一把推开。
室内,安魂香的青烟袅袅,但李兰曦,却不见踪影。
“兰曦?”
无人回应。
只有窗外的暴雨声更加猖獗。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软榻上。
那里只剩下那枚诡异的羊脂白玉佩。
而此刻,这枚玉佩正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的白光,光晕流转,仿佛有生命在其中呼吸。
江清晏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一个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玉佩。
玉佩触手温润,但那光芒却带着一种陌生的气息。
她出事了。
而且,绝非寻常。
李兰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周围不再是熟悉的布置,而是一片混沌虚无的空间,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光影,只有无尽的灰色雾霭在翻滚。
她稳住魂体,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是哪里?她这几日试图强行沟通,没想到,不仅没把对方“拉”出来,自己反而被扯进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小丫头,性子挺急啊?”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中年男声突兀地响起。
迷雾稍散,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穿着破旧不堪、勉强能看出是道袍的中年男子,身形微胖,面庞圆润,眼角带着细密的笑纹,看起来颇有几分喜感。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周身缠绕的黑色怨气,与他那副乐呵呵的表情形成了反差。
“就是你一直在试图唤我出来?”康栎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李兰曦,“打扰老人家清静,可是要挨骂的哦!”
李兰曦压下心中的惊疑,反客为主:“你既然有如此大的怨气,为何不愿出来,非要困守一地,累及黄河两岸生灵十年不得安宁?”
康栎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摸了摸胡须,嘿嘿一笑:“小丫头倒会倒打一耙。我睡我的觉,是你在外面敲敲打打,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他避而不答李兰曦的问题。
李兰曦不为所动,继续追问,语气锐利:“你并非普通亡魂。你如何知晓,亡魂依附于特定物体,可以规避阴司缉拿?”
这是她作为百年老鬼自己摸索出的辛秘,寻常生灵,哪怕是修道之人,也未必知晓得如此清楚。
康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老顽童的样子,他依旧不答,反而上下仔细打量着李兰曦,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魂体。
忽然,他轻轻“咦”了一声,圆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透出几分属于得道高人的锐利。
“小丫头,你自身难保,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他慢悠悠地说道,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魂体之上,缠绕着一道极其恶毒的咒印……锁魂咒,对不对?啧啧,这是有多大的仇怨啊,死了都不让你安生,轮回无路啊。”
李兰曦浑身剧震,魂体都波动了一下。
他能看出她的锁魂咒?!这怎么可能?!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神,康栎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惊雷,在她魂体深处炸开。
“而且,这咒法的气息……古老而带着龙怨之气,是了,是了……”康栎眯起眼,像是在品味着什么,“前朝梁朝的璃珠公主,崇宁帝的掌上明珠,李兰曦。没想到,百年之后,还能见到你这缕孤魂。”
“你……你究竟是谁?”李兰曦失声惊呼,魂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光芒闪烁。
她的身份,是埋藏最深的秘密,就连江清晏,也是在相处多年后,她才在特定情境下告知。
这个看似邋遢古怪的中年道士,怎么可能一眼看穿?
她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审视对方。
他的道袍样式,虽破旧,但确是本朝景朝的制式,绝非前朝服饰。
他是景朝的人!可一个景朝的道士,怎么会知道前朝公主的秘辛,还能一眼认出她?
康栎对她的震惊似乎很满意,又恢复了那种气死人的悠闲姿态,提示道:“小丫头,别光顾着吃惊。想想看,这北京城里,哪家道观历史最悠久,底蕴最深,又最擅长……这些符咒阵法之事?”
李兰曦心念电转,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白云观?”
那是京城乃至天下道教魁首,与皇室关系密切,传承悠久。
“还不算太笨。”康栎赞许地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贫道康栎,道号守拙,十年前,忝为白云观观主。”
白云观观主!
李兰曦心中再起波澜。
她立刻联想到:“那给我下咒的妖道玄诚子……”
“哎哎哎,打住!”康栎连忙摆手,一脸嫌弃,“可别把我和那老家伙相提并论。玄诚子是我太师祖,他造下的孽,关我什么事?”
”我们白云观内部确实世代传着这点密辛,但也仅有历代观主和少数几个老古董知道,连现在的皇帝老儿都不清楚你的具体来历。”
“太师祖当年痴恋你不得,因爱生恨下了这锁魂咒,这事儿在我们观内看来,也不算光彩。”
解释了自己的来历和知晓秘密的原因,康栎似乎松了口气。
但李兰曦的疑惑更重了。
既然他是德高望重的白云观前观主,为何会沦落至此?
“你既是白云观观主,为何会身负如此重的怨气,滞留黄河十年?”李兰曦追问,“现在的观主,是玄清道长吧?与你有何关系?”
提到这个,康栎那张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不满和郁闷,他像小孩告状般抱怨起来:“哼!别提了!还不是怪洪正皇帝那个老糊涂,还有那个何什么……”
“何桦泓?”
“哦!对对对!那个何桦泓!三皇子的舅舅!”他盘腿虚坐在迷雾中,开始讲述十年前的那场灾祸。
“十年前黄河决堤,水患滔天。皇帝老儿为了向何桦泓证明他大景朝‘人才济济’,什么能人都有,居然、居然下旨,让我这个堂堂白云观观主,去主持治水!”
康栎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我是道士!是炼金丹、画符箓、沟通天地的!治水?那是工部的事情!找我去干嘛?用桃木剑拦洪水吗?还是开坛做法让龙王退水?”
“那何桦泓,三皇子的亲舅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臣!为了讨好皇帝,什么荒唐主意都出!皇帝也是昏了头,为了赢个赌约,就不顾万千黎民生死,把我推了上去!”
康栎越说越激动,周围的怨气都跟着翻腾起来:“结果呢?我到了黄河边,水势那个大啊,我又不懂水利,瞎指挥一通,然后……然后一个浪头打过来,我就这么被淹死了!淹死了啊!”
他捶胸顿足,虽然魂体做不出太多动作,但那份悲愤和滑稽感却淋漓尽致。
“我一辈子降妖除魔,没死在妖魔手里,最后却因为皇帝和奸臣的打赌,淹死在黄河里!我这怨气能不大吗?”
康栎气呼呼地说:“所以我就不走!我偏要留在黄河里!我要让皇帝老儿知道,他派了个道士去治水是多么荒谬的错误!我要让这黄河十年不太平,提醒他记住这个教训!”
李兰曦听着这匪夷所思又带着浓浓荒唐色彩的缘由,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一位道门高真,竟因如此儿戏的理由葬身黄河,化作怨灵,这实在是……她看着康栎那副“我很委屈我很生气”的老顽童模样,原本的警惕和震惊,渐渐化为一缕复杂的同情,一时间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前观主的怨气,原来并非源于什么深仇大恨或权力阴谋,竟是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缘由。
然而,这缘由的背后,折射的却是朝堂的昏聩和民生之多艰。
“所以,你就因为赌这口气,让两岸百姓陪你受了十年水患之苦?”李兰曦轻声问道,语气中听不出太多责备,更多是叹息。
康栎闻言,嚣张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不少,他有些讪讪地低下头,嘟囔道:“我……我一开始就是气不过嘛……后来,后来怨气越积越深,想走也没那么容易了……而且,那玄清,我那个好师弟,巴不得我永远别回去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里,暴雨依旧滂沱。
江清晏紧握着那枚发光的玉佩,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一切的线索,都明确指向了那个困扰朝廷十年,至今未能彻底解决的问题——黄河水患,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超乎常人想象的力量。
夜,还很长。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补药学医了[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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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康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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