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大理石地屏后水漏一声接着一声,陈志高跪在正厅,寿安郡主坐于上首,审视的目光上下度量。
宋嬷嬷端茶过来,苏老爷接过,寿安郡主一个眼神,他便默不作声的将茶盏放下,老老实实地坐住不再吭声。左侧椅子上,苏南枝端起杏酥饮,甜甜吃上一口,看热闹似的也将目光投向跪着的男子。仿佛此事与她无有干系。
终于,寿安郡主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家贫势微,单凭乖巧听话一样,竟妄想娶我的女儿?”她原以为能习得那人的字迹,必是南边来的,不料面前跪着的却是个后梁人。
苏家乃云中首富,后梁商贸财权十之有六都与苏家相干,趋炎附势之人,如孑孓牛虻,恒河沙数。那么多好的都挑不完呢,何必要选这么个穷小子呢?
“夫人明鉴,在下不是娶,是入赘。”陈志高跪的端正,不卑不亢的纠正她的措辞。
“你凭什么?”苏老爷再也忍不住,戳着指头上前叱骂,“指望着你油头粉面的一张脸?好好一大男人你学什么不好?怎就学了娼馆里那些搔首弄姿之祸,轻浮妖艳,为世人不齿!”
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儿,空口白牙的就敢觊觎他的宝贝女儿?
陈志高跪步转身,道:“在下敢自荐上门,自然是有长处的。旧唐书曰,长孙皇后撰古妇人善事,勒成十卷。欲教后世之人胆识果断、聪慧睿智,在下虽不能比一代贤后之风流从容,却懂进退,知正路,愿尽心竭力,傍苏家之篱壁。”
他拿自己比后宅妇人,又引用长孙皇后辅佐之道,做足了谦卑姿态。
“你有心做个贤内助,可惜我家要招赘女婿来撑门立业,你志向虽好,然扞格而不胜,不如趁早另投他处,也不辜负了你念这么多年的圣贤之道。”寿安郡主也不喜欢这么个有心之人给自己做女婿。
穷苦末端出身的人,见识到泼天富贵后,多得志猖狂,女儿的亲事,还是要选一个似她父亲这般门当户对的才好。
“就是!就是!我家招赘可不要你这样的。”苏老爷连连帮腔。
寿安郡主侧目睥睨,示意苏老爷收敛,又在中堂桌案上轻扣两下,宋嬷嬷会意,拧起眉毛,唤两个婆子进来,要把人拖出去。
“姑娘先前分明是应了我的,既受了我心意,如今只言不语,是要始乱终弃么?”陈志高跪在地上不肯动,苦着脸朝苏南枝求助。
他故意把话说的有歧义,苏老爷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哪里来的始乱终弃?莫不是这混小子已经骗住了梅梅?
苏南枝懒懒笑,敷衍搭腔:“你既认清了我是薄情寡义之人,趁着年轻貌美,还不快快另选一枝梧桐栖身?”先前当他是受那人指使,才把人领回来的,如今知道他不是,也就没了招赘的心思。
“我随姑娘一路回府,便是念着这几日的情分,姑娘也不该……”
“给我把他的嘴堵了,捆到柴房里去!”苏老爷气地跳脚,恨不能撕烂这张胡乱编排的嘴。
他亲自上手,连拖带拽地咬着牙将人弄了出去。苏南枝怕父亲气头上把人打死,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屋里。
寿安郡主长舒一口气,以手支额,指腹轻轻揉着阵阵发痛的额角,宋嬷嬷拿抹额来,细声道:“眼瞧着天儿要入夏,您这身子受不得寒、更遭不住热,再添愠火,到最后头疼难受的还是自己。”
“不打紧的。”寿安郡主道,“那疯神仙开的方子我吃着尚可,近来头疼发作,倒是没了钻心破骨的抓噬感。过些日子他来复诊,该是叫他给梅梅也号个脉。”
“是这个理儿呢。小姐的病是胎里毒,疯神仙的方子主子您吃着好了,肯定也能治好小姐。”宋嬷嬷搀着她到窗前坐下,又道:“这会子没外人,奴婢讲句不该讲的,您听了别恼。”
“你说。”
宋嬷嬷皱起眉头忧虑道:“方才您训老爷,话是有些重了,便是老爷不介怀这些,叫小姐知道了也要心疼,咱们小姐是老爷抱在怀里给养大的,跟她爹爹亲近也是常理。”
又朝墙上那画指了指,继续道,“过去了的总是要过去的,您天天对着一张画,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图个什么呢?”
“不光惹的小姐起疑,就是老爷平日里瞧见了,心里头能好受?老爷满腔心思都搁在了主子身上,这么多年老爷待主子、待小姐的好,连我这个做奴婢的都说不出一个不好来。退一万步说,老爷在咱们院子里伏低做小,可出了这个门儿,他到底还是这府里说一不二的主子。”
“我又没求着他,好与不好,还不是全凭他自己的意思……”寿安郡主厉声反驳。
宋嬷嬷是跟着她从公主府出来的老人儿,当年沘阳长公主自缢,驸马自戕于牢中,是宋嬷嬷抱着两块牌位,去南院王府理论一番,才给她挣回了个郡主的封号。后来她随夫子门下师兄出巡,游历诸国,郡主府的里外事宜皆交于宋嬷嬷操办。二人明面上是主仆,实则说是母女也差不了去。
见宋嬷嬷气弱,寿安郡主又和声分辨:“当初是他自己跪着起誓,求着我嫁给他的,我那会儿是什么个情况,外人不知道,他岂会不知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哪件事情不清楚?”
“瞧瞧,说好的不恼,两句话就要翻脸。”宋嬷嬷抿嘴直笑。
摇头接着说,“我的傻主子,您念书识礼的那圣贤文章里头,怎么就落下了这个道理?常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爷待您好,那还不是盼着捂热了您这块儿寒冰,日子久了您也待他好么?您就是不看别个的面子,单是看在小姐的面上,也不能总是在老爷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待见他。”
“我又没有逼他……”
“好好好,您没逼他,都是您的道理……”
主仆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拉扯,寿安郡主嘴上态度强硬,可还是把宋嬷嬷的话听进了耳朵里,挑了一本手边正在看的游记,让人给前头送去。苏老爷鲜少能收到夫人给的礼物,高兴的原地打转,也顾不得教训陈志高了,嚷着让人拿最柔软的绸布要给那本游记做护帙。
苏南枝叫人给陈志高松绑,笑着说:“算你好运,我父亲平日里可没这么好的脾气,我不计较你信口雌黄污我名声的过错,你也见好就收,另寻你的高枝儿去吧。”
陈志高也笑嘻嘻说话,他直起身子,胳膊朝身后一撇,没等小厮们近前,就将捆在身上的绳子扯了下来:“我刚才那是欲擒故纵,岳父、岳母是长辈,我一个要做人家女婿的小辈,总不好惹他们生气。”
“看不出来,你还是宵小中的翘楚呢,竟有翦绺脱身的本事。”苏南枝自觉新奇,拍手给他鼓掌。
陈志高将身子丢在一旁,眼睛明亮,道:“你想学?我教你,以后咱们俩一个贼公、一个贼婆,将稀世珍宝尽揽怀中。”
“呸,谁要跟你做贼婆。”苏南枝啐他,语气却温和了些。
父亲早早就定了她做苏家的少主子,权钱面前,挤破了头到她面前献宝的世家子弟不乏少数,求着做上门女婿的也有不少,可是有趣的没他长得好看,好看的又……
苏南枝盯着他的眉目细细再看一遍,暗道,还真没有比他看起来更顺眼的了。
可惜了,偏偏是个滑不溜秋的性子,若是稳重一些,她还真就招赘他做个安宅的夫婿。
说话的功夫,外头有丫鬟进来,上前行了礼,低声禀报道:“小姐,南院王府的吕公公来了,说是接小姐过那府里去,要留饭……”
苏南枝问:“给吕公公酒水钱没?他老人家也有些年纪,跑腿劳心的莫要苛待了。”
小丫鬟点头,说:“给了酒水钱,吕公公还笑着叫奴婢进来传话,说是卫小将军也在,南院王说姑娘跟卫小将军是青梅竹马长起来的情分,如今大了,也不必生分才是。”
那吕公公收了钱,倒是仗义的很,就差没有把‘南院王有意做媒’这句话写成字条递进来了。
“真不举气!”苏南枝低声骂道。
周英毅那老贼,仗着是她干爹的身份,在买卖上吃拿讹占已经让人厌烦得很了,出了欢喜关那事儿,他不羞的躲着也就罢了,竟越性得寸进尺起来连她的亲事都想插手?卫戎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攀上了周家的高枝,还真一门心思的做起了巴儿狗,主子指哪儿咬哪儿,比畜生都要忠心。
“那姓卫的拢共也就见过两面,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琼玖气的跺脚,磨牙凿齿:“奴婢出去替主子推了去,就说您在庙里吹了风,又一路舟车劳顿,回来就病了。”南院王府虽然强势,可亲戚间也要顾虑着面上的情分不是,总不能病了还能按着头把人抢去吃这顿饭?
“不必。”
忽然,苏南枝嘴角漾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主意,她勾勾手指,将陈志高喊到近前,道:“那天你说内能为我安宅正路,这话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
苏南枝走近,捏了捏他的耳垂,似是看着一样精致的饰品,满意点头,道:“那好,给你表现的机会来了,内宅的事情,还是得你们内宅的人打交道才好。”
陈志高搓着被她揉过的耳垂,虽不明白她的意思,可鼻息间隐隐的果香教他五识受惑,不由点头应下。他嘴角扬起,眉心渐渐舒展……
心下暗道:这父女两个还真是一样的习惯,怎么都爱捏别人的耳垂呢?
苏南枝大骂:卫戎真没骨气,给周英毅当狗。
陈志高点头:就是!就是!
苏南枝又道:你要听话,要好好表现,我才能考虑赘婿的事情。
陈志高认真:汪汪!咬谁,我先上。
(玩梗,玩梗,别怼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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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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