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媖取出两只瓷碗,从一整锅汤里倒出两碗来。
因煮汤用的是砂锅,不是铁锅,且还盖了盖子,汤色仍旧浓绿,盛在瓷白的碗中格外好看。
“这两碗不必拿井水镇,先留出来,等过了晌午再给他们送去,什么时候想喝就饮上几口,就算放凉了也不打紧,这汤本就是冷着喝才过瘾。”
沈清蘅点头附和着,眼神却没从灶台上的那口砂锅上移开。
知道她已等不及了,傅媖便拎出一只水筲,又找出一只铜壶,将其余的汤倒进里面,然后才放进水筲里,拎起来往外走。
“走吧,放到井水里镇上半日取出来,晚饭时候,便有凉浸浸的豆儿汤喝了。”
沈清蘅一听,顿时追着她的步子跟了上去。
将水筲沉到井里,又盖上盖子,傅媖站起身。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
天已渐渐放晴,雨水洗过的天空剔透如一整片琉璃。
傅媖想了想,决定趁时间还早,去一趟刘家。
这是她昨夜便打算好的,谁知今早起来下了雨,只好搁置下来。
但如今一想,今早落雨,想必许多摊贩都没出摊,这个时间巧儿姐应当在家,若要去寻她反倒是个极好的时机。
毕竟她只知刘家在哪儿,并不知她出摊的地点,倘或明日天晴,反而不一定能见着她了。
想定后,她对沈清蘅嘱咐道:“清蘅,过会儿你记得来将这汤取出来,我出门一趟。倘若你兄长问起来,就说我去寻我大姐姐,叫他不必担心。”
沈清蘅闻言,乖乖地点头,只应声说好,没有多问。
*
一回到家,傅媖就去灶房取了食盒,装上几只饭包,然后再度推门离开。
这个时候,街上的铺子大多都已开了门,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了些摊贩和货郎的身影,叫卖声不绝于耳。
傅媖对镇子上的路并不熟悉,只凭着一个地点,一路上询问了好几个阿婆,才终于找到了刘家。
刘家的宅院瞧着比沈家要低矮一些,挤在前后一排院落中间,显得有些瑟缩。
闻到透过门缝里飘出来的那股卤水的气味,傅媖暗暗松了口气,确认自己没找错。
深吸一口气,傅媖上前叩响了那扇木门。
起先没人应,等她又敲过一遍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却不是她预料中的任何一张面孔。
既不是孙巧儿那张常常含笑的芙蓉面,也并非媖娘那个只曾见过一面早已模糊不清的姐夫刘四郎,或者孙巧儿口中那个蛮横的老妇。
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小姑娘个子还不到她腰间,手里捧着块糕饼,嘴里鼓鼓囊囊的,吃得正香。
见了她,先是看她一眼,然后含糊不清地问:“你找谁?是来我家买豆腐的么?”
傅媖当即就猜出了她的身份,笑着说:“我找你阿娘,她在家么?”
闻言,小姑娘颇为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一遍,摇摇头,却不等傅媖开口便对着身后的院子叫起来:“阿婆,有人来找阿娘。”
傅媖脸上的失落还没来得及褪去,闻言神色微变,转身欲走,谁知很快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谁啊?我家媳妇出摊去了,不如等她回来……”
那妇人一面说着话,从里面赶出来,一打眼正撞上傅媖那双清凌凌的目光。
起先见傅媖面生,不像是从前在她家买过豆腐的,那妇人微微怔了怔。
可看着傅媖与孙巧儿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她迅速便反应过来,拿眼将傅媖上下打量了一回。
见她虽穿罗裙,可发间除一只素簪,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两只耳朵上也空荡荡的,顿时抱起膀来,眼底隐隐流露出三分不屑,语气轻飘飘地道:“你就是豆苗那个表姨?”
上次她媳妇摊子都不管了就跑回娘家去,为的就是这么个丫头,她心里还记着呢。
傅媖不欲在孩子面前与她多说,正准备随便找个托辞就走,谁知那妇人的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一顿,面上忽然就捧出一抹笑来,推了一把那小姑娘道:“丫头,这是你阿娘的亲妹子,快叫人呐。”
小姑娘闻言,似乎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眼神变得畏怯起来,低低地喊了声:“表姨妈。”
傅媖脸色变幻了一瞬,终究还是在小姑娘面前矮下身来,笑盈盈地道:“哎,豆苗乖。姨妈还有事,等下次再来看你和你阿娘,好不好?”
说着,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入小姑娘手中:“这是姨妈自己做的饭包,蘸着砂糖吃可好吃了。豆苗回去跟阿娘一起尝一尝,要是喜欢,下次告诉姨妈,姨妈还给豆苗做,好不好?”
谁知小姑娘才将食盒接过去,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姨妈”,那妇人就一把将她手中的食盒夺过去,掀开盖子往里瞧。
口中还不忘一边说着:“哎呦,小娘子竟这般客气!都是一家人,还带什么东西,生分了不是?”
等露出里面几只胖鼓鼓的饭包,她那只比狗还灵的鼻子一下就闻出了里头的那点儿肉味,顿时眉开眼笑道:“小娘子不若进来坐坐?想来你阿姐要不了多久也就回来了,等她回来,咱们一家人坐在一处热热闹闹的说会子话。”
傅媖听出她不过是客套,也不喜她的做派,当即拒绝道:“不必了,大姐姐既然不在,我便不叨扰了,改日再来。”
“哎,那我便不留小娘子了,小娘子慢走。”那妇人拎了食盒,心满意足地转过身,便要关上门回去。
谁知还不等她阖上门,傅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声:“媖娘,你来了!”
傅媖一转头,就见孙巧儿推着豆腐摊子走过来。
天已彻底放了晴。
豆腐卖光了大半,摊车比去时轻快不少,但累了大半晌,孙巧儿的体力也已告罄,又被暖烘烘的日头一照,蒸出满身潮热的湿汗。
她两只衣袖挽在臂弯上,额角密布一层晶莹,两鬓不知是先前沾了雨还是汗,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脸却红扑扑的,流露出一种血气充盈的美。
“大姐姐”,傅媖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迎了上去,“我今早做了些荷包白饭,雨一停,便想着给你和豆苗送些过来。谁知方才听说你不在家,可巧,我才要走你就回来了。”
孙巧儿一早便瞧见她与赵氏站在门前说话,不用想也知道赵氏肯给一个笑脸必定是她带来的吃食的功劳。
当下只是笑起来,亲亲热热地道:“那正好。走,快进屋,我给你倒碗甜水喝。”
说着,照旧把推车停在自家大门旁,然后一边挽起傅媖的胳膊,一边牵起豆苗的小手,轻快地往院里走去。
赵氏见了,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双眼刀子似的扎在她背上。
小蹄子长本事了,如今她不发话,她竟也敢往家里领人了。
这些日子也整日跟她臊眉搭眼的,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的邪风!
当初她就跟儿子说娶这小蹄子回来不行,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将来保准儿不好调教。可谁承想那兔崽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偏不肯听,说什么都要娶,如今可好,眼看都快要骑到她这个婆母头上来了!
想到这儿,赵氏狠狠啐了一口。
可等掂量着手中的食盒,到底又压下心头那股不忿,转身跟了上去。
即便那丫头片子瞧着不像个有钱的,可若是能隔三差五来一趟,捎带点儿东西来倒也不错。
更何况,听说她还嫁了个教书先生,来日他们柄儿说不准也要读书,到时候还用得上他这姨妈嘞。
*
镇上的宅院格局都大差不差,刘家也是一样,只是不如沈家明净宽敞。
院子中央没有天井,傅媖一进去,先看见的是座石磨,应当就是平日里用来磨豆子的,再往左瞧,靠西面墙根处摆着几个半人多高的木架,每个上头都放着两簸箕黄豆,里头的豆子个个饱满金黄,瞧不出烂豆瘪豆。
孙巧儿见她目光落在那边,低声跟她解释:“西边那间不住人,平日在里头熬浆,点卤子,味儿太大,我就不领你进去看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东边那间屋子,“主屋是我婆母住着,那边宽敞,夜里她带着豆苗一块睡,我跟你姐夫住这间。”
孙巧儿顿了顿,没再说更多。
其实赵氏跟她爹娘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孙子,压根不乐意帮她照看豆苗,要不是柄儿如今才刚一岁多,离不得她,赵氏早把柄儿抱到她自个儿屋里带去了。
但这些话她这会儿不好跟媖娘说,即便要说,也该挑个她婆母不在的时候。
傅媖顺着孙巧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一扇门上挂了稻草做的帘子,像是冬日里挂来防风御寒用的,还没来得及摘下来,草帘子没垂到地上,露出下沿一圈黑漆漆的门板,上头有些斑驳的灰白痕迹。
孙巧儿拉着她的手,往那间屋子里走。
“走,去看看你那小外甥,我出摊之前刚给这小崽子喂了奶,这会儿说不准还睡着呢。”
柄儿跟豆苗一样,都是叫人省心的孩子。早起来只要吃饱了,就不哭也不闹,只管躺在那儿睡觉,等睡饱了,基本上她也就卖完豆腐回来了。
门一推开,一股淡淡的艾草辛香迎面而来。
傅媖起先凝眉,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因为点窗窄小,房梁低矮,所以这间屋子里能透进来的光线极少,也就更容易积攒下一些阴暗的潮气和霉味,艾草起的大约就是祛湿除味的作用。
想到马上要到来的梅雨季,傅媖起了回去时也要捎带买些艾草的念头,等回头在各间屋子里都放一些,要是有剩下的更好,还可拿来做糕点。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也十分简单,只一张木床,床尾放了一顶方角柜,床边摆着张台几,拢共就这三样家具,可即便如此,屋里能下脚的地方也所剩无几。
如孙巧儿所说,床上确实躺着个还在睡着的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
那孩子小脸圆润,好似雪白的麻团,身上穿了件枣红的细布裌衣和一件同色长裤,脖颈上还系了个围嘴。
眼下小手攥成拳捏在腮边,露出来的那小截胳膊肉乎乎得跟藕节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身体壮实、极为健康的孩子。
听见动静也没醒,只是小嘴咂弄两下,又撇过头继续睡去了。
这副小模样着实可爱,傅媖瞧着不由笑起来。
只是才笑了没片刻,又依约想起,上年过年节时孙巧儿没能回孙家,说是孩子年岁还小,受不得冷,也经不起颠簸,最后只有刘四郎去家里送了趟年礼。
而当初孩子满月酒时,孙家人一起来了镇上,却没带上媖娘。
媖娘实则从未见过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外甥。
可她对他的降生却怀着诸多欢喜,还曾暗地里认真盘算过要送他一件百衲衣。即便最后因为她偿不起那些人情,不好挨家挨户求布而不了了之,但那些满含期待和祝福的心意却没有作假。
怅然过后,她又少见地窘迫起来。
虽然知道孙巧儿有一儿一女,但来之前她压根就没想起媖娘还不曾跟这个小外甥见过面,两手空空就来了,实在有些不像话。
不过,她如今穷得叮当响,就算想到了,也没法给这孩子送些什么好东西。
孙巧儿没察觉出她异样的情绪,只笑着招呼她在床边坐下,然后转身出门去,说是要去灶房倒几碗甜水来。
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一直跟在她身后怯生生打量傅媖的小姑娘陪姨妈说会儿话。
小姑娘似乎真把孙巧儿的随口一句戏言当成了任务。
犹豫片刻,她看看床上睡得香甜的弟弟,又看看眼前漂亮但陌生的姨妈,忐忑地凑上前,却又隔着大约一臂距离停下,随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淡粉色的糕饼,递给傅媖:“姨妈,这是阿娘给我买的,给你吃。”
傅媖微微一愣,伸手接过了这份好意。
轻轻咬了一口糕饼,眼睛却看着豆苗,目光里始终含着笑。
细细嚼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小姑娘给的是块枣泥桃花糕,里头还掺着一点核桃碎,外皮软糯清香,内馅甜而不腻,又带着一点儿核桃的油香,确实回味无穷。
一块糕饼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成年人两三口就能吃完。
等咽下最后一口,傅媖笑盈盈地道:“谢谢豆苗,这糕饼真好吃。等回头姨妈也给豆苗做些其他样儿的糕饼,下回给你带来,好不好?”
小姑娘迟疑了下,但还是点点头,小声应好。
不知是这块糕饼让她以为傅媖是同好,还是傅媖的态度足够温和友善,豆苗看向她的眼神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掩饰不住的陌生和不安。
她慢吞吞地走到床边,两手撑着床沿艰难地爬上来,然后在傅媖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姨妈,你跟别的大人不一样。”
傅媖一怔,好整以暇地问:“哪里不一样?”
豆苗想了想:“我每回给他们分糕饼,他们都不吃,说他们是大人,不能要小娃娃的东西。”
她垂下眼,有些失落。
阿娘不要,阿爹不要,就连隔壁的大鼎叔和花婆婆也不要。
至于阿婆……
她不叫阿娘给她买糕饼,每次见了都要说阿娘坏话,她不喜欢,所以就从来都不分给她。
阿娘说她做得对。
傅媖略一思索,很快就明白小姑娘的这点儿烦恼出自哪里,笑着问:“那豆苗是不想被人看作小娃娃吗?”
豆苗点点头:“不想。我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帮阿娘一起做豆腐。也不用怕下雨,就算下雨了也能陪阿娘上街出摊子。唔,等卖了豆腐挣了钱,我也能给阿娘买糖人、买糕饼、买新衣裳……”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就算被阿婆骂,也要给阿娘买。”
傅媖愕然。
豆苗只有六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想长大很正常,但大多都是觉得长大以后就能不再受爹娘管束,自由自在地皮闹。
却没想到,这个孩子却已经将孙巧儿的不易都看在了眼里,偷偷在心里藏着这样的心思。
她心头有些酸胀,既为孙巧儿难过,也替她开心。
尽管只是小孩子的只言片语,可也能听出她们母女在孙家过得并不算好。孙巧儿每日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却连给女儿买几块点心零嘴都要被婆母叱骂。
但好在豆苗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能够共情她的母亲。
只是这也并不完全是件好事,她的早慧和敏感会让这个小姑娘过得很辛苦。
傅媖想了想,揽住她柔声宽慰道:“没关系,不要着急,豆苗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厉害的小娘子,能挣很多钱,给你阿娘买许多糕饼和新衣裳。但是你阿娘如今最大的心愿肯定是希望你能每天都快快乐乐的,不要有烦恼。”
小姑娘没有抗拒她的亲昵,只是仰起小脑袋,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她:“姨妈说的是真的吗?”
傅媖笃定地点点头:“是真的。”
顿了顿,她又笑起来:“所以豆苗不要着急,在豆苗长成厉害的小娘子之前,姨妈会给你阿娘买糖人、买糕饼、买新衣裳。”
豆苗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乖巧地点头应好,嗓音甜甜地说“谢谢姨妈”。
傅媖轻轻将她揽进怀中,摸着她乌黑柔软的头发安抚说:“豆苗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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