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桃一走,气氛整个低沉下来。
沈清蘅望望傅媖,欲言又止。
傅媖看她一眼,说:“想问什么就问吧,春桃方才既然没避讳你,想来也不怕你知道了。”
许春桃能当着她们两个的面吐露出春生的事,除了心里压抑太久,想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之外,应当也确实是信任她们的。
不过其实她知道的也不比清蘅多多少。
春生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能不能治好,需要花多少钱?春桃的爹娘当初将闺女嫁到陈家之前到底知不知道陈会性情暴戾,春桃嫁过来后可能会受陈家母子的磋磨?这些她统统没来得及向春桃问个明白。
回头还是得多找几次机会同她说说话,把这些都问清楚才行。
傅媖心里盘算着,沈清蘅听她这么问,已经急切地坐到她身边来,愁容满面地道:“嫂嫂,没想到许娘子是这样可怜的人,我们就真的不能报官,或者想别的法子帮帮她么?”
自从去了东京后,她接触到的男女大多都出自高门大户。都是要体面的人家,家里的丈夫再混账,也干不出动手打娘子的事来。当然也或许有,只是她从没听人说起过。
不管怎么说,像这样的事她亲自见着的,许春桃还是头一个。
她吓了一跳,却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她。
傅媖摇摇头:“妻告夫是要获罪的,春桃自己去告肯定不行。我们跟春桃非亲非故,除非真出了人命官司,不然去告陈会殴打他自家娘子,官府定然不会管,还会落一通申饬。”
她生气起来时也曾破口大骂这条破律法,但也清楚,更该死的其实是这个世道。
沈清蘅听完眼眶红了一圈,想想方才许春桃哭得那般伤心,她心里就忍不住跟着难受。
傅媖见状,温声宽慰她:“没事,你别急。咱们如今不是已经在想法子了么?回头再多找几次机会,劝一劝春桃,时日一长,总能让她改主意的。只要她想通了,愿意和离,剩下的也就不是什么大麻烦了。”
她不禁又想起李香芸。
她是自己穿到这里之后见过的所有女子中最特别的一个。
爽朗、泼辣、身形健硕,带着一股刚强的气质,像海中的礁石,风吹浪打都冲不翻她。
即便死了丈夫也没像大多数人那般自怨自艾,哭天抹泪,反而就那么挑起担子,干起许多男人都觉得苦累的营生,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她倒不是有比较的意思,春桃的性情跟李香芸不一样,难处也各有不同,这样的比较对她们两个人都是一种侮辱。
只是她原先还想,倘若春生的病能治好,那她攒钱开铺子的事儿就先放一放,等摊子支起来,拿到工钱,先给春桃拿去替春生看病便是。
但如今想起李香芸,她突然又产生了别的念头。
倘若春桃也能像李香芸一样有一门自己的营生,不用再依附陈家,凭自己的本事就能给春生挣来看病的钱,或许就能自信起来,有底气了呢?
与陈会和离,逃离他的魔爪固然重要,可却比不上春桃自己立起来。就像她先前想过的,若是春桃性子不这般怯懦,兴许陈家那对母子也不敢再这般随意地欺辱她了。
只是这事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需要费好一番功夫。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她不打算跟清蘅说,省得她成天挂念,最后却又白高兴一场。
沈清蘅听完傅媖那番话,心里虽然还觉得郁闷,但到底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沉默地点了点头。
*
许春桃才走了没一会儿,一片黑云突然从西边刮过来,天一下子阴了大半。
傅媖在堂屋里远远瞧见,书室里燃起了灯,隔着窗纸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灯影打在窗纸上,一并将沈清衍的侧影映了上去。
他好似正伏案写些什么,肃然静坐,身形挺拔。
如寒潭鹤影,癯而雅,泠然岑寂。
傅媖只略略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空气里带着一股令人烦闷的躁意,眼看要落雨,傅媖想起今日从李香芸家拎回来的那只草鱼,赶紧跑进灶房,倒了盆干净的清水,将鱼拎到院子里,抢在落雨前把鱼鳞刮了,剖开鱼腹做清理。
等草鱼处理干净,把鱼放进盆里,她又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将方才那片地面冲洗干净,以免留下鱼腥味,阴雨天闻着更是腥臭。
心情不好,但饭还是要吃,甚至要吃得更好才行。
只是问沈清蘅想吃红烧、清蒸还是鱼汤时,小娘子却一反常态地没什么精神,恹恹地瞧了眼盆里肥美的草鱼,蔫头耷脑地说“做成什么都好,嫂嫂做出来的饭必定是好吃的”。
傅媖看一眼就知道她还没从春桃的事里缓过神来,也不做声,自己拿了主意,决定直接红烧拿来配饭,再把晌午买来的那斤虾婆也清洗干净,直接放进锅里,搁进葱段姜段加水焖煮,等回头再调一碗蘸料,虾肉厚实,蘸着蘸料鲜香麻辣俱全,滋味极好。
就是不知道沈清衍他们吃不吃得惯,若是不爱吃,她自己一个人也能干掉大半,倒是不怎么用发愁。
甑锅里蒸着白米,傅媖又取出口砂锅涮洗干净,用来蒸虾婆。
弄完这些,傅媖把处理好的草鱼放到案板上,改刀切块,鱼肉雪白凝实,滑不丢手,直接倒进热油锅里,煎得噼啪作响,再倒点姜蒜盐和料酒,加水烧干。
锅里鱼烧得热气蒸腾时,外头的雨落下来了。
似乎是为了跟这黑沉沉的天色做呼应,这雨从一开始就声势极大。
雨滴豆子似的砸在房檐屋角,落到地面上便激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泡,全然没有昨日清早那雨的细腻温和。
等锅里的鱼烧好,傅媖从头上的顶柜里摸出一个白釉瓷盆,比她脸还大,一手握不住,整条鱼盛进去却刚刚好。汤汁是浓稠的酱色,鱼肉却白嫩,翻滚的热气全晕在瓷盆里,勾得人食指大动。
沈清蘅这会儿也进来了,闻着香气凑到她身后伸长了脖子去瞧。
傅媖侧身腾出点视线,半睨着眼打趣她:“咱们清蘅这会儿又对吃什么有兴趣了?方才不是还说我做什么都好么。怎么样,来瞧瞧,这红烧草鱼行不行?”
沈清蘅脸一红,嗔她一眼,难为情地叫了声“嫂嫂”。
傅媖这笑着说了声“不逗你了”,将鱼先放去一边,掀开甑锅上的盖子去看里头的虾婆。
腾腾的热气扑上来,熏得人眼疼,她拿手挥散了那股白汽,见虾爬子都已蒸变了色,便拿出瓷碟用竹筷一只只搛出来,递给沈清蘅。
“清蘅,你帮我把菜端过去,再跟你兄长说一声,开饭了。”
*
这场雨似乎是要逼尽冬日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寒意。
温度降得突然。
沈清衍从坐下开始脸色就算不上好,傅媖才拿起一只虾婆,一抬眼见他的脸色竟比张素兰的还要白上几分了。
冷白如光洁的玉质,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吓人。
傅媖皱了皱眉,觉得这屋子的室内保温效果做得太差,回头还是找个泥瓦匠或者纸匠来看看,是不是哪里漏风。
她擦了擦手,叮嘱了沈清衍一句别吃虾爬子,就撂下筷子连忙跑回屋里翻出一件他的玄色厚披风,抱回来丢给他。
“披上。”
大约是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沈清衍抿了抿唇,看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依言照做。
傅媖十分满意他的乖觉,但定定地瞧了他片刻,迟疑一瞬,还是重新站起身走到他身侧,将他方才随意披挂在身上的披风规整了下,扯起一边衣袖示意他套上。
等披风在他身上穿好,最后又替他将领上的系带一并系得严严实实,她才终于安心地坐了回去。
她是打算再替他找郎中好好瞧一瞧,但没想过是现在,她刚做好的饭还热乎着呢。
傅媖继续低头剥她撂回碗里的那只虾婆,先嘬一口里面的汁水,满口鲜香。再摘头去壳,放进料汁里蘸一蘸送进口中,虾肉紧实弹牙,料汁清爽鲜美,齿颊留香。
傅媖吃得畅快,头也不抬,白日里因为许春桃的事生出的那几分郁气都散了。
沉静的黑眸在她发尖停留一瞬,沈清衍垂在袖中的那只手扯紧披风,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下,而后沉默地执起筷,搛起一块鱼肉,整顿饭从头至尾没碰过一只虾婆。
张素兰和沈清蘅四目相对,果然在对方眼底看出如出一辙的戏谑,悄悄笑弯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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