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这场雨下得急,却下了许久。
后半夜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在窗纸上啪嗒啪嗒敲个不停,一直钻到傅媖梦里去,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和老傅一起去广场上喂鸽子——
这声音和鸽子啄食的声音极像。
鸽子是养鸽人专门驯养的,就在广场上偏僻的角落里,摆着一排摞得高高的鸽笼。
白日里将鸽子放出来,有人要喂,就给一把谷粒,不拘时间,直到谷粒被鸽子抢食完,喂一次收五块钱。
广场离医院很近,每次老傅带着她去看望住院化疗的蒋女士再将她送回家时,总要路过那儿。她那时还小,只有四五岁那么大,看着那片长满鸽子的空地,总是舍不得挪开步子,只是老傅那时一次也没让她去喂过鸽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蒋女士去世后,他好似又忽然从记忆的某个片段里翻出来女儿望着那群白翼天使怔怔然不肯挪开眼的情态,于是此后的每一年,但逢她生日,总要带她去那个广场上喂一次鸽子。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升入高中,老傅为了方便她上学,带着她搬了次家。
她后来想起来,觉得老傅此后一段时间里可能一度很后悔,为了她这个不肯好好读书的不孝女,搬离了蒋女士生前和他一起住过的唯一一栋房子。
一只鸽子飞到她面前,盘旋了两圈,细瘦鲜红的脚爪颤颤巍巍地在她手心处站稳,正要低头啄食——
傅媖忽然醒了。
一睁眼,沈清衍正微微拧眉垂眼望她。
桌上那支陶灯燃出一簇橘黄的火苗,在他脸侧晕出圈朦胧的暖光。
他眉眼高峻,不笑时就显得沉肃冷淡。但兴许是空气里黏稠的水汽或者暗夜里细腻缠绵的雨声作祟,竟让她恍然生出一种他此刻眸色温柔的错觉。
“又梦魇了?”他淡声问。
神色泠然清和,目光沉静,平湖无波。
傅媖摇摇头,默然想,方才那一眼果然是她的错觉。
她透过窗纸,看了眼天色,外头黑沉沉的,瞧不出时辰:“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她话音刚落,隔着院墙,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声幽远的梆子声。
沈清衍答:“约莫是卯时了。”
说完,他起身披上外衣,不出意外,期间又咳了两声。
傅媖跟着皱眉:“等雨停了,我带你去医馆走一趟,总这么咳也不行,还是得让郎中看一看。”
沈清衍搭在衣扣上的手一顿,道:“不必。不过是先前落下的一点寒症,等入了夏自然就好了。”
傅媖没应,只觉得他这人看着随和,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但实则也犟得很。
*
时间已不算早,傅媖干脆爬起来,穿衣梳洗之后去灶房准备朝食。
因为天气不算好,她挣扎着从被筒里爬出来时用了好大毅力。
她不爱在雨天出门,这样的天气最好就是抱一床柔软蓬松的被子缩在床头,或醒或眠。
睡时听着雨声能睡得安稳,等醒了就揉揉眼,点一盏灯,捧本书窝在温暖的棉被里惬意地读。
可她心里还惦记着昨日孙巧儿去街道司了没有,今日势必是要淌着水出门一趟的。
想起昨夜那道红烧鱼块沈清衍用的不多,傅媖更进一步确定了他的口味,偏爱酸甜鲜,对咸辣不怎么感冒,地道的南方胃。
昨夜吃过饭,她提早在泡下了一盆糯米和一盆买来的粳米,今早好拿来做粢饭团。
粢饭团是要把糯米和粳米照一定的比例配好,放在木桶里隔水蒸。一定要是木桶,用别的蒸出来味道都不如木桶好,桶底铺一层木格样的箅子,再在上头垫一张草编垫子,蒸出来就能把草叶的清香一齐蒸到饭团里去。
刚出锅时的粢饭清香扑鼻,热烘烘的,烫人得紧,包粢饭时的手法就得极快,老傅做这个做得极好,一两粢饭就能夹整根油条,半点不漏。油香和清香很好地中和在一起,稻米软糯,油条香脆,咬一口香得人口水直冒。
只是她没学到老傅那般好的手法,便讨了个巧,切下一刀腊肉,剁碎成丁,夹进粢饭里一起上锅蒸。打从昨日沈清衍将那吊腊肉带回家,傅媖就一直瞧着它眼馋,昨夜却没轮上吃,今儿好不容易将它也派上了用场。原本干香的腊肉在滚烫的热气里逼出金黄的油气,咬一口吃得嘴上油润润的,回味却还有一点稻米香。
再淘半盆小豆,一半也夹包点砂糖在粢饭里一起上锅蒸。取出来时小豆还没开花,只是周围包裹的一圈米粒被晕染成深深浅浅的红,米色淡,豆色浓,像极玻璃展柜里白炽灯照耀下的那一层“釉里红”。
这是专为了照顾沈清衍的口味做的,小孩子应当也喜欢,她打算余下的再拿去分给豆苗和大川。吴阿婆那里两样都送去些,不过她猜测老人家牙口不好,兴许也更钟爱豆沙馅的。
至于另一半红小豆却倒进锅里熬出满满一锅香甜软糯的红豆粥。
吃一口粢饭,再喝一口粥,一夜细雨浇透的那点寒气都被驱散了,五脏六腑都温热起来。
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傅媖手里捧着一只粢饭团慢慢地啃,一口气吃了半个,总算不觉得馋,才抬起头望了眼张素兰,说:“娘,我姨妈家的大姐姐打算在街上再支个摊子,我去搭把手,她每月给我开工钱。可能再过几日,我就得每日早起来陪她去出摊子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提早备好饭,耽误不了家里的三餐。”
沈家的情况跟镇上大多数人家都不太一样,家里杂事少得可怜,既没养鸡养鸭,也没垦地种菜——虽然傅媖有这样的打算,但如今却还很清闲,家里衣裳各自洗,每日她只需要做一日三餐。
跟孙巧儿一起支摊子这事在沈清衍那儿过了明路,但还得跟张素兰和清蘅交代一声。
不过张素兰待她好似很宽和,她并不担心她会有什么异议,所以也没当成多重要的事,便挑了这个时间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说。
果然,张素兰只是微微一愣,就蹙起一点眉尖,忧心忡忡地道:“出摊子啊,那恐怕很累吧?吃饭啥的倒不打紧,往日里也都是从外头买,你要是忙不过来咱们就还跟从前一样。不过媖娘,你要是担心家里的钱不够用,就……就再叫老大他去跟那什么员外说说,看看每月的束脩能不能再涨些,别勉强自个儿。”
傅媖有些意外,目光却移向沈清衍,见他神色仍淡,看不出喜怒,才又转而望向张素兰,笑笑说不用。
她正要解释得更清楚些,却听张素兰稍作犹豫,又继续道:“还有昨日那小娘子的事儿……她人虽然可怜,但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咱们能帮就帮,不能帮也别强出头,省得到时候……”
老房子隔音不算太好,她又住里屋,只隔一面墙和一道布帘。昨日她们三个在堂屋里说话,她听得清楚,心里一直琢磨着,到底是不放心,还是想嘱咐一句。
但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就不说了。
傅媖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担心自己和清蘅因为春桃的事惹上麻烦。
面容消瘦的妇人望向她的目光满是慈爱和担忧,傅媖并不认可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暖。
雨滴砸在房檐上发出清泠的脆响,傅媖温和地笑着说:“娘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强出头。”
*
吃过饭,傅媖照旧拎着食盒出门,里头放着粢饭团和热粥。
这回她撑的还是清蘅那把伞,只是沈清衍却没跟他一道出门。
明日他三日休假结束,要回去给学生上课,说是还要准备,而她也确实不放心再让他出来淋一遭雨。
傅媖照例先去了范娘子家,只是这次她拍了一会儿门,却没人来应,想来家里没人,三娘出门去了。
她只得作罢,转而拐去隔壁巷子。
李香芸和大川都还在家,母子两个正斗法。
眼看要到上学的时间,大川却还不紧不慢地磨蹭,一会儿说忘带了先生布置的课业,一会儿说李香芸给他缝的褡裢不好,线都露在外头,歪七扭八跟蜈蚣似的,丑得要命,气得李香芸抡起棒槌追着他满院跑。
恰好卡在这个节骨眼,傅媖来敲门。
大川耳朵灵性,昨日头一次碰面就记下了她的声音,眼神一亮,沿着廊庑底下飞跑过来给她开门。
还不等她说话,就往她伞下一躲:“阿婶救我,我娘说要拿棒槌把我腚给抽烂!”
李香芸抹一把散下来的头发:“你听这小子放屁,分明是他自个儿找打!”
骂完这句,她又笑吟吟地望向傅媖,脸上瞧不见半点怒容:“咋了,傅家妹子,你来找我是有啥事儿么?”
傅媖摇摇头,举起食盒也笑:“来给大川送好吃的。”
说完,她转头摸一把大川乌黑油亮的脑袋:“做了粢饭团,是甜口的,大川吃饭了么?没吃早饭就用一点再去学堂。”
大川一听,高兴地抬脚就要蹦,只是余光瞥见她尚还算干净的丁香色罗裙,顿时住了脚。
但嘴角还是咧得老高:“没吃没吃,阿婶做得饭肯定比我娘做得好吃,我能一口气吃三个!”
气得李香芸又要抡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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