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一道道划入玉溪河里,散开涟漪。
傅媖拎着食盒从吴阿婆家出来时,见这样阴沉沉的雨天里,河堤边上坐着一位老阿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支了鱼竿垂钓,很有闲情逸致。
远处水里还游着一群凫水的绿头鸭,橙黄的扁嘴时不时探入水中,捕食河水中的鱼虾。
傅媖本以为今日天不好,街上必定冷清,谁知过了桥却发现四平街上沿街的铺子都还开着,街上那些摊子虽比平日要少,但摊车顶上大都有布棚或青阳伞遮盖,寻常东西不怕淋,也没有少上许多。除非是布摊、鞋摊这些特殊一点的,才不敢多逗留,怕遭了雨糟蹋了货。
这些摊贩里,有几个不同寻常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一条窄巷子头上,几个挑着担子来镇上卖菜的阿公阿婆身边放着满筐的菜,没带雨具,连一点遮蔽也没有,却怕雨打坏了菜,脱了外衫盖在菜筐子上,自己肩上淋得湿透,缩手缩脚地躲在房檐底下,菜却遮得严严实实。
傅媖抿了抿唇,心里颇不是滋味,转头却碰上一个戴着斗笠的阿叔挑着担子从她身边经过,口中吆喝:“卖山货嘞,自家采的山货嘞——”
她忙将人喊住:“阿叔,给我瞧一瞧你的山货。”
阿叔立马停住步子,欢喜地转过身,两只宽阔的大掌一前一后扶住担子头尖,稳稳地放到地上:“小娘子要买啥,你瞧瞧,都是好东西。”
说着,他掀开前头那只竹笼上蒙着的黑布,露出里面的几只山鸡和野兔,另一只竹筐里则放着好几个布袋,袋子里装的都是菌子,有竹荪、鸡枞和羊肚菌,还有好些她没见过,叫不上名字。
傅媖问了问价,大约是马上就要到梅雨天,阿叔要价不高,竹荪是红托竹荪,菌柄肥厚,菌裙脉粗眼大,菌盖如钟,一斤却只需二百五十文,口蘑更便宜,只要四十文。
不过即便这价格并不算高,对她如今的荷包来说也仍是致命伤。
但想到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傅媖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买了半斤竹荪,两斤口蘑,鸡枞也要了一点。
付钱时阿叔脸上笑意极深,指着竹笼里的山鸡问她要不要也来一只,吓得傅媖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二级保护动物,她哪敢造次。
*
傅媖到时,孙巧儿的摊子果然还在,摊上有个主顾,她正戴着斗笠给人切豆腐,摊车顶上有青布伞遮盖,不怕淋坏豆腐,只是她自己肩背处的衣衫却已被雨打湿了。
她忙走上前,绕到摊车后,将伞朝她那边微微倾斜。
身侧一暗,孙巧儿将豆腐递给客人,道声“慢走”,转身就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先是一喜,但很快又皱眉:“还下着雨呢你这丫头咋就来了,万一淋着雨咋办?”
“哪那么容易就淋着了,我又不是纸糊的,雨一浇就倒。再说了,往后一两个月这样的天可多着呢,咱们还要在街上支摊子,还能因为这点儿雨就不出门了不成?”
傅媖本意是让她宽心,谁知孙巧儿听了这话却懊恼起来:“还是我手头的钱不够多,要是钱足够,就去后头盘个铺子,也就不用叫你整日跟我一块儿风吹雨淋了。”
傅媖无奈,但很快又促狭地弯起眉眼,玩笑道:“我也盼着大姐姐有钱,我就能抱上你大腿,跟着你吃香喝辣了。”
她顿了顿,话头又一转:“所以,大姐姐你昨日去街道司了么?”
孙巧儿点点头:“自然去了。你专门来跑一趟就是为了问这个?我方才还想着等一会儿收了摊子先往你那儿跑一趟,知会你一声呢。”
傅媖略略放心:“那就好,市金交上去想必就快了。估摸着要不了三五日,批文就下来了。”
说完,她又将食盒塞给孙巧儿:“这是我今早做的粢饭团和红豆粥,大姐姐你忙活了一早晨饿不饿?要是饿就先吃一点垫垫肚子。我带的份量足够,你不用担心豆苗,保准能有她那一份。”
孙巧儿今早原本就只在家凑合啃了半个糙米馒头,听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出饿来,也不跟她客气,接过食盒笑眯眯地掀开盖子:“我瞧瞧,是啥好吃的。”
傅媖见状将她推到一边,自己接过了摊子,把手中的纸伞也一并交给她:“你到后头安心吃去吧,我来替你一会儿。”
说完,还不忘嘱咐一句:“那伞你可得拿好,那是清蘅的。”
孙巧儿干脆地应了声“好”,从摊车下掏出杌子撑开,坐到后头那家铺子的房檐底下去了。
她掏出一只粢饭团,凑到鼻尖上一闻,扑了满鼻子香。
吃一口便咬到了内陷,竟是昨日媖娘送她的腊肉,肉蒸得不软不硬,刚刚好,又鲜又嫩,还有满口浓郁的香。米粒却又很是粘糯,一口下去,口感极丰富。
她一边吃着,旁边卖花的阿婆闻见香味,也凑过来问这是啥。孙巧儿想起那日请她帮忙照看摊子,咬咬牙,也送她一只。
阿婆用余下的半口牙咬了一口,嚼完口中最后一粒米,当即赞不绝口。
“这东西做得好吃!丫头,你同我说说,是咋做的。正巧俺家那皮猴子这些时日不好好吃饭,老婆子回去学着给他做两个,叫他也长长膘。”
孙巧儿闻言忙道:“阿婆,这不是我做的,是我那妹子,她手巧,你得一会儿去问问她。”
一边说着,她望向前边那道立在摊车前的纤细身影心底也不由暗自称奇。
她竟不知媖娘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手艺,能做出滋味如此美妙的吃食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即将开张的新摊子,好似大有希望了!
*
快到晌午时,雨终于停了,只是天还阴着没放晴,空气里仍弥漫着一股漉湿的水汽。
孙巧儿卖出今日最后一块豆腐,利落地收拾好车子,却并不打算就这么回去,反而冲傅媖招呼道:“走,媖娘。正好停了雨,大姐姐请你去酒楼里张罗一顿好的,你想吃啥就点啥,甭客气!”
说完,她推着车子就打算往街东走。
再走一段距离,那边有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叫庄楼。
傅媖却摇摇头:“大姐姐,改日吧,今儿咱们还有事没忙完呢,可顾不上吃饭。”
她是准备掏一掏巧儿姐的兜,但却不是为了填肚子。
孙巧儿疑惑地看她,她们哪还有啥事儿要忙,她咋不知道。
一刻钟后,孙巧儿没去成酒楼,反而被傅媖带进了街边一家木匠铺子里。
听着傅媖跟木匠讨价还价,她才想起来,过几日就要开张,她们却连摊车都还没见影呢,还有媖娘既然说要卖豆腐脑,那桌椅板凳也都是少不了的。
都怪她这两日忙晕了头,没顾上,还得叫媖娘来操心。
只是她原本只打算随便买几张桌子,没打算跑到铺子里来打。
要知道,木作行那边的成货可比专门跑到铺子里定做的要便宜多了。
孙巧儿当即扯了扯傅媖的胳膊,低声说桌子不要,只要摊车就够。
谁知傅媖却全然不理,反倒掏出张图纸递给那木匠:“阿叔,照这个样子打几张桌子,你看行么?”
图是她借了沈清衍的纸和笔画下的,唯一担心的就是画得太粗糙,叫人看不懂。
那木匠接过来一看,先是皱眉,但很快就看出门道,笑起来:“好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娘子这东西虽便宜,但是要想达到效果,我可就不给你用厚木头了啊。”
打过可折叠的杌子和床,一张桌子对他来说自然算不上新奇。
傅媖点点头:“自然,就是要越轻便越好,只需要能撑住几双碗筷就行,也无需多厚实的木料。”
顿了顿,她又嘱咐了句:“但也不要太轻巧,还得结实才行。”
那木匠哈哈一笑,粗粝黑红的脸上露出口白牙,爽快地应声“好”,斩钉截铁地下了保证:“小娘子,这你放心,俺余老三打的东西,保管能顶事,你用几十年都坏不了!”
孙巧儿这才明白,原来是她要的桌子木作行轻易买不到,能折起来的桌子就算以她们的力气也能随时收走,不用担心被人偷了去。
孙巧儿付了一百文钱做摊车和桌子的定金,又去木作行买了十只杌子请人送到沈家去。
她预备瞒着刘家那对母子,自然不能把东西送去家里,傅媖却已经过了明路,无需担心。
想到这儿,孙巧儿望着傅媖笑盈盈的眉眼,心底有些酸涩。
媖娘可算是否极泰来了,如今一瞧她们两个竟说不上是谁运道好,至少现下媖娘要远胜自己一头。
但很快,她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撇开。
媖娘可是遭了大难才好不容易转了运道,她咋有那个脸眼红她。
媖娘就该过得这样好,甚至比这更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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