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建宁十九年,暮春时节的上京城依旧阴雨连绵。

沈婉仪掀起马车车帘看向窗外,绵密的雨丝顺着微风扑面而来,微冷的水珠让她浑身起了一个颤栗。

芸香见此将她身上的斗篷又拉得严实了一些,刚想开口劝她把车帘放下,门外却响起了车夫的声音。

“姑娘,万鹤楼到了。”

万鹤楼。

此处乃是上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即使是最便宜的一道菜,也抵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花销。但即便如此,仍抵挡不住食客们的热情。

沈婉仪戴着幕笠下了车,和芸香一道进了楼。

正值晌午,楼内大堂早已座无虚席,往来皆是锦衣华服的贵胄子弟。

沈婉仪要见的人在三楼,她并未在大堂过多停留,甫一进门便径直往楼梯方向走。

靠着楼梯最近的那桌客人,刚刚吃饱喝足,于是席间有人挑起话头,“前段时日沈府外面热闹的很,最近怎么忽然冷清下来了?”

沈婉仪耳尖地听到“沈府”二字,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之前那些都是些替人说亲的媒人,现在永安王府都发话了,自然也就没人敢去沈府提亲了。”

一人摇着折扇疑惑道,“不是在说沈府吗?怎么又和永安王扯上关系了?永安王发话?发的什么话?”

“哎,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永安王世子萧延看上了沈尚书的女儿沈婉仪,派人去上门提亲。同时还放出话来,想等这沈婉仪丧期一满就和沈尚书结为亲家。”

“若是两情相悦,不是应该先定下婚约吗?为何现在单是永安王府传出消息来?”

旁边的人也压低声音问:“那世子殿下不是最爱凌虐女子吗?沈尚书爱女心切,又怎么乐意将女儿嫁过去呢?”

“不乐意也没办法,萧延的爹可是永安王,圣上的亲弟弟!虽然现在沈府那边还拖着没有表态,但你看现在谁还敢去沈府提亲?依我看,那沈婉仪嫁入永安王府乃是迟早的事!”

“王兄此言差矣,世子三心二意一事大伙又不是不知,他光是后宅的姬妾都有七八个,说不定世子明日喜欢的又是那王婉仪、张婉仪了。”

又一人放下酒杯,插进话来:“我记得沈尚书的女儿好像是一个寡妇吧,虽说我们大齐并不禁止寡妇再嫁,可那沈婉仪好像还带着个四岁稚女,怎么还这么惹得世子惦记?”

“你别说,那沈婉仪,光凭她那张脸就足够让人惦记!况且当年她和梁钺将军成婚后又素有贤惠持家的美名,娶妻娶贤,如此一来,惦记的人可不就多了去了嘛!”

......

沈婉仪抬眼朝那边看过去,看到了几个空着的酒碗,其中一人还在不断挨个倒酒。她皱了皱眉便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人谈论着以自己为主角的闲言碎语。

越到后面,酒喝得多了,说的话也尽是些污言秽语。

身后的芸香听得怒气冲冲,若不是沈婉仪拉着,她恐怕早就已经冲上去与这些人理论。

“先走吧,约了人呢。”

上了楼,入目皆是紧闭的房门,虽仍有人声,但比之楼下已然算是安静了不少。楼梯口候着小二,芸香上前告知来意,二人便被领着到了临街的一间雅座。

“姑娘约的人已经到了,姑娘,请吧。”小二将门推开,做出个“请”的手势。

沈婉仪听到这话刚迈出的步伐微微一顿,她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里面的人竟比她到得还早。

要进门前,她吩咐芸香回马车去拿了一样东西。

步入屋内,沈婉仪抬眼轻扫一周,此处乃是一间雅致小室。四周墙壁上都挂着精美的字画,一道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将室内一分为二,屏风的左侧,也就是靠近门这一侧,矗立着一张黑漆雕花四方桌,桌上是一个青白釉盘口瓶,插着几枝半开的海棠。

朝屏风右侧一望,轩窗正开,临窗着设一张梨花木的小案,案上,一个小巧铁壶静坐于红泥小炉上,炉中炭火正旺,壶嘴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隔着屏风可以依稀看见那里坐着一个人影。

沈婉仪取下幕笠,绕过屏风,缓步走到那人跟前,行了个礼。“妾身沈氏,见过柳大人。”

“沈姑娘不必多礼。”清润的嗓音,宛如山涧溪流缓缓流淌。

沈婉仪直起身子,缓缓抬起视线看向上座之人。

那里坐着个眉目清俊的男人。

身穿靛青色的广袖宽袍,腰上束着暗色祥云宽边锦带,其上挂着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青丝以蓝玉冠束起,露出极其俊秀的面容。

沈婉仪看过去时,他刚刚抿了一口茶,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掀起眼帘对上她的视线,露出温和的笑意,“还请上座。”

沈婉仪依言动作。

刚坐下,沾了水汽的凉风透过敞开的窗户斜着吹进来,沈婉仪被冷的一颤。

对面之人注意到她微不可查的颤栗,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小厮把窗户关上。

沈婉仪不想再次处在密闭的空间之中,轻轻抬手制止,“不用了,这样就挺好的。”

她微微侧头,视线透过窗口眺向远方。

此处视野极佳,即使隔着朦胧的雨丝,从这里望出去也依然能看到京郊云遮雾绕,苍翠欲滴的青山。

眼下已是暮春,对面之人未料到她如此怕冷,见她不愿关窗,怕她着凉,于是叫人搬来一个烧着银丝炭的铜炉放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

沈婉仪见此,轻声道了个谢。

“沈姑娘太过客气。”话音未落,一只天青色茶杯已递至眼前。

沈婉仪礼貌接过,又低声道了谢。

见她如此客气疏离,对面之人也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一时无言。

细白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沈婉仪隔着升腾的白雾,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

氤氲水雾中男人出色的眉目更显清隽,但其只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似乎并无开口的意思。

这人是沈婉仪约见的,她并不想在此静坐磋磨时光,于是率先打破沉默,“柳大人在这个档口来沈府提亲,不怕遭到永安王府报复吗?”

听到她的问话,柳青砚放下手中的茶盏徐徐开口,“行得端坐得直,自然不怕。”

沈婉仪挑了挑眉,望向对面那双如墨的眸子,“倘若这件事会使大人丢掉性命呢?”

柳青砚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沈婉仪会这样问,但他只顿了顿,便给出了答案。

沈婉仪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虽死无悔。”

语气依旧温和,但话里面的坚定让人无法忽视。

但这样坚定的话,却让沈婉仪皱了皱眉。

三日前她外出离府,回来时母亲告诉她,她离府时,御史中丞柳青砚柳大人托媒人上门求亲了。

永安王府原本放出话来,打的就是想让整个上京城无人敢娶沈婉仪的主意,这样才好逼着沈婉仪在嫁入王府和守寡一生中做选择。

而现在却有人敢冒着和永安王府作对的风险求娶沈婉仪,这对于沈府来说无疑是大喜事。

永安王世子恶名在外,若是有得选,谁也不会选择把女儿嫁给他。

现在有人上门提亲,这意味着沈婉仪又多了一个选择。

虽说是好事,但沈父沈母也没有让这份喜悦冲昏头脑,他们并未立即应承下来,只说还需考量,一周后才派人去回话。

沈婉仪当时听完沈母的话,在脑海里思索了许久“柳青砚”这个名字,最后确认,她与此人并不相识。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却敢在人人都对沈府避之不及的时候向她提亲,这不免让人多想。

沈婉仪的母亲林氏其实也对这人知之甚少,当日她见女儿略有所思的模样,便把从沈父那里问来的消息一丝不漏地讲给女儿听。

这柳青砚柳大人年二十四,并不是上京人士,他是为了参加建宁十三年,也就是六年前的春闱才独自一人来的上京。

恰巧那年沈婉仪的父亲沈正年也是考官之一,当年沈父阅卷回来的当晚,就曾和沈母谈起过有一人做的文章极好,恐这次榜上有名。

后来果不其然这人不仅上榜,而且还是圣上亲点的探花。

这人便是柳青砚。

沈父初次见到柳青砚时很是惊讶,因为他读此人文章时只觉字字珠玑,切中肯綮,还以为能做出此文章的人,必不下而立之年。

谁知等见了面才发现此人竟是个还未及冠的青年,沈父当时心里不由暗叹,此子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觉悟,以后的仕途恐怕必定不凡。

可惜事情并不像沈父预料般发展。

柳青砚在任翰林院编修的第二年,便因出言不逊,被圣上派去了邺州做刺史。

邺州地靠西南边陲甚是偏远,这柳青砚一去便是五年。好在这五年里他并未因被贬而一蹶不振,反倒是一直克己奉公,一心为民。

直至去年他终于被圣上想起这才被调回上京。

“你父亲说,他在朝中和这人打过几次交道,人倒是办事勤勉,谦和有礼,只是家世略微差了些。”

“若是往常他来府上提亲,我和你父亲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但现在形势所迫,比起那萧世子来讲,这人倒也是个君子。”

“婉婉,你在听吗?”沈母见女儿发愣,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

沈婉仪被这一拍也回过神来,她刚刚听着沈母讲这人的过往经历,心下更加确认自己与此人没有半点交集。

若是硬要扯上关系的话,那便是这人中探花那一年便是她和梁钺成婚的那一年,建宁十三年。

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所以她才想不明白,她与这人素不相识,这人却要冒着被永安王府报复的风险在此时来沈府上门提亲。

图什么呢?

若是只是奔着自己的外貌和那些虚名而来,这并不足以赌上他的性命,不然这些天以来也不会只有这位大人上门提亲了。

沈婉仪把自己担忧之事告诉了母亲。

“今日这柳大人陡然上门提亲,我和你父亲也很是震惊,你担忧之事,亦是我们所操心之事。今日媒人走后,你父亲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这柳大人的老家梁溪郡打听他的底细,不出五日,应该就有消息了。”

一个人的好坏,从他的四邻八乡口中便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虽不能全信,但起码也能对此人了解个大概。

但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得亲自聊上几句才行。

“娘,你告诉父亲,帮我把这柳大人约出来见见吧。”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会面。

思绪收回,沈婉仪拧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柳青砚给出的答案她完全没有料到。

她与此人完全不相识,他能在这个关头到沈府提亲已是十分不寻常,而现在他更是说出什么“虽死不悔”的话来,实在是怪异至极。

定是另有所图。

沈婉仪想,她现在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便是自己的家世,她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镇北将军,虽已逝世,威名仍在。

她父亲是吏部尚书,且是两朝老臣,母亲是宁国公的嫡女,父亲和母亲都是一脉单传,到她这一辈,也只得她和弟弟两个孩子。

虽对颇得圣心眷顾的永安王父子而言这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像柳青砚这种既没什么背景又在朝中刚刚冒头的新晋官员来说,她们家确实是可以值得攀附的大树。

赌上自己的性命来求亲借此博取前程,这倒听上去要令人信服一点。

想到此,她心念微动,想试探是否真的如她所想。

她抬眼,用黑白分明双瞳望向对面之人的眸子,像是要透过眼睛直接看到他的心底,“大人此举,所求为何?”

她问这话时,停下了手上摩挲茶杯的动作,柳青砚隔着一尺的距离迎上那道清凌凌的视线,纵使有朦胧的水雾相阻,她眼底里的审视和探究也分毫不减。

一如当年。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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