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齐增五 Anser

铁闸门在身后关严,仅存的温暖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高明被浓重的夜色吞没,快速划着轮椅远离那个让他伤心的人。他拐了几条街,手上没了力气,背也疼得他直不起腰来。

他扶住一根路牌的杆子喘气。顺着向上看去,一个小方块写着“学校 School”字样,再上面是个白底红框的三角形警示牌,当中是女性领着小孩走路的图标。在灯火迷离的无人路口,它们被四向还在尽忠职守的信号灯反复照亮。或快或慢的人行横道助盲音在身边空响,一如高明快要错乱的心跳。

别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为什么都是我无法拥有的呢?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吗?

高明想着,踟蹰地四望。

夜深了,错落的高楼上没剩几盏灯,熬夜醉酒的人也销声匿迹。只剩下这些路灯,让城市仿佛一个没能全部关停的空洞机器。

如同置身荒原。兜兜转转还是这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感觉,时隔多年又找回了他。他呆坐了很久,才从失魂落魄中慢慢回到现实。

需要先找个落脚处。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亮,新消息提醒一连串地弹到主屏幕上,三两个未接来电,其它也全是陈贤发来的信息。

「你去哪了?」

「接电话!」

「我又是你的谁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最熟悉的称谓在屏幕下面那么刺眼,暗夜里碎玻璃不规则的反光像满屏的利刃扎向心脏。身体快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垂下手不能再去看,靠在轮椅扶手上强撑着自己,胸口憋闷得想要干呕。

干什么啊,陈贤。现在说这种话。

高明心里好像拧起了一股劲。

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你的爱,不需要你的照顾,我也能活着,我就活给你看!

他抬起头深呼吸,赌气似的把轮椅继续往前推去。遥远的海风在空荡的街上横冲直撞,带着寒冷的潮气扑到身边。高明停下来,拉紧了衣领,重新拾起塞在侧袋里的手机查找去处。

夜班巴士班次非常稀疏,提供无障碍设施的酒店又远又贵,他决定就近找小旅馆碰碰运气,先捱过今晚。

他穿梭在略显破败的大厦间,连问了几处,要么无人应门,要么对方以没有空房为借口回绝。最过分的是有个被叫醒的旅馆老板看到他的样子,像见了鬼一样连道晦气。

高明灰头土脸地离开,走廊两边一扇扇关着的门从眼前闪过。

这世上好像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老旧的电梯载着他回到楼下。他缓慢地推着轮椅出来,无助地停在大门口,抬头看了看外面。他不知道还能去哪,突然变得很害怕这孤苦的漫漫长夜。

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到了宇宙深处。高明静静坐在那,像一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深夜带给这具残弱的身躯额外的疼痛和负担,精神变得恍惚,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了。

没有必要再熬下去了,就让这夜成为最后一夜吧。

他胡思乱想着,大楼值班的门卫大爷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直到大爷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高明才惊觉周围有人。

他不怎么听得懂粤语,大爷不怎么会说普通话,两个人鸡同鸭讲地比划了一番。老人终于明白了他的情况,帮他打了个电话,然后指给他方向,告诉他一个街区以外的居民楼里有他侄女开的小旅馆,还有空房。

高明谢过大爷,往他指的方向离开。他在路口转角处回过头去,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还站在楼门口张望着他,使劲比划着让他向左转。

陌生人的好意让他心里一暖。似乎在绝望至极之时,总会有一些人出现,为他在天平上“生”的那端加上一小颗砝码。

他没花多久就找到那个藏在老居民楼里的小旅馆。大爷的侄女梅姐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岁了,穿着一身棉睡衣,睡眼惺忪地给他开门。她看了看高明的样子,见他又没人陪着,也不由得担忧犹豫。高明一再强调出任何问题不会赖上旅馆,甚至找了张纸写了个承诺书,才暂且抵消了对方的顾虑。

总算是找到个住处。高明拿梅姐给的钥匙打开门,突然就理解了什么是别人口中的“劏房”。

小房间里的走道只有大概一个轮椅宽、两个轮椅长,进去就像玩华容道一样。尽头是横过来的单人床,床尾上面突出来一块板作为桌子,人躺在床上的话,腿就要伸进桌板下面的空间。门口一扇窄窄的塑料折叠门,分隔出只容一个人站立的厕所兼浴室。

高明知道这城市房价高,但以前住学校宿舍感受没这么强烈,后来和陈贤一起住,也觉得房间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小。如今一看,可能这才是真实的行情。

他关上门,把钥匙扔在小桌上。身体状况不好,他急需躺下来休息,但还是耐着性子先从包里掏出一个护理垫铺在床上,才解开轮椅上的束带,小心地转移过去。

床垫太薄,枕头又不够高。他躺在这里,感觉怪怪的。这还是病后第一次躺在除了医院和家里的护理床以外的床上。

不过没精力折腾更多了。高明掏出手机定了个闹钟,结果又看到陈贤发过来新的信息。前面好几条撤回了,只留下一句:「我错了,别不理我,我很担心你」。

这行字看得高明心酸,他动动手指回了两个字:“睡吧”。

陈贤的新消息立刻追了过来:「你在哪?带钥匙了吗?冷静冷静就回来好吗?」

他盯着和陈贤的聊天界面,几次看见对话框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高明赶快退出去,可半天也没有收到什么新消息。

这个千辛万苦重新得来的联系方式,曾经有多期待他的消息,现在收到就有多心痛。

但无论多痛还是会想看。高明觉得自己像一团快要解体的云,只因陈贤还牵挂着,他才没彻底消散。

要怎么才能放下你呢?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呢?陈贤。

高明移开视线,看了看房顶。天花板角落有一大片黑青色的潮斑和霉迹。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一边,眼不见为净。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注意力回到屏幕。

「离开我可以,你给我照顾好自己。」

过了一阵,又来了一条。

「定时翻身!」

高明没有回他,而是把手机新消息震动提醒也关掉了。

太疲惫了,眼睛又痛,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但心里有事,怎么都睡不安稳。以为熬了很久,睁开眼外面却还是漆黑一片。高明动了动上身,关节肌肉都僵痛难忍。身上感觉不爽利,他干脆不再辗转反侧,准备起床收拾一下自己。可床边没有护栏,起身是个不小的问题,只能一点点蹭着坐起来,再转移到轮椅上。

仅仅做完这一步,就已经快要耗尽气力。脊髓损伤让他大半个身子都无法控制,左侧截瘫平面相对低一点,但痉挛也更重一些,平时需要很多辅助才能自理。有陈贤直接间接的照顾还不觉得,自己出来住才发现适应新的环境有多艰难。

他推着轮椅倒退到门口。轮椅进不去这个狭小的卫生间,马桶周围也没有扶手,他没办法坐上去。纸尿裤可以试着在轮椅上换,但冲澡要怎么办?至少得把自己弄干净一点、体面一些。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种办法。

他又回到床边,取了枕头过来,扔在了卫生间地上。锁住轮椅刹车,先把双脚从踏板上扔下去,然后利用轮椅和马桶圈撑起自己,尽量把身体往前送往下移。前半段还可以控制,降到一个角度之后双臂都使不上力,一下就跌坐下去,刚好摔在刚刚垫在地上的枕头上。

他努力撑着转过身,几乎是用爬的,拖着残废的身躯挪动。上身进到了淋浴房里,地上的防水圈却限制着他继续向内拖动身体,只能就这样歪斜着趴在地上。

手臂抬到最高也只能够到花洒管垂下来的部分,好在不锈钢的软管可以借着巧劲向上顶起,试了几次,花洒从支架上掉落了下来。

高明气喘吁吁地撑着墙面和地面让自己翻了个身,坐起来了一点,然后打开水龙头放热水。他顺手把刚刚身下垫着的枕头扔得远远的。垫着时还好,枕头撤走之后再拖动身体,早就饱和的纸尿裤跟着动作摩擦移了位,腥臭的秽物沾得地上都是。他忍着恶心收拾,再用热水把自己浇透。

怎么会不嫌弃呢?连自己都忍不了这样的肮脏丑陋。

高明一边冲水,一边想到陈贤。

他从没埋怨过一句。只是在以为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皱了皱眉,或是下意识躲开。仅仅这样,还是让自己感到受伤。

可这是人之常情吧?怪不得陈贤。

毕竟自己就是这个恶心的样子,再也不是个健全人了。这苦难是命运让自己承受的,自己却把气撒在陈贤身上。

是啊,你到底在闹什么呢?难怪陈贤会不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突然就忘了呢?

最不能接受你的其实是你自己。

总在自暴自弃不懂收敛,没完没了地消耗陈贤的能量。

太不公平了,你都不爱这样子的自己,凭什么让陈贤无条件地爱你?

他爱你就能拯救你吗?高明,别搞笑了。你自己明白的,核心问题一直都在你自己身上。

是接受现实努力活下去,还是干脆点一死了之?

高明瘫坐在地上想着,呆呆地看着冲在身上的水源源不断地被地漏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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