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4!”
“3!”
“2!”
“1!”
“····”
“哎!你可有听说明天云真寺要施粥!”
“施粥?呵,这年头,也只有佛门才有这样的慈悲心怀咯。”
“啧,你这话说得,你不去?”
“不去不去!鄙人夜观天象,明天云真寺有大劫难,我可不去凑那热闹,小心变成断头饭咯!”
“神神道道,这几日夜夜暴雨,你观的哪门子星星?”
云锦镇不远处的一个破庙内,一群从南方过来的乞丐流民,在此处歇息。
暴雨好几天不歇,他们在天黑之际,才找到这么一处能遮蔽风雨之地,却没想到,外面大雨里面小雨。
身后的石雕神佛半边都是湿的。
嘉德年间,佛家思想不得朝廷重视,只因嘉德帝一心求道,指望早日羽化成仙,长生不老,所以这样的破烂的寺庙遍地都是。
但在云锦镇山顶处,却有一个幸存至今的云真寺,寺庙年代久远,三面临崖,寺庙内的僧人强健体魄,个个武功高强。先前朝廷也派人来围攻,但久攻不下,普通信众则认为云锦镇有仙人相护,由此寺庙没有一再沉沦,香火日渐旺盛。
正值夏季,南方多雨水,因而受灾,朝廷也正直内忧外患,无暇顾及民众生死,从南方过来的灾民,才途经此处。
深夜,雨势渐小,破庙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第二日,一片风和日丽。
随着流民越来越多,云真寺外,领粥人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有僧人在维持秩序,故此他们没有争抢,或者窃窃私语。
不知何时,粥蓬前端出现躁动,继而骂声尖叫声在人群中陡然传开,探头望去,一小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脸上和手臂上一片绯红,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了?”
“不知道啊,刚才看着还好好的。”
随着前面躁动越来越大,秩序紊乱,从寺庙走过去几个僧人,其中一个蹲下身去询问情况,只见那僧人眉清目秀,走路不带走一片尘埃,身量高皮肤白,只身穿一身灰白僧服,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群中绚烂夺目。
“阿弥陀佛,施主,出了什么事情?”他说话时眉头紧蹙,声音温润有力。
地上抱着小孩的妇人,听闻声音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僧人宽大的衣袖,两眼泪汪汪,颤颤巍巍道:“求求大师,救救我的孩子!”
那僧人一番查看后,小女孩大致三四岁,断了半截袖子的手臂绯红一片,周围有水泡从手臂延伸至肩膀,可能更深处。
这样的症状他再熟悉不过,只是为何出现在寺院门口,是巧合?
现在刚开粥,正值人多,为了不引起更多人的关注,那僧人决定将孩子带回寺内。
那僧人看了一眼妇人,道:“施主,寺内有医者,贫僧将她带回寺内查看下伤势为其诊治,施主以为如何?”
妇人想也没想慌忙点头。
他从妇人手里抱过小孩,站起来朝门内走去,走了一两步,又停下来,道:“施主也请一块过来吧。”那妇人跟着进去寺庙内。
那僧人把小孩放到客房榻上,伤势立马显露出来,脸,脖子,手臂通红,脖颈处还起了一些透明的水泡,大大小小彼此独立,乍眼一看,像是烫伤,但施粥温度早已调整好,并不至于烫伤。
“云嗣师兄,这是?”值守的弟子看他抱着小孩入了寺内,追过来关切询问,他凑近看到小孩的伤势,明白几许。
小孩此时没了哭声,闭着双眼,可能是疼晕过去,那僧人轻轻地掀开衣领一角,胸膛之下皆是绯红一片和丘疹,他只是淡淡看过一眼,没再进行下一步的查验,那僧人问身后的妇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不知道,我当时牵着她去领粥,当时前面人很多,前面有人推搡···”妇人似是想不起来,后又想了一会儿立马说“对,应该是被人推了一把之后我把粥就洒到了她身上····”接着她就泣不成声,跪倒在塌边,紧握小孩的手,哀声痛哭:“我的梨儿啊,这可如何是好,他是女儿身,这才三四岁,以后要是脸上留了疤,长大了还怎么嫁人啊!”
云嗣左手转动着一串珠子,思考几许,对刚才询问他的弟子道:“云延,你去找下天淼师父过来看下这位女施主的伤势,我去禀告方丈。”
说着他转身就走,临至门口又对其他几个弟子道:“你们就守在门外,把门关好,别让其他人进去”
云延:“好的,师兄。”
众弟子:“是,师兄”
说完就大步流星往山顶而去。
寺院建在半山坡,每一处大殿相隔较远,中间有弟子把守关键路口,从大门一路往上,是供民众祈福的一尊金身大肚弥勒佛像。
大殿外观有十五根八椤柱承飞檐,内部穹顶精雕细刻,内外气宇轩昂,巍峨壮观。大殿两面都有侧门。
云嗣疾步从侧门进入,绕过佛像,再沿着小路一路往上,途经大雄宝殿,内供奉着一座双手合掌捧杵韦陀菩萨,双手合掌捧杵是为接待之意,凡四方游僧前来挂单,必受供养。
另外一个侧殿叫药师佛殿。
他穿过**堂,再往上走,经过建在悬崖上的藏书阁,走过一段狭窄崖壁,直至山顶一处禅房,便是方丈和其余两位大师的居所。
寺内除了三位高僧,其他弟子均住在半山腰大雄宝殿两侧。
那僧人脚步停在一间禅房门外,伸出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道:“师父,弟子云嗣,有事请教。”
“进来吧。”方丈道。
云嗣推门而入。
方丈法号天煶,也是云嗣的师父,天煶身形瘦小,脸上却有几许垂下来的肉,活生生弥勒佛本尊,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云嗣把寺外的事情一一细说,天煶闻言踱步殿内:“如果是这样的话,寺里最近恐有灾祸啊。”
像那个小女孩的事件,在云真寺附近发生过不少,一开始是在云锦镇官道附近,后来又在云锦镇发生了几起,一步步地向云真寺步步紧逼,直至今天,这件事发生在了云真寺的门口。
其间也并不是没有引起云真寺的注意,第一次在官道口,云真寺就派人已经查明了原因,对当时的情况得出一个猜想。
但事情多了之后,猜想就变成了真的。
云嗣:“师父,这种方式来请未免太过残忍,都知晓那人信道,但为什么要请佛家的人?”
方丈捋了几下胡须,若有所思道:“云嗣啊,很多事都不是你我能干预的。”
说着转身便对云嗣吩咐:“这样吧,你们先去山门守着,让天淼尽快救治,早些送他们下山,之后我们再想对策。”
云嗣随即下山,安排相关事宜。回到刚才客房,见到天淼师父正在查看小梨伤势。
天淼在药膳方面修为颇高,医术高深,足不出户却在大江南北声名远扬。
云嗣站在门外没进去打扰,见天淼问了几句那妇人情况,就随即出门,他走到门口又转身让弟子们守好门,没有他和方丈的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云嗣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恐怕真如他师父所言,当下云真寺恐怕在劫难逃。
云真寺一共只有三位高僧,方丈天煶,二师父天淼,三师父天吾。
天淼是方丈的师弟,两人相差一年时间入门,天淼却比方丈看起来年轻许多,大概是自己比较擅长药膳的缘故。
云嗣没有问二师父里面是什么情况,只跟在二师父后面,看方向,应是要去方丈居所。两人一前一后,隔得不远,只听见二师父在前面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内心很是惆怅。
两人到山顶已是巳时,日头渐盛,太阳毒辣让人睁不开眼睛。
三人见面直奔主题,方丈问天淼是否有解决办法。
天淼眉头紧蹙,连连摇头,道:“这是东瀛秘术,师兄你也知道,那些人以邪恶著称江湖,无恶不作,一旦沾染上这类毒药最后都全身溃烂而死,无一例外。”
云嗣站在一旁静候,插不上什么话,他虽跟随二师父学了不少药理,但这种毒药连二师父都没办法解开。
二师父接着说:“相传这红溴枯是一个东瀛人远渡而来经商,为了防身所携带在身,只是路遇土匪抢劫,那土匪也不知这是何物,还以为是什么财宝,设宴献给了当地官僚。”
方丈踱步到一扇窗前,用手轻轻捏住桌上掉落的荷花花瓣,继续道:“即使如此,老衲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暂时解决。但···”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屋外传来几声钟声,
一声···两声···三声····
三个人面面相觑,只觉大事不妙。
云真寺地势高而陡,建院时为了躲避外敌侵扰,占了大半个山坡,上山之路只有一条,而其余三面悬崖,如果敌人入侵在山门外就杀光了所有人,在山顶的人会因为消息延迟,来不及转移。
后来为了消息可以通知到各个地方,统一了以敲钟以作示警,敲一声,是友客来访,需要通报请示。敲二声,是陌生来客到访。敲三声,是不速之客到访。
二师父说了一句我先行一步便大袖一挥,脚尖离地,飘飘然顺山而下。
云嗣跟随方丈,内心一片焦虑,不知那位不速之客是谁?但又对慢悠悠往下走的方丈不敢半分催促。
两人行至大雄宝殿,还未到会客门口,云嗣就听见里面有几人在交谈,他促足侧耳些许,里面人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他眉头紧蹙,就上前一步拦住方丈,道:“师父,我们等会儿再进去。”
师父顿步,站在殿外,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听见。
这时候里面的声音渐渐没了,云嗣才将里面的情况告知方丈:“师父,来者是二殿下,还有几个宦官,门外有四个亲兵,二殿下刚才是在和二师父交谈,关于红溴枯的事,问二师父是否知晓此毒。师父,二殿下怎么会知道我们这有人中此毒?”
云嗣的听力非常人,方圆三里哪怕是虫鸣鸟叫,甚至人呼吸声心跳声都可以尽收耳中。
方丈闻言未答,停留片刻,才缓缓向云嗣道:“阿弥陀佛,我们进去吧。”
走到门口,亲兵也未阻拦。
殿内二皇子杨瑞玥坐在榻上,身穿一身素衣,露出里衣的袖口和摆尾,那些绣着祥云团的里衣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与外面的素衣并不相配。
两侧站着几个戴着高帽的宦官,低头不语
天淼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些许愤懑。
许是刚才在门外听到的那样,此次二皇子的到来,寺内并不欢迎。
还是方丈先开口道:“不知二殿下到访,老衲有失远迎,还望二殿下恕罪。”
二皇子这才起身回了礼,道:“师父,哪里的话,是我多有叨扰了。多日不见两位师父,弟子甚是想念。”
他停顿些许,又道:“师父们还是以前一样唤我吧。”
二殿下曾经也是云真寺门下弟子之一,他的师父也是方丈,跟云嗣是师兄弟。
那是多前的往事,如今的嘉德帝还只是一个皇子的时候。
当时佛家道家势均力敌,拥护佛家的人也比比皆是,但是佛家不喜争斗,后来被道家打压如此。
当今皇帝还是皇子时,很重佛道,明面上也是一个不喜争斗之人,到处云游听高僧**。
有一次云游到云锦镇,和一个百姓的女儿有了誓约,临走许诺她等朝廷事情落实就回来接她,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后,当年的皇子成了如今的嘉德帝,却也已经不信佛了,二殿下杨瑞玥的母亲在生产他的时候难产而死,托人把孩子送到云真寺,交给方丈,拜入佛门,从此与世隔绝。
但天不遂人愿,二殿下十五岁时,便被皇帝浩浩荡荡地接入皇宫教养至今。
虽然二殿下一直在云真寺长大,却不曾拜入佛门,没有师父愿意收他为徒,都说他是俗事未了,于佛门无缘,终有一天会再入俗尘。其实还是因为他是皇室之人,所以也不曾有法号。只有一个生母取的名字,杨瑞玥。
杨瑞玥念及昔日养育之恩,才叫方丈一声师父,叫天淼为二师父,叫云嗣为师弟。就像那十五年前在云真寺那样,好像叫一句师父师弟关系便能缓和。
但无论是二师父还是方丈,一时都无法开口。
杨瑞玥又道:“师父,你还是叫我玥儿吧。师父请坐”
杨瑞玥虽说是在云真寺长大,好歹也是一个皇子,方丈便没有驳他的面子,在椅子上坐下。
云嗣从进门开始就不说话,也不和杨瑞玥打招呼,就立在方丈身后,垂着眼,面色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瑞玥让出座位的时候,快速地将云嗣打量了一眼,也没过多言语。
他们本是师兄弟,从小在一起长大,此时再见比陌生人还要生疏。
杨瑞玥切入了正题,说道:“两位师父也知道我过来是因为什么事,那毒,不知道二师父可有法子可解?”
天淼闻声,眼都没抬,微微怒道:“我不会。你找别人吧。”然后随意将桌上的茶拿在手上喝起来。
杨瑞玥又看向方丈:“师父?”
方丈也没抬眼,婉拒道:“二殿下不知,所谓歪门邪道,佛门自是不擅长,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两位师父所说不假,的确不知道这毒如何解,但天淼精通药膳,就算不知道如何解,也能稍稍从中了解一二,或许是手头缺少药材?
杨瑞玥不信邪地又道:“那看来,只能请二师父随我入宫一趟,宫里什么珍稀名贵的药材都有,也许用着用着就会了呢,而且宫里不仅有太医院,还有道家医众,肯定可以商量出办法来。”
这话,天淼先前就已经听过两遍,第一次听到这人说这样的混帐话时,差点把大殿给掀了,可是多听几遍,就会感觉到,对方实则也没有把握,才会一遍一遍地说。
只见天淼把茶搁回桌面的那一瞬间,茶杯就炸开,四分五裂,碎片蹦的到处都是。
天淼却笑了笑,道:“杨瑞玥,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你我心里都知晓。今天就是你老子来请我,或者我们,也不可能跟你回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然后挥挥衣袖,看了一眼那些宦官,怒气摔门而出。
云嗣转动着手腕上的钰思念珠,眼眉低垂,若有思索。
方丈天煶短暂咳了两声,想要将这破裂的局面再度缝合,只得尴尬地笑笑:“二殿下,你别见怪,你二师父就这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要不这样吧,今天天色已晚,你先住下,明天一早再回程。”
嘴里没个准话,态度却很分明。
不过杨瑞玥也清楚,就算待到后日,待到秋季冬季,这几人怕也是请不动的。
天淼虽然说的是气话,但也是实话。哪怕是他老子来了,也请不去。
杨瑞玥只能顺着方丈的意思,道:“也好,也好。”
这时,其中宦官抬头看了一眼杨瑞玥,细着声音,像是提醒:“殿下,我们已经在山下云锦镇打点好了驿馆,今晚二殿下便到此处歇息。”语气虽细软却又并非在询问,气氛怪异,倒让人分不清谁是主子。
杨瑞玥便要告辞下山,临走时,他又瞧了一眼云嗣,欲言又止。而云嗣还是一直低着头,没能从这种停顿中捕捉到什么,抑或是,根本不想。
但方丈突然从后面出声:“云嗣,你代为师去送送二殿下。”
云嗣这才微微俯身:“二殿下,请。”
杨瑞玥跨门而出,一行人就这样往山门口走去。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杨瑞玥坐上轿辇后,又让人停下来,他走出轿子折返,最终决定和他打个招呼,还想再看一眼那人的模样:“云嗣,好久不见,没想到过了这么几年,你又长高了些,”
云嗣目视前方,眼里无惊无喜,像湖面那样淡然,因为他不打算和眼前这人亲近,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声色毫无波澜,道:“二殿下,这里已是山门,贫僧就不便再往下恭送二殿下了,请二殿下好走。”
杨瑞玥却上前一步拉住云嗣的手腕,深深望着他的眉眼,分开几载,年岁增长的同时,身量和心智也在增加,他除了身高比之前长高不少,也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怕他了,这对杨瑞玥来说,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惊喜,他难掩激动,温声说道:“云嗣,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当年··确实是我的错。我这次来,除了请二师父入宫,还想要跟你说声抱歉。”
见云嗣没动,他甚至握上了云嗣的另一只手,激动得有些过分:“如今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人随意丢弃的孩子了,所以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办到。我想要弥补你。云嗣,你帮我劝劝二师父,到时候你随他一起入宫,如何?”
云嗣依然没动,像一尊神佛矗立在那里,看尽天下人朝他跪拜的模样,眼里尽是淡然。
杨瑞玥却比他先一步慌乱起来,他猛地松开云嗣的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人像一条直线一样没有波动,是什么让他变化这么大?此刻的云嗣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完全不曾认识不曾相处过,
片刻后,云嗣理了理被杨瑞玥拉皱的袖子,他蹙着眉,转而又用平静淡然的语气道:“恭送二殿下。”
杨瑞玥收回还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卷起手指捏紧手里的东西,勉强扯了下嘴角,道:“是我唐突了。”
然后头也不回上了轿撵。
轿撵越走越远,云嗣憋的那股劲才终于得到了释放,他像疯了一样跑回他的禅房,关上门,用手擦着额头惊出的冷汗,大口呼气。反应片刻,跑到水盆边用水不停地洗手,被杨瑞玥抓过的手腕皮肤迅速变得绯红,要把手上的皮都搓掉了一样。当冷水浸过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
他知道他们终会见面,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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