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沿着水路一路向下,经过了几个小镇,都是鱼米之乡。
越到渝州地界,天气就越是热不可耐,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高强度的风餐露宿确实让人吃不消。但对于佛门之人来说,这是家常便饭。
途中云承一直未曾透出半分不适,但他们遇到有人家的村落时还是会借宿化缘一番,云嗣把云承照顾得很好,还是如寺院一般,不过在山下云承野多了,也更像是一个孩子。
这日傍晚,他们借宿在一个村落里,名叫溶水村,村落是个三面环水的地界,虽是一个村落,但人丁兴旺,人口庞大的能比邻一个小镇。
这晚云嗣还在禅坐,却听到房间外面突然有人喊:“走水啦走水啦!”
“快来人灭火!”
一阵脚步声,阵阵呼喊声,云嗣闻言急步而出,打开房门,看见楼下房舍已经火势一片,对面厢房也已经烧得不成样子。
他所住的地方,是溶水村村长的专供接纳客人的一栋竹楼,村长是溶水村最年长的人,叫容木原,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且会一些占卜观星之事以测农事,村长之位是众望所归。
村子的房屋普遍都是竹子建造而成,因为离水边近,多雨的季节,如果遇到山洪不免会有很多房屋受损,而临近水边,竹子,芦苇,生长茂盛,如果房屋受损用竹子修缮会比较快速稳固。
云嗣观察了下那火势,虽不会立即烧到他们这边,但大量浓烟早已覆盖住通道,他喊醒正在睡觉的云承,一起下楼躲避。
这个房舍是个四面环环相通的竹楼,中间一个天井,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只有东西面两个地方设有下楼的通道,他们住在第三层西面,对面东面的通道已经被烧毁。他们只能从西面的通道下楼。
云嗣和云承冲下楼,站在远处,火势仍大,看到大家前仆后继地赶着救火,他也想上前帮忙,不料被什么从后面扯住他的看带,劲儿还不小。
云嗣一个踉跄,似是跌倒,却被人稳稳托住上半身,脸贴着那人的肩膀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柏木香味。他抬眼一看,也正好碰上和骞的眼神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好像在说:“大师,这么快就见面了。”
云嗣:“…”
云嗣正了正身,理了被拉皱的衣服。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非要搞这种肢体接触。
和骞看他一脸不语,并不是很想与他开口的样子,但他并不理会云嗣这副神情,反而很得意忘形地说道:“大师,你不谢谢我么?”
云嗣眼睛未抬,说道:“谢谢你,贫僧明日又要换衣。”好像还翻了一个白眼。
佛家人虽不会顾及这身素衣,但云嗣是个讲究的人,虽然是素衣,但只要干净,平整,没有其他味道,最好是一处皱褶都没有才行的。
和骞好似看见他翻的那个白眼,语气有点委屈巴巴:“唉,大师,我是着急救你啊,你看,这房子很快就会塌了。”
他将原本面对着他的云嗣,轻轻将他转身面对那火海,随着和骞口中一字一字说出“一,二,三,” 火海中的房屋砰的一声,真的塌了!
云嗣想用衣袖挡挡扑面而来的灰尘,却被和骞抢先一步用袖袍挡在眼前。
云嗣:“…”我有…袖子的。
等灰尘落得差不多,和骞放下袖袍,云嗣才看清眼前的景象,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废墟,瓦砾四散,浓烟弥漫,绝对不是意外走水那样简单。
不过跟白天看到的闲雅的竹楼比起来,云嗣更关心是否有人员伤亡。
他正想抬步想深入废墟查看,和骞在他背后提醒说:“死人自然有人查看,你我不如前去会会这家的主人。”查看死人,他指的是事务司的惊秋。
不必多说,这事儿看来由事务司接手了,不过为什么接手,他又为什么来得如此巧,又为什么突然站在他身后,这一切,确实应该去见见那些活着的人,才能问出答案。
说罢和骞抬步就走,发生走水的竹楼,与主人家的正厅相连,只需要穿过几条走廊,就能见到这家的主人,也就是村长。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村长自然是在正厅等候消息。
和骞二人赶到正厅,看见一花甲老人,双手负在背后,来回踱步,一脸焦急的神情,坐在左右两边的都是家族成员,其中有一老太,正偷偷抹泪,却听不见抽泣的声音,像是忍了又忍。
和骞云嗣的到来,打破了某种平静,有几人换了表情,原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现在却变得一脸悠悠。眼睛还时不时得往和骞身上飘。
村长拱手相迎,和骞却先发话,他平静地道:“那走水的房间住的是谁?”
村长吞吞吐吐,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他道:“是…是我的孙儿媳妇,李…李氏…”
和骞的眼神越过村长的后背,瞟了一眼后面坐着的人,那些人也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像是很害怕和骞,又像眼睛里藏着什么秘密。
和骞没有理会后面的人,他轻描淡写道:“不是听闻村长孙儿媳妇,李氏,刚生完孩子还未满月,怎么会被安排居住到客房?”
村长用衣袖擦了擦汗:“这……这是家事…不好交代…”
和骞打断他,等不及他犹豫,说道:“我朝阳事务司既然已知晓此事,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你这样犹豫,想必这中间定是另有隐情?”
村长头低得更厉害,不过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回椅子上。
和骞环视一圈堂中坐着的一堆人,更加不耐烦,他道:“既然在这里不愿意说,那就回事务司说吧,我司自然好茶好食伺候!”语气陡然急转,多了几分狠戾,听起来不像是空口白话。
但谁又愿意去事务司那鬼地方?传闻中,事务司的看侯间小地跟茅厕一样,黑暗无比,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而且从不清扫,每日三顿饭都正常送,至于吃不吃得下就各论忍耐的本事了。
事务司本是江湖中自成一派,虽能行查案之劳,却不能行严刑之事。就算这样,被请去事务司的人,最多三天就全招了。
在哪里招不是招?但也没有必要去事务司吃茶。
坐在堂中的那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玲珑娇小的女子站起来,向着和骞行了一礼,语气有些愤懑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李氏是我的嫂嫂。他在一年前从凉州嫁入我们容家,是个北方女子。前段时间刚得一女。因生产时孩子太大有些难产,产后没有奶水,家中为了供我兄长考学,又辞去了奶娘。孩子没有奶吃,晚上就更加哭闹不止。我娘担心小孩太过哭闹吵到我哥哥秋季科考之事,就安排嫂嫂住在那边了。但谁承想…”她说到这里,身体像是一团泥一般,软在椅子上。又好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体像被什么抽干了,如释重负。
她轻轻喘着气,默默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种诡秘的安静。事情的真相可能远不止于此。
和骞看了眼云嗣,云嗣也陷入了沉默,低着头诵经,今日那样大的火,恐怕…大小不保。
当然,他对红尘之事,本就不了解,此间沉默,本是出自一个正常佛家人的慈悲之心。
和骞走到一个白面书生面前,那书生看着年纪不小,一副文人装扮,素衣上绣着几根竹子。
他感觉到和骞的眼神,身体就止不住颤抖,连手擦着额间的汗珠。
和骞的声音在他脑袋上方缓缓道来:“你如此紧张,难不成是你放火烧死了你的妻子。”
那书生本就文弱,一副经不起风吹的样子,听闻此话,更是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不…不是我…我没有放火,我只是…只是…”虽然是为自己辩解,声音却小的可怜。
“她若是身亡,也不要紧。我儿还年轻,可以另娶,子嗣还可以再有。”坐在堂上的一位花容月貌的妇人缓缓道来。语气和神态一样平静,显然,对这对母女的死并不诧异。
和骞闻言转头看向她,原本紧蹙的眉头展开,那双镇定的眉眼···虽这句话与这妇人的外形大相径庭,但刚才堂中悲愤悔恨的气氛也瞬间荡然无存。
那妇人依旧不紧不慢道:“走水之事,乃是意外。我说得对吧?大人。”
云嗣想起前面和骞说过,近几年,有些人为了逃避杀人之实,拿钱借事务司消灾免难之事,当时也只是过过耳朵,并未当真,眼下还真想看看这位雷厉风行又威严赫赫的和大人如何应对。
云嗣竖起耳朵,和骞却只轻轻笑了几声,语气轻松:“当然。事态如何,全由夫人定论。”说完拱手还深深鞠了一躬。
云嗣转头看向和骞,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和骞再说道:“那既如此,我等也不便打扰。”
转身对云嗣说:“大师,看来容家也不便再接待与你了。”他用眼神示意,让云嗣跟他走。
云嗣像没看懂那眼神似的,转头对村长容木原说道:“今日登门多有打扰,若施主有需要,贫僧可以为逝者诵经超度。”
容木原看了看云嗣,又看了看和骞,和骞的表情跟吃了屎一样难看。容木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对云嗣拱手微身,说道:“确…确实,今日不便再接待大师,改日若有需要,定亲自登门去请。”说罢还偷偷看了一眼和骞。
云嗣:“……?”跟您说话的不是我吗?
云嗣没有多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转身就走。
和骞追上去,这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暑中白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到了晚上,就会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阵势也不会小。
云嗣提着衣摆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爱干净,不想让污水染了衣裳。
没走太久,脑袋上光线突然一沉,一把伞挡住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嗣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出容家,发现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前面几个农户门口挂着的灯笼在雨中摇摇晃晃。
和骞换了一只手撑伞,把云嗣挤到了挨着墙面的道,墙上有檐,但只能够容下一人,檐下的石板是干净的,没有脏泥。
两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着,云嗣不说话由着那人撑伞。
和骞不能忍受不和他说话,他又不是和尚。不说话,不阴阳怪气地说话,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他道:“大师要去哪里?”
云嗣头也未抬,回答得极快:“那施主又要去哪里?”
“…自然大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去。”
“那你走得这般快,是为了躲我?”
“施主严重了,贫僧只是一个和尚。”
和骞:“…”当然知道你是一个和尚。
云嗣转身去看他:“施主若没有话要说,贫僧就先行一步了。”
和骞把伞轻轻压低,偏到一边。怔怔地看着云嗣的眼睛道:“你生气了?”
云嗣想挪开眼睛,奈何眼前的人就算在夜里,也能看见他五官分明的脸。瞬间泄气,什么生气,没有的事。薄薄的唇开口道:“不曾。”
看着云嗣对着他这样一脸认真地搭话,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涌动,没一会儿就变得燥热无比。
和骞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向云嗣的脸,云嗣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背直接贴着墙壁,手肘碰到了伞柄打翻了上面的雨水。这动作惊醒了出神的和骞,他手停在半空中,离云嗣的脸,如此之近。
原本以为他要撤回那只手,没想到他还是往前伸了几分,打破了最后一点距离,他用手指捏揉了下云嗣的耳朵。缓缓道:“大师可曾想过还俗?”
那温热的触感从耳尖一直流淌到脚尖,云嗣像被点住了某个穴位,动不了,也不敢回话。
和骞看着他受惊的样子,收回了手。一脸关切:“大师怎么入得佛门?你这耳朵这般薄,佛祖怕是不喜欢吧?”说完还笑了起来。
云嗣全当他是胡言乱语,也习惯了。
雨渐渐停了,路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水洼。倒着两人的身影,一黑一白,一高一矮。
不远处坴鸳追在云承屁股后面一阵小跑,还边跑边喊:“小和尚!你跑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云承跑的丝毫不费力,躲进云嗣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坴鸳双手抻着膝盖,气喘吁吁。
说道:“施主若不追,贫僧为何要跑。”说完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坴鸳想说话,一直说不出来,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一直张着嘴巴呵斥呵斥地换气。这村长门口到这儿不过几百步距离,怎会跑得如此费力。
和骞和云嗣对视一眼,和骞对他点点头。像是确定了云嗣心中的某个想法。
等坴鸳歇好了,四人再一起出发,回到白天和骞借宿的农户家中。
坴鸳远远地就看到了惊秋站在门口相迎。连走带跑地拉着云承过去和惊秋说话,坴鸳兴致昂扬:“惊秋哥,你看,我又遇到这小和尚了。”
惊秋和云承打过招呼就请他进去,站在后面的云嗣想,恐怕早就安排好了这个住处。
这家农户,说是借宿,其实是和骞安排的人住在这里的。里面都是自己人。
农户大多和其他家的房屋一样,都是竹子搭成的院子,几间厢房都坐落在院子四周,形成一个包围之势,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居所,总共两层。
和骞和云嗣一同入院,他们被安排在二楼,其余人住在一楼客房,云承和云嗣没有安排在一间房,房子够大,够多,一人一间都还有剩余,况且…今天坴鸳见着就云承死活不撒手,说睡觉都要拉着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