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以火未眠

第二日卯时,云嗣的房门被人敲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云承,他蹑手蹑脚走到云嗣床边,压低声音喊道:“师兄,师兄。”

云嗣睁开眼看着云承,问道:“云承?怎么了?”

云承把声音压得更低:“师兄,院子一个人都没有。好像只有我俩…”

云嗣有些惊讶,他翻身坐起来,头却开始痛起来。他问:“只有我俩?你的意思是,他们都走了?”

云承把眼睛瞪得老大,用力点点头道:“我刚才想起床去练功,但是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又去看了一眼别的房间,也没有人。我以为是自己睡得太死,他们把师兄掳走了,我才找上来,不过在门口我就听到了你的呼吸声。这才放心悄悄进来了。”

云嗣有点没搞清楚状况,所以是昨晚被和骞带回来,睡了一觉起来,人没了?!

不过想来想去,朝阳事务司本来就是无影无踪,连官府在某些时候都要听之任之,他一个和尚怎么管得了别人的行踪。不过,对于不辞而别这种事,某些人是家常便饭了。

“罢了,我们吃过早饭,就上路吧。”云嗣摇摇头说。

云承又说:“师兄,早饭有人做好了,就在楼下厨房,还是热乎乎的。”

云嗣闻言勾起嘴角。莫非又是一碗小米粥?他对云承道:“那你先去用早饭,我洗漱了就过来。”

云承顿了一下,想来跟和骞其实并不熟,但也没必要毒死他们吧?要死昨晚不就把他们杀了?然后就点点头下楼去了。

云嗣坐在床边发愣,有些失落,还有些莫名其妙。

第一次遇见和骞,因贪恋别人剑法,碰巧救了他,他不告而别。

第二次遇到和骞,是在绍府,因化缘借宿到绍家,阴差阳错卷入命案,等案子查清后,他又不告而别。

第三次,遇到走水,然后对方把自己领回家,结果又是不告而别…

把他当什么了,阿猫阿狗?

不过,他理应不去在意才对,他只不过是一个和尚。一个对俗世凡尘了无牵挂的和尚,所以不必烦忧。

他迅速整理好衣物,就下楼去找云承用饭,之后继续上路…

昨晚因为天色太暗,没有看清楚这间院子,现在才看清这农户的构造,是个坐南朝北的风水宝地。

而且位置处于村子的正中央。

村子很大,却只有一条中轴线,这个农户就处于中轴线上,过往的人只要仔细观察,便可知道这人几时去的村头几时回的家,这一切都逃不过这里人的眼睛。

而两人刚出门,在一片竹林处,听到有一女子在哭,云嗣听力过人,就算是不打开五感的情况下,哭声也依旧清晰。

他示意云承跟着他去找,在一口井边找到了一个女子,从背后看女子头发散乱,斜插着一根木簪,衣衫不整,鞋子掉了一只。

看似是个普通农家女儿,云嗣走近几步,发现她怀里竟还抱着一个月娃,正憨憨地睡着。

看模样,像是刚出生不久。女子一直压着声音低低地抽泣,生怕怀里的孩子被吵醒。

女子见到云嗣云承走过来,惊恐的往后缩了缩,声音颤抖地说:“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不要…”

说着把孩子抱得死死的。

云嗣站在不远处,看了眼女子身边的那口井,井的四周都有打水的痕迹,不是口干井。

他缓慢蹲下身来,生怕惹她惊吓而投井,他轻轻安抚道:“施主别怕,贫僧不是坏人。”

那女子才抬头看向他,一个白白的和尚,面容和声音一样温柔,确实不像是坏人长相。

霎时,她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云嗣的手臂。哽咽道:“大师,救救我,你救救我…”眼里再也包不住泪水,哭得稀里哗啦。

云嗣二人把她扶起来,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以说完一整句话。

他们扶着女子离开了井边,在旁边的竹亭坐下,那是一个供路人歇脚饮水的地儿,云嗣细声道:“别怕,施主慢些说。”

那女子又哭了好一阵,眼泪都快流干了。

才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叫段青姌,是夏阳人,三年前嫁到此处。我与夫君是媒妁之言,婚后也算举案齐眉。但我一直怀不上容家子嗣,这几年我们到处求医问药,后来终于有孕,直到一个月前,我生了一个女儿,我和我夫君本是欢喜的,因为我夫君家世代都是屠夫,我夫君是九代单传,我们不想以后儿子跟他一样走屠夫的老路子,所以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但婆婆一直想要一个孙子,在我生产后,我婆婆就心生不满,她骂我不能生儿子没有用,让我日日夜夜一个人照顾孩子,白天还要下地干活洗衣做饭…不让请奶娘,也不让我回娘家。我一直忍受着,她是长辈,长辈的话晚辈理应要听的。谁知后来她挑唆我夫君,让我们和离,我夫君一开始也是不愿意的,我婆婆便要以死相逼,后来他…他竟然真的提出了跟我和离,我和他大吵了一架,谁知,他竟然动手打我。我婆婆也帮着他一起打我。后来看我还是不愿意和离,就开始打我女儿,把我女儿放到柴房不让我见,我女儿还那样小,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趁他们出门偷偷抱着我女儿跑出来了。但我又不知道去哪里,我娘家又隔得那样远。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想一死了之…”

她将这段话说完,眼睛里没有任何光泽,眼神呆滞地看着不远处那口井。她的女儿在襁褓中仍然酣眠,她抱着不自觉左右摇晃,但眼中已然也没有任何反应。

云嗣和云承听完后对视一眼,这个故事和昨夜村长容木原家中听闻的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段青姌又开始流泪,双眼哭得通红,襁褓中的孩子也深知母亲深受痛苦,依旧懂事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云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等家事,报官无用。如果这女子所言不假,她现在最需要的则是回到娘家,或者寻个安身护她周全之处。

而她娘家又那样远,可云嗣如今状况,暂时也不能救她于水火…

而此时,段青姌又突然伸手拉住云嗣:“大师,求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她力量不算小,扯得云嗣衣袖皱了好几分,云嗣没有将其拨开,只安抚道:“施主,贫僧定当尽力为之…”

他还想再说几句安抚的话,路口悄无声息出现几个汉子,还没引起云嗣警觉,疾步就到了跟前,大概五六人,其中一个看到亭子坐着的是段青姌,向后面的人喊道:“找到了!找到她们了!”随后又从后面跑来七八个汉子。把亭子团团围住。

情况斗转直下,有点让云嗣措手不及。

云承本来在一旁听着,看这几个人来势汹汹,开始警觉起来,云承站到亭子口,把云嗣和段青姌挡在身后。

云嗣暂时没有开口也没动,段青姌看见来人已经吓得不轻,全身瘫软的跪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

现在一看,亭子外的这十多个汉子,容貌竟然都长得差不多,只是胡子和头发的差别,有的胡子长有的胡子短,有的已经花白,有的还是黑青。身材魁梧,身形彪悍,若是平常人见到如此阵仗,怕是会和段青姌一样。

他们手中都捏着两把短刀,刀尖锋利,刀口被磨得噌亮。

其中一个汉子大约二十,他把刀收到皮革刀鞘中,向着云承行了一礼,说道:“大师,我是来寻我家娘子的。还请大师让一让路,让我接我家娘子回家。”

云嗣闻言明白几分,段青姌说她的丈夫家中是世代屠夫,想必就是眼前这些人,个个凶恶,要是叫他们接回去,叫她们孤儿寡母如何承受得住,无论如何今天都不能让他们把段青姌带走。

他走到云承身后,站在石阶上,问那人:“施主如何证明她就是你要寻的娘子。”

那汉子看着云嗣,眼前的这两个和尚一身灰色僧服,一高一矮,无比清瘦,那矮一点的和尚眼神却锋利得可以杀死人,是个不好惹的,看来暂时不能强攻。

倒是这高一点的和尚,应该很好说话:“我有与娘子的婚书可以证明,如果大师要看,我可以把娘子接回家时取来给大师过目。”那汉子答道。

云嗣闻言嘴角勾了下,继续:“我是说,你如何证明亭中坐着的女子,是你婚配的娘子,你一无画像可以比较,二没有旁人帮你做证。”

那汉子认真思考一番,答道:“我确实没有娘子画像,但我和娘子成婚已久,村里的人都与我家娘子相识,都可以为我证明。”

云嗣道:“这村子的人都是你的旧识,他们的证明是做不了数的。”

汉子着急用手抓了把后脑勺,一脸苦恼,旁边有几个大汉知道这和尚是在有意为难,都伺机而动,哪有丈夫不认识自家娘子的?来接自家娘子回家还需要有人证明?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荒唐事!

云嗣继续说:“不如这样吧,你去找来她的娘家人,如果她娘家人说她是嫁于了你,你便可以带她回家。”

那汉子又开始为难了,一是段青姌的娘家实在很远,要行船走很远的水路,二是自己弄丢自家娘子做的孽,更害怕传到老丈人耳朵里,而且这会儿这样紧急上哪儿去给她找娘家人!

既然智取不行,那只能强夺。

那汉子一方人多,对方只有两个和尚,应当不会吃亏!

他立马就换了态度,双手抽出刀,摆出上阵杀敌的姿态,语气甚是凶狠:“你这和尚,今日是存心要与我容家过不去!我们世代屠夫,刀用得比谁都顺溜,还怕你们两个秃子么?!”说着又用刀指了指云嗣身后的段青姌,也不再称呼娘子,直接呼其本名道:“段青姌,你是自己走出来,还是我过来请?!”

段青姌哪里还能说话,早已吓得神志不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了八字的婚配,在此时却是一个笑话。天下哪里会有绝配的鸳鸯,就算八字真的绝配,夫妻之间怎么又会带刀相向。

那汉子见段青姌不为所动,便要直接上前拿人,他挥动手中的刀,围着亭子的其他人也得了命令一齐往亭子扑去,云嗣见状,只淡淡道了一句师弟小心,便退开到段青姌身边一手扶起她:“施主,你紧跟着我。”

云承点头间手掌撑地抬起脚踢了出去,整个人横在半空中把扑上来的两个汉子踹出去几丈远。

其余人见着小和尚如此腿力,本来围住的云嗣的那一堆人分了一些重新围住了云承。

云承不慌不忙,他站稳了身子,眼神伶俐地盯着周围人的动作。那只平日里看起来可爱的小鹿此时已然变成了一只小豹子。

他卷起袖袍,露出的手臂结实得像石头一样。

那些汉子手中的刀,见着了白肉就跟恶狗看到了肉骨头一样猛扑了过去,左右两边同时挥砍,云承扎着马步,硬生生地用露出来的手臂接住。

不仅接住,有的砍过来的刀从汉子手中直接崩弹开,有的刀缺了口子,有的直接被手臂震碎成了两半!握着刀的人也都纷纷倒地不起,手臂震的又麻又痛,瘫在身侧,那双手已然再也拿不起刀。

这一下,就直接解决了一半的汉子,此时的彪形大汉已经不足为惧。

但领头的汉子还想再放手一搏,他命令其他人直接上去抓人,不与这小和尚痴斗。

云嗣那边的汉子得了令缩小了包围的圈子,云承这边也还被围着抽不开身。只要云嗣云承一方有松懈,汉子这头便可获胜。

云嗣看情况似乎不太妙,虽然云承一臂足以震慑,但对方的锐气不减反增,颇有破釜沉舟之势,而且,要是他们知道云嗣丝毫不会武功,那便糟了!

云嗣先将红色念珠揣进怀中,学着云承的样子,也卷起袖子,露出来两只又细又白的手臂,皮肤上一点杂质都没有,单看上去就很光滑,如果他不是一个光头和尚,真以为他是女子。

连举着刀的汉子都给看愣一瞬。

那几个汉子也不知道是害怕云嗣扮猪吃老虎还是什么,竟然不敢再走近分毫。

在双方对峙间,竹林深处传来马蹄嘶鸣,即刻便冲出来一人一马,拧着缰绳直接越过几个汉子朝亭子奔去,勒马停在亭子前。

云嗣看清楚了来人,竟是和骞,他不是走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云嗣的眼睛从和骞的脸移到他身上,还是穿着一身黑衣,再移动到马,这马浑身黑得发亮,不曾见过,但肯定是一匹好马。

和骞看着云嗣还举着白花花的手臂,一脸幽怨:“大师不告而别也就算了,怎么这会儿看这马比看我时还认真呢。”

云嗣抬眼看向和骞,脸和以往并无差别,只多了几分疲态,有几根散落的发丝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云嗣定神一想,和骞此时出现,倒是帮了他大忙,他提高了些音量道:“不知是朝阳事务司的大人,贫僧有失远迎。还望见谅。”说完还阿弥陀佛。

但和骞倒有些不快,怎么半天未见这么生疏?而且还拉着一个女子,他道:“好说,我也是路过,既然大师忙着,那我改日再和大师相会。”说完也拱了拱手,“告辞!”

只是这声告辞,说得酸溜溜的。

云嗣原本想借和骞的身份吓退这些个汉子,而且此时要是和骞出手相助,今日救下段青姌易如反掌。

不过对方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深陷窘境,难道听不出来自己是故意报出他的鼎鼎大名吗?怎么还尥蹶子闹上了脾气了!

但对于和骞这人,云嗣真的没有办法。对方就像是天上的星星,虽然一抬头就可以看得见,但摸不到,只知其貌,不知其心。

云嗣无奈,要是此时再不挽留,和骞是真的疾驰而去了。

和骞说着就扯缰绳给马掉头,云嗣只好硬着头皮道:“贫僧有事委托于大人。”

“大师请讲。”和骞头也不回。

云嗣露出浅笑,道:“今日我在此处遇到的这名女子,叫段青姌,夏阳人,我救她于井水边,她求助于我想要带其女回家,但她家路途遥远,贫僧一人之力甚微不能相送。听闻朝阳事务司,在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声名远播,能否帮我把这段娘子送回家中。”

和骞听他说完睨了他护在身后的段青姌一眼,问道:“可有佣金。”

云嗣:“贫僧下山一路化缘而来,自然是没有的。”

和骞哦了一声,佯装道:“那就难办了,我们事务司是拿钱才能办事。”

云嗣见这人给了台阶还是不下,心里霎时没谱,毕竟他对和骞的认识还是太少,就算他能给出佣金,也不敢保证和骞一定会接这个生意。

和骞见云嗣不搭话,唉声叹气一回,道:“我与大师也算是有缘,今日我若助你,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事?什么事?

云嗣还在思量间,和骞就翻身下马,腰间还挂着长剑,径直走到他跟前,直接一手捏住云嗣的一双手挽,慢条斯理地放下云嗣卷起的袖子,直到袖子完全遮住那手臂,那捏住双挽的手却没有松开。

云嗣盯着和骞的动作,一头雾水。“???”

和骞晃悠捏着云嗣的手,慢悠悠道:“以后便不要再露出来与人看见了。就这件事。”

云嗣:“……好的。”算了,此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救人要紧。

那几个汉子从刚才听闻是朝阳事务司,就面面相觑一直没敢动,无从下手,也无法放手一搏。

这年头事务司的名头不小,如今着急忙慌地想寻段青姌回去,不就是不想让事务司或者官府知道遗弃虐待妻女这事吗,除了家丑不可外扬,要是事情被闹大,可能还会影响他们容家世代声誉。何况还是给钱就给办事的朝阳事务司。

和骞理好云嗣的袖子,转身走到亭子前,对周围人说,“各位好汉,还不收手,是要等我请大家回去么?”

而那些汉子就跟憨了一样,还站在原地举着刀,此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刀逃命去。

黑衣,黑马,白剑,是事务司主子和骞大人的标配。与传闻中一样,性情乱七八糟,长相极好,还是武林高手。

汉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视间获得某种默契,纷纷散开各自逃命而去。

云嗣看着慌忙逃命的一群人,与此前凶神恶煞持刀抢人的汉子相比,根本不是同一拨人。

他内心松了一口气,心想着在这江湖混,还是需要一点武功。

经跟和骞商量决定 ,还是先带段青姌回之前的雅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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