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马车在安济堂门外停住,安辰实在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踏入林眠因的产业竟是因为问诊。

因着孙思远“义妹”这层关系,安济堂的掌柜对待林眠因丝毫不敢懈怠,特意差小二把店内资历最老的郎中请来,仔仔细细诊了脉。确认并未伤及内脏筋骨后,又配了最好的活血化瘀药,再三叮嘱好连翘用法用量,这才放了三人离开。

都处于闹市街道之上,安济堂与她们住的客栈离得很近,不多时便到了。

连翘去吩咐店小二准备热水,安辰则扶着林眠因回了房间。

甫在床边坐下,安辰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林眠因外衫脱了丢到一旁。

林眠因一惊:“做什么?”

“我先来查看下伤口严不严重。”

说话间已经解开了她内衫盘扣,正欲再解绑带,却被仓皇躲开了:“方才郎中已经说过,并不严重。”

“郎中只是诊了脉,说未伤及内脏筋骨,又没看到伤口。”

那么粗的棍子挨一下,安辰想想都后怕,非得亲眼看了才能安心。可不知为了什么,偏林眠因死死握着绑带就是不松手。

“不必劳烦你,连翘顷刻便回来。”

“干嘛非得等连翘,我现在便先帮你看看,不然实在不能叫人放下心。”

“真的不必麻烦你……”

“说什么麻烦,举手之劳罢了。”

“不必……”

“别跟我客气。”

没了盘扣的束缚,内衫其实早已“摇摇欲坠”,两人拉扯间,一侧的衣衫就那么华丽丽滑开,露出了大半雪白的香肩。

林眠因急忙空出一只手去扯衣领,手腕却被安辰握住了。

“你……”

安辰说不出话,直愣愣盯着林眠因的后背。

背转过身的林眠因身形一震,停下了穿衣的动作。

看……到了吗?

虽然看不到安辰的脸,却能想象到她的表情。

惊讶,疑惑,亦或是……厌恶?

心头酸酸涩涩,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使她一时走了神,忘记拉上衣衫。

周围静悄悄,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一呼一吸间像拉着根看不见的线,扯得胸口丝丝麻麻的疼。

“吱呀”一声,连翘端着水盆走进来。

林眠因方才回过神来,挣开安辰的手,死死地攥紧了领口,用力到指尖微微发白。

“小姐?”连翘察觉房间的氛围有些异常。

林眠因没应她,垂着头低低道:“你先出去吧。”

安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看着林眠因失了血色的脸半响,低头出去了。

她没走远,就坐在门口,等着连翘给林眠因上好药出来。

刚才的画面像慢放的电影般,一帧帧在眼前呈现,她是被惊到了,以至于呆愣当场。

怎么可能想得到呢,任谁都想不到吧?

那原本应是光滑细腻的肌肤上竟然遍布着伤痕……她可是来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

不是今日的棍伤,甚至不是新近的伤。

看起来应当是鞭痕,已经愈合成浅白色的线条,蜿蜒交织。像是地图上的河流,又像古老文献里的注脚,记载着往昔的艰辛与挣扎。安辰并未看到全貌,可,只这冰山一角已叫她心底颤抖不已,没有勇气继续将衣服继续扯开。

为什么?安辰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她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鞭痕?

连翘端着水盆出来,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安辰跟着她来到后院,找到个僻静的角落。连翘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安辰实情。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能感觉到安辰是个好人。

虽然说话奇奇怪怪,做事有时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心思却很是纯净,对人也均是实心实意。假成婚这段时日,她明显能感觉小姐比之以往开朗了不少,笑容也比以前多,全是这位“夫君”的功劳。

“连翘。”

安辰沉着脸,这还是连翘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阴郁的神情。往日她都是温和的,随意的,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

连翘咬了咬牙:“是柳姨娘!”

“怎么会?”安辰小小的吃了一惊。

“怎么不会?!”连翘还当她不相信,想到林眠因当日惨状,刹那便红了眼眶:“她趁着老爷不在家,故意把小少爷推到池塘里,却栽赃到小姐身上。小姐抵死不认,她便命人拿来家法,鞭打小姐,晕了让人泼醒再打……”

“我知道,她定是想打死小姐的!趁着老爷不在家。可……老爷在家又怎样,她也并非不敢,她心知少爷是老爷的命根,看得重俞一切,才想出了这样的毒计!”

“可怜小姐那时才十岁,就这么奄奄一息着被丢进了柴房等死。”

安辰听的心脏抽疼,不敢想象那该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

“老太爷呢?他不是最疼你家大小姐?”

“我是要偷偷去老太爷府上报信,可房门锁了,想尽办法也未能出去。”

整整三个日夜,连翘害怕听到开门声,害怕有人进来告诉她:大小姐死了。就这么煎熬着到了第四日,房门终究还是被人从外面打了开来。

“出来吧。”来人声音是一贯的冷冰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连翘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极力忍着马上要掉落的眼泪,一步步走到那人身边:“桑叶,大小姐她……”

“没死。”

桑叶转身走了,连翘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心底涌上来一阵狂喜,几乎是夺门而出,跑向了林眠因居住的院子。

瘦瘦小小的身子趴伏在床上,身上虽已换了干净衣裳,却仍有点点血迹自后背渗出,染红了雪白的内衫。林眠因双眼紧闭,脸色比纸还要白上几分,了无生气。若不是看到胸口正微微起伏着,连翘简直以为桑叶是在骗她。

“小姐……”

张开嘴先有一串泪珠滚落下来,话也说的不连贯起来:“你……你怎么样……呜呜……”

那瓷娃娃般惨白的脸上,向来明亮的眸子里光彩全无:“我……没事,别哭……”

“奴婢……奴婢这就去找老太爷来,接你走……”

“不要……”

林眠因伸手欲抓住连翘,不想扯动了伤口,脸色立时又白了几分,咬紧了嘴唇许久才轻吐一口气道:“我不想……祖父为我担心……”

话落,一滴泪轻轻滑下来,落在了连翘手背上。

连翘再也忍不住,回身抱着林眠因胳膊,失声痛哭。

“那是小姐最后一次哭。”

连翘背过身擦擦泪:“小姐没同我说她是如何被放出来的,只是后来,有好事的丫鬟背后议论被我无意中听到,说是小姐……跪着求柳姨娘……”

“我是不相信的!”连翘咬牙切齿道:“定是柳姨娘害怕老爷发怒,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了小姐……”

安辰没说话。

她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愤怒,再到如今,一想到年幼的林眠因像个破布娃娃般躺在床上的样子,心脏就像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着,疼得无法呼吸。

即便是个陌生人,又怎会忍心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下这么狠的手?柳姨娘当真禽兽不如!

安辰推门进来,就见林眠因正背对她躺着。

“我看你晚上没下楼吃饭,便让连翘熬了粥,好歹吃点吧。”

床上的人没有动,也没说话,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安辰叹口气,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慢慢走到床沿坐下。

“对不起……”

林眠因眼睫轻颤,听到安辰在她耳旁说:“我不该……未经你同意便强行脱你的衣服。”

安辰抬起手,轻轻落在林眠因肩头:“一定很疼吧?”

掌心之下那瘦弱的肩膀轻轻颤动,安辰的心也随之颤动着。

她并非有意想揭林眠因伤疤,只是希望她不要把所有伤痛都深埋心底,如果她想倾诉,自己随时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当安辰以为自己终将得不到任何回应时,林眠因带着压抑的声音传了过来:“嗯。”

只是轻轻的一个字,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歇斯底里,安辰却心头巨震,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用力,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林眠因慢慢睁开了眼。

一开始当然是很疼的,她哭着喊着让他们停手。

那些家丁以前是多么的好——娘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永远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会带着自己在花园里扑蝴蝶,去溪水旁抓小鱼。可怎么突然就变了呢?像是聋了哑了,听不到自己的哭喊,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

后来她不再哭喊,因为几乎已经用尽力气,而且,伤口也奇迹般不那么疼了,最初火辣辣的灼烧感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就像后背已经不属于自己。

她心想着就这样吧,说不定马上可以见到娘亲了,她真的是好想、好想娘亲呀!四年了,只要能再见到娘亲,这样的痛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背上的伤口先被叫醒,火辣辣的疼痛再次袭来,把她从走向娘亲的路上拉了回来……

娘……林眠因再次闭上了眼:因儿真的好想你。

安辰躺下去,手臂环着林眠因,把她轻轻搂在了怀里。

“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有何用?”

她不止这么说,也这么想着,虽然鼻头不知怎么突然就有点酸酸的。

“娘亲不会活过来,父亲不会把柳姨娘赶出府,更加不会……变回以前的模样。”

安辰把下巴轻轻枕在林眠因肩头,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不是做什么事都非得有意义才行,你是人,不是机器,不用刻意把自己伪装的这么坚强。困了就睡,饿了就吃,伤心难过了就哭出来……”

“哭出来……”林眠因呓语般自问:“我……可以吗?”

她只知道,娘亲不在了,爹爹变了,妹妹还小,她只剩下了祖父。祖父虽可做她的靠山,可祖父年事已高,自己怎可再让他平添忧虑?

她只能收起脆弱,同时也收起棱角,不再与柳姨娘处处针对,做一个“乖”孩子,听话的孩子。这样,她便不会再视自己为眼中钉,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威胁,她才可趁着父亲出门时去祖父那里学习……

“当然可以。假如你娘还在世,一定不希望你活得这么累。她必定只想让你开开心心的活着,健健康康的长大。”

是啊,娘亲以前总喜欢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的脸蛋,不停地夸:“娘的因因真漂亮,这般粉雕玉琢的娃娃若是长成大姑娘,得多少公子争着抢着要娶回家呀。”

她那时候听不懂这些话,只被娘凑上来的唇亲的“咯咯”笑,直往娘亲怀里钻,爹爹这时就会从娘身后突然冒出来,吓她一跳,然后把她从娘的怀里捞起来,举得高高的。她的笑声于是更大了,和池塘里的蛙声,草丛中的虫鸣连成一片,当真好不热闹。

脸颊不知何时早已被泪水打湿,安辰就这样默默从背后环抱着她,有好一阵子,谁都没有说话。

眼泪无声地流着,像是最有韧性的涓涓细流般,冲刷掉了她的伤心,她的委屈,她佯装的坚强。

有多久没有如这般肆意的哭过了?

她记不起来,只觉得那是个很遥远的日子。

身体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轻飘飘的,就准备这么坠入梦乡,隐隐约约间,安辰的声音传了过来:“以前你无人可依靠,以后,我的肩膀随时给你靠。”

林眠因正在半睡半醒之间,无意识嘟囔着:“谁说要靠了?”

“娘子莫要害羞,我可是你的夫君,靠我是理所当然的。”

……夫君吗?

彻底坠入梦乡前,林眠因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原来,有个“夫君”的感觉也并非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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