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完这么一场后,不顾观众们的挽留,宋尚笑嘻嘻地就开始收拾戏台。
“承蒙各位厚爱,今夜演出已毕,明辰此际,我等于此再晤。 ”
宋铮将皮影箱子递给阿玖抱着,目光扫过依依不舍的人群,却蓦然对上一对熟悉的阴沉眉眼。
是那个冲上马车威胁他们的灵活山贼!
那人与她对视的一瞬间眼神陡然清明,仿佛突然从方才的皮影剧情中惊醒。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宋铮,快速消失在人群里。
宋铮眉头微蹙,凑近宋尚轻声问:“你方才收赏钱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人?”
宋尚摇了摇扇子,“并未。宋小姐可是发现了什么?”
宋铮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尚兄,我听说商人们大多眼光敏锐、过目不忘,这话可真?”
宋尚谦虚道:“别人如何在下不敢定论,但在下倒是勉勉强强可以当得上一句半面不忘。”
“哦——既然如此,”宋铮弯起眉毛,笑看向他,“方才站在第一排的那位瘦弱男子,尚兄可有印象?”
宋尚皱眉想了想,“好像是有点印象......?”
“抢劫自己的山贼都记不起来,尚兄果然胸襟宽广。”
“咳咳咳咳咳!”
宋尚满脸尴尬,疯狂咳嗽,眼神游移着躲避宋铮的视线。
宋铮拍拍他的背安慰道:“瞧您吓的,在下又没责怪您。”
宋尚求饶般向宋铮拱了拱手,讨好道:“宋小姐豁达大度,在下拍马难及!”
阿玖从后面飘入两人之间,隔开他们的距离,冷淡道:“宋公子口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在令我等惶恐。不若今晚就此别过,也不负相遇一场。”
宋尚“嘶”了声,为难地看向宋铮,“宋姑娘,您看这......”
宋铮扯过阿玖的袖子,一派要与宋尚划清界限的样子,“我听表哥的。尚兄运筹帷幄心有成算,可我们兄妹两人愚笨,实在惧怕。”
宋尚:......
这两人一个打先锋一个压阵角,自相遇以来自己就没在他们手底下占过什么便宜!哪来的惊慌惧怕!
可此时宋铮缩在阿玖身后,真是一副战战兢兢、楚楚可怜之姿。
宋尚心下一阵无力,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安抚道:“宋小姐和阿玖公子想知道什么,等回住所在下绝对和盘托出。”
大街上也怪冷的,赶紧回吧您二位!
宋铮“嗯哼”一声表示同意,不忘询问道:“这附近都有什么商户?”
此时接近亥时,街上一片漆黑,只能凭着手上的蜡油辨认方向,实在没有余光去看清商户的牌子。
宋尚想了想,回答道:“这附近有一家珍宝斋,一家首饰铺,一家当铺,貌似是一个老板的。”
宋铮惊讶道:“泰宁县比谷岭县繁华这么多?谷岭县几乎没有首饰铺子!”
“仅这一家罢了。除了京城,哪个县都没有几家首饰铺子。”宋尚摇摇头,“前些年的乱世能活下来就很不错了,哪来的闲钱再去买首饰。”
三人沉默片刻,风中传来一声轻笑,宋尚举起蜡油灯凑到宋铮脸前,隔着细微的灯光轻声道:“不过以后应该会多的。宋小姐可以尽情梳妆打扮。”
宋铮推开这台沉重的灯,挑眉,“我更想给阿玖梳妆打扮。”
阿玖撇过脸,声音有些微的不自然,“谁要让你梳妆打扮。”
“......”宋尚端过蜡油灯凑近阿玖,满面诚恳:“阿玖兄龙章凤姿,梳妆打扮起来定会让我等惊为天人。”
抵达宅院后,三人默契地来到主屋。
宋尚将手中的大锅放到桌子上,满面春风地吆喝:“来来来,辛苦宋姑娘和阿玖兄。今晚收获颇丰!在下所做的工作微不足道,这些赏钱在下只拿三成就好。”
宋铮要笑不笑地瞥他一眼,“不急。我们在等尚兄您的和盘托出。”
宋尚脸上笑容一僵,他搓了把脸,犹豫道:“宋小姐想知道什么?”
“嗯......”宋铮将手杵在下巴上,神色轻松,“不如先讲讲尚公子是如何避开山贼,掩山贼耳目跟上我们的吧?”
果然。
宋尚站起身,连连作揖,“宋小姐慧心巧思,在下甘拜下风。”
宋铮点头微笑,示意他别恭维,直接进入正题。
宋尚哀叹一声:“实在是那京城来的顾钦差太过难缠!”
“那位钦差大人来安和县的第一天就指明在下接驾,这对我等末商来说可是天大的荣耀!”宋尚咳嗽两声,声音悲苦,“可这位大人开口就是国库有难,命令在下慷慨解囊。在下一介小小商人,国库的事怎么会轮到我来操心!”
宋铮没忍住,好奇道:“钦差将你的家产全部充国库了?”
“......那倒不至于。”
虽然没给他抄家,不过顾景行甩出一摞摞他“囤积居奇”、“投机倒把”、“哄抬物价”、“弄虚作假”的状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却能真真切切让宋尚掉了脑袋。为保住脑袋,宋尚只能被迫忍辱负重,将他近几年的流动积蓄含泪上交钦差。
谁料顾景行根本不讲武德,一边收了他的钱,一边反手将他的罪状张贴衙门。他不但损失钱财,还在安和县彻底臭了名声!
宋尚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指天骂地,平日塑造出的翩翩公子形象在这一刻碎成了渣渣。
宋铮发现华点,追问道:“所以那些事你做过没?”
“......偶尔,偶尔。”
注意到宋铮谴责的眼神,他顿时大感委屈:“哪个商人不这么做?这些手段外面有名有姓的商人都做了个遍,那顾景行他凭什么不去抄那些商人,偏偏来找我!我做事是有些......那啥,不过我也是有底线的!他凭什么不去找那些没底线更没良心的!”
阿玖丝毫不理会他的愤懑,冷漠无情地下了结论:“你活该。”
宋铮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苍蝇是要打的,老虎也是要打的。天道好轮回。”
“放屁!要轮回几十年前就轮回了,那些士族门阀一代代累积那么多黄金人脉,乱世都影响不到他们,还能有什么让他们轮回!”
这种时代背景宋铮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根据她对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了解——
“再等等,再等等。若是不出意外,应当就很快了。”
等时局稳定下来,这位终结乱世的皇帝应该就要开始加强他的中央集权了。到时候越是根基深厚、越是腰缠万贯,被清算得便会越发可怜。
命运和未来早就被写在历史书里。
经过这么一档子事,他们谈话的中心都已经被引出十万八千里。宋铮正在思考要不要残忍一点拉回话题,阿玖却快她一步,毫无顾忌地问道:“所以呢?你是怎么缠上我们的?”
宋尚苦哈哈道:“阿玖兄,您别说的那么难听。筝姐儿的皮影戏精妙绝伦之事早已传遍谷岭县,在下身为商人,自是要多多了解时事。”
宋铮挑眉:“所以你就看中我们皮影戏的吸金能力,让我们表演给你挣钱?”
宋尚弯腰,大声喊道:“宋姑娘英明!”
“不对,”宋铮坐直身体,笑眯眯凑近宋尚,“不止吧。尚兄如此迫切为我们准备皮影材料,在进行准备工作时更是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尚兄这是想拜小女子为师,做阿玖的师弟么?”
宋尚:......
阿玖扯回宋铮,看向宋尚嘲讽道:“满口谎言,逼一句答一句,这种人有何交往必要?”
“话不能这么说,我倒觉得尚兄这种给一巴掌说句真心话的样子可爱得紧呢。”
“......呵!”阿玖双手抱胸,脸色黑沉沉地坐在原地,对着宋尚冷飕飕放箭。
宋尚有点尴尬。不,应该说是尴尬到了极点!这种脸皮被人一层层往下剥的感觉实在谈不上美妙。
不过宋尚为人优点不多,厚脸皮算是一个。
他将地上的脸皮挑挑拣拣、摔摔打打再次敷了上去,向宋铮盈盈一拜,“宋小姐英明!这种表演虽能赚钱,但说破天不过是个讨人乐呵的玩意。赚多赚少全凭客官们的心情。费力陪笑讨好这些人不如开山立派,凭借一技之长广收弟子,再从学生手里收取那么点拜师费......”
宋铮手指一顿,满含深意地看向他。
宋尚此时却没注意到宋铮的神情。他表情狂热,手舞足蹈:“若是宋小姐能够将皮影之名传遍全国,定会有不少学子对宋姑娘心向往之。到时候在下身怀技艺,再开班授课,源源黄金到手来,岂不美哉?”
这个人真是危险。宋铮垂眸,心下暗暗升出几分警惕。
她只是刚刚开始表演皮影戏,甚至还没有演过几场,宋尚就已经看到其中的巨大商机,甚至自顾自规划出一条卖课产业链......
倒不是说这种行为危险。在现代她会利用业余时间剪辑一些片子,也经常收到一些剪辑课的短信,说是免费请她听课。
一开始宋铮还会兴致勃勃加上所谓“助教老师”的联系方式,认真坐到电脑前准备上课。到后来她才发现,这种所谓免费的课其实只有一节,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劝她买他们的课,说是跟着他们的课学习,最后可以顺利接单赚钱,走上人生巅峰。
真正的技术人员不如卖课赚的多,这点她早就已经很清楚了。
但宋尚一介古人,思维竟已如此超前。这种超前的思维却带给宋铮一丝难以言喻的危机感。
看宋铮不说话,宋尚自顾自接了下去:“所以在下就想着,跟在宋姑娘身边学学技艺......在下确实没有被山贼抢劫,只是意外见到山贼打劫二位,借用了这个借口。身无分文之人总是比某个奸商更值得信任。”
宋铮理解了。
他确实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商人思维作祟,一切朝着利益出发而已。
只是这样依旧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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