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面目

待枕边传来绵长呼吸,晏浩初又等了一刻,而后他捂着腹间伤处,背倚草屋泥墙坐起身,原本微扬的桃花眼下压着,用一种冷厉打量的睥睨神色审视着中了迷香的女子。

在确认她不是装睡后,他才以指为哨,一记短促鹧鸪哨音后,一个燕子般轻灵的身影翻窗落入。

是叶知障养的死士尹七,叼着信的雪貂从尹七怀里跳出,几下飞跃上榻。

晏浩初取信看过,拍了拍雪貂的小脑袋,沉吟道:“这一个月,让先生只管经营好闽粤,不必管金陵的事。只等徐将军大胜瓦剌,到时再扫内院的豺狼。”

尹七等他写了回信,抱过雪貂压低声誓道:“属下等誓死护卫殿下。”

晏浩初摇头:“让你的人都去松江府,不可留在浔溪。没有紧要事,就用它递消息。”

这和叶大人吩咐的不同,尹七知道这位的本事,然他如今才解了毒,单为了迷惑齐王的人,把浔溪的暗桩尽数撤走,他心里还是不认同。

见他杵着不走,晏浩初沉默片刻,视线扫过榻上衣着清凉的女子时,对上尹七焦灼犹疑的目色,他受到启发,忽然扬唇笑了,抬手不着痕迹地抚挡住女子半露的肩,下了一道令与尹七:

“你去流民堆里捡个落单的女人,就以夫妻的名义在浔溪落脚。还有,这阮氏的来历……只要有一点端倪,就不用留她了。”

待尹七领命去后,晏浩初没有躺下,盘膝坐着调息起伤势来。

一个小周天运转下来,缓缓气,他伸手拔下发间木簪,拧开机关确认了过布防图未被人替换过。

他上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薄唇在月色下紧抿着,就那么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榻沿边挨着的人。

耳畔传来绵长鼻息,他毫不客气地将她从头到脚地来回扫量,一无避忌,他甚至俯身去翻了翻她手掌。

瘦马出身,屠户家的奴婢,毁了脸又没半点功夫,十指纤长却遍布着经年劳作的痕迹。

用十数年培养这一个人,再让她特意在雨夜救下自己?

他那位刻薄寡恩、桀骜急躁的大皇兄,应当谋虑不到这等程度。

揉了下额角,他自嘲地一笑,松懈下来,再去看榻上人。

就见一段纤腰塌着,股下若隐若现的腿儿屈着,佳人体酥削肩若柳。松垮轻薄的夏衫下,雪项莹白。

月色再明,到底也是不如灯火清楚。

若不看她的脸,倒真不枉是江南地界养出来的瘦马。

即便晏浩初常年从戎,如此场面,也还是一眼看出了阮苹的用心。

从七岁上母后被人害死,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复仇和隐忍,乃至于,过了十七岁,也都未正经结识过什么世家贵女。

可他无暇女色,并不代表眼瞎到不辨美丑。

一时间,盯着榻上人面容的神色里便多了鄙夷嫌弃来。

若此女果真一无背景,那她出狱第一夜就妄图攀附自己,就实在是可笑至极,不自量力。

他可从没听过,自古以来,使美人计的狐狸精还如此粗俗乡野的。莫说脸上两道明晃晃长疤,就是这双伤痕累累的手,都叫人没兴致。

这念头一晃而过,暂且摒退杂念,凝神聚气至丹田,便端身正坐着料理起内伤来。

.

翌日卯初,湛青天际还未大亮,阮苹难得一夜睡得无梦香甜,甫一睁眼,迷蒙间听得外头劈柴动静,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还想着姨母孙阮氏今儿怎勤快起来。

未免挨嘀咕,她人还没醒透,就虚软着手脚赶忙穿鞋整衣。

这一番动作实在利落,以至于等她哈欠着边绾发边一推门,在瞧见后院里的场面时,整个人才如梦方醒地猛然呆立当场。

绾发的手不自觉松了,一头青丝扑泄若流泉。

就看到后院歪脖子的老石榴树下,一身短打腰腹肩背缠满布绷的人正举着斧子劈柴,斧子也不知多少年头了,钝得厉害,刃口处都锈得黏结一片,而树下已经积了小山似的劈好的柴了。

少年循声回头,熹微晨光穿过矮矮的篱笆,带着北边的湖水藻气,泼映在他高健颀长的身躯上。

见她杵在门首怔愣,因逆着光,看不清面貌,只见墨发披垂着,纤弱身影里有股孱病之态。

晏浩初朝她友好感激地笑了下,这一笑,星眸弯弯薄唇勾起,右颊处的梨涡微凹,霎那间染得这浅淡天光也秾艳起来。

“灶上米粥还有一会儿,水差不多放凉了,阿姐若渴了就先喝些。”他转头举斧,容色间透出两分戚哀忐忑,自言自语道,“再劈一捆出来,我把斧子磨一磨。”

大约是少年人火力壮,他上身就罩着件灰扑扑的短打,还是晨露泛冷的时辰,肩背额角就沁出层汗来。

见他伤处都要淌着汗时,阮苹才如梦方醒,心里头一边是脱离孙家的不真实感,另一边则是对昨夜自己一点歪心的窘迫。

也不晓得后来是怎么就睡过去了。

树下少年落拓姿容里带了分寄人篱下的不安。

她惯会观人,此子目中澄明无染,大约是最没心思的一类人,只当她是累极了才误睡在他榻前的。

对着这么个人,阮苹忽然觉着自己真是面目可憎、心思龌龊。

或是终于睡了个整觉,心底阴霾半扫,昨夜的临时起意到这会儿也就歇下了。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算因祸得福。闹成如今这样,至少暂时从孙家抽身了。

思及此,她快步奔至树下,想把斧子接过来:“你腹上箭伤凶险,阿翁说再偏两分就得丢命,快躺着去。”

“不妨事,再把这些劈完,就够用三四日的了。”晏浩初打小在军中历练,他有心敷衍探她虚实,便抬高了手略格挡了记。

到底是几日的亏损折腾兼着迷香余力尚在,两个人争一把斧头,就被他这一格挡,她顿觉晕目眩,脚下一软,竟侧仰着就朝旁跌去。

晏浩初反应快,讶然中下意识伸手一捞,便将她整个人捞撞进自己怀里。

这一下,阮苹的胳膊好巧不巧,恰好撞在他左腹,一阵裂痛让他禁不住皱眉‘嘶’声。

“撞疼你了?!”她当即着了慌,不由分说地将人扯进东屋,而后散着发就从院后侧门去请了诸葛洪来。

跟着诸葛洪从后院一并绕过来的,还有阮苹去岁从流民堆里捡的一个叫小墨的药童。

见到小墨的第一眼,晏浩初的疑心病就又犯了。

这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身量还没长开,帮着诸葛洪煎药递针,能干得很,一双眼狭长沉默,惜字如金。

他想起大皇兄有一心腹,曾豢过许多年幼的童男童女专作刺客。

越过窗前疏影,他仔细地审视着忙碌的三人,听他们谈着去孙家取东西的事。

“先让小墨去县里问问,那叶知府走了也不说替你脱了奴籍,万一要是孙富放了出来,你被那横货撞见,可不好。”

打探什么?

晏浩初触了下换了新药的左腹伤口,指节捏着空粥碗翻转。

杀意顷刻升腾凝聚,他能活着走到今天这一步,信奉的从来都是宁枉勿纵。

窗户都是用最破的黄纸随意糊的,以他的准头,只要愿意,就将手上瓷碗敲碎,便有把握于五步之内割开外头三人的项子。

空碗半举,俊逸面目沉静,一无悲喜,竟显出些云淡风轻的宝相庄严。

每回他露出这等神色,往往就是要取人性命的时候。

左腹伤处传来清凉慰适,丝毫也不能让他稍起恻隐。

从门缝里正好瞧见阮苹用破布捧着滚烫的药壶在隔药渣,眼前莫名晃过昨夜女儿家的杏色小衣,还有北山暴雨夜,她救下他时,那双水眸底下的悲凉关切。

的确,若按常理,此女鄙陋命薄,一眼看透,实在没什么可怀疑的。

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况乎帝业。

被这一念扰过,刚要动手时,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后窗里跳了进来,是来送信的雪貂。

信上是叶知障对这三人的调查定论,来得实在颇为及时。

看完信,哄走雪貂,晏浩初整个人一下子松弛下来。他信叶知障的判断,看来这一个月,此处或许是相对安全的蛰伏之地了。

其实他也非是嗜杀之人,心念骤转过,恰好阮苹端着药碗跨进来。

一抬头,晏浩初歪靠着墙,连预演都不需,变幻出一副面色踟躇的瑟缩样:“阿姐救了我的命,本来想帮着做些活,我这粗手粗脚的,反给你们添乱。”

听他语意闪烁,眉宇间俱是落魄,阮苹摆摆手,为恐说错话伤人,她也没立刻打听他的来历,放下药碗扯了两句闲话:“阿翁的药厉害,也就再多躺四五日,你要嫌没趣,可问小墨要两本医书看。”

她说话声极轻,像雪落枯枝,偎贴得人心口静谧沁凉。

说完话,她将粥碗收了就到外头收拾起来。

她一背过身,就有一道凌厉视线扫来。

少年抬眉,审视的目色里三分意趣。

诸葛洪的药炉是新造的瓦房,用了七八两银子,只有两间能住人的。而这隔壁相连的草屋虽大,却有不知多少年无人住过,这两日小墨断续收拾过,也就勉强扫了伙房和东屋,旁的地方破乱倾颓,且有得收拾呢。

……

白日疏忽晃过,斜阳透窗洒入暮色,晏浩初伤眠乍醒,远远听着小墨在对阮苹讲县里的事,而后是她在院里的声音:“晚上的药我来换,你回去歇着吧。”

他垂首望了下自己腹间的伤,又想起昨夜此女的意图,便挑眉地嗤了记。

索性一介寒微丑妇,他便顺着哄上一哄,反正将来联姻也还要对着一群女人,此间无事,何不提前演练一番,若能将人哄得死心塌地,也好多一条在此蛰伏的保障。

木门‘吱嘎’推开的一瞬,晏浩初又将编好的身世过一遍,心中无端冒出些玩心来——他其实没哄过女人,戏文里也只听过些纨绔强抢民女的,若是太难哄,他试过也便罢了,也无甚要紧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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