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改命

午时二刻,浔溪县女牢。

外头狱卒们已经准备妥当,就要过来换枷带人。天上云隙里忽的漏下一缕晴光,透过低矮的小铁栅,照在死牢的草垛上。

原本仅靠火烛朦憧的囚牢里,熹微日阳穿破雨云照彻一线,好似混沌生命里挤入罕见明光。

阮苹伸出手,去那线久久不散的日阳下。

这么大的雨,何来的云隙,真是奇了,甚至能清晰地望见这线明光里升腾的草屑灰烬。

拨开竹筒木塞,最后的片刻贪生里,麻木无神的眼底竟起了神采,她忽的极温柔地笑了下,一张不忍卒睹的苍白脸面上漾开安逸与希冀。

可惜,她这短短十九年的生命里,危难之际,从未有过明光照入。

倒出竹筒里的黑色丸药,她的手微微震颤着。

铁锁拖动的声响近了,她死死盯着手掌上的丸药,想着旁的妇人模样,该打个佛号或为自个儿这悲苦命蹇的一世哭一哭吧。

眉梢动了动,她却仍旧一滴泪也没有。

“上路了。”女牢头聒噪的声腔里是她翻找钥匙的粗俗低骂,“嘿,钥匙不对嘛。”

她壮如水桶的腰上别了上百把牢门钥匙,原本是套在一个铁环上有顺序的,方才与送饭嫂子显摆,自己捏着铁环摇乱了,找不到起头的第一把时,一时间乱得若无头苍蝇。

耽误了行刑时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喊你平日闲着贴些记号,你这懒货,快快快,分一半我同你一起认。”足试了十余把,几个狱卒觉出不好,想着这可是俞县台要亲自开刑的犯人,误了事她们都得遭殃,遂一股脑儿挨挤过来。

然越急越乱,死牢门上大锁却只有一把,几个妇人过来你一眼我一语,嚷得女牢头一个头两个大。

‘哐’得一声,也不知哪个手欠,试到一半的一大串钥匙脱手坠地,散的哪里还记得顺序。

这就一炷香过了,几个皆是急出了一脑门汗。

这么拖着,阮苹背着身,原本已经要吞药赴死了,可在这些妇人互相怪罪吵吵嚷嚷的家常语气里,死亡的恐惧反倒不知由何处悄然浮起。

这等情绪,一旦有了,即势若雨后春笋,顷刻间将她淹没。

千古艰难唯一死。

狱卒们意外的磨蹭耽搁,像是揭开了她心底厚厚的一层翳,她这一世苦水里泡大,以至于到这一刻,才猛然发现,即便命若蝼蚁,也还是畏死的。

她整个人都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瞪着掌心毒药。

目中淌出的恐慌里,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天真疑惑。

眼前骤然浮过四年前及笄时的春华烂漫,那一年,好像有个从金陵来的少年纨绔相中了她,说要赎她回去做妾的……

她当年心气高,觉着以自个儿谋生的本事,不甘心同一般瘦马一样就这么受困一世。

如今想来,何其讽刺。

原来老天叫她来世上走一遭,就只是为了让她遍尝世间各色不同的苦楚的。

门锁终于打开的一瞬,就听得狱中女子释然长笑。

这笑声卸尽不甘、怨愤、惧怕,慨然间掺着洒脱,两个狱卒都愣了愣,便见她仰头将一粒什么东西含进嘴里,在咽下之前,阖目轻叹:“此身既去,但愿生生世世百千万劫,永无轮回。”

“知府大人来改判冤狱,人都去哪儿了?!”

侍卫的呼声颇为响亮,顺着女牢幽暗狭长的甬道传进来,牢头郭明珠浑身一个激灵,头一个反应过来,忙高呵:“犯妇自尽了,快去按她的嘴!”说着一个健步冲过去。

郭牢头看着身子笨重,反应是真的比旁人都快些。

她呼喊着几个狱卒一同扼喉、捏颊、翻舌…也是幸得有些经验,乱虽乱,一通忙活下来,一粒乌黑色丸药便从阮苹口里掉了出来。

……

所谓谋刺公爹的要案,叶知障仅用了三句话,就重审翻了案。

让人带阮苹出来,他搬一把太师椅朝地牢最外头的刑房里一坐,掀着盖碗还没吹凉茶水,俞知县就连跌带爬地跑了过来。

“哎呦呦,晚生恭迎臬台大人,您往闽地高升,行前还特来浔溪一趟,晚生实在感动,臬台若不急着赴任,请一定多留几日,也好让晚生尽尽地主之谊啊。”

俞知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论年纪还比叶知障年长十岁,一番恭维下来,胖脸上却布了一层密汗。

如今朝中齐王与太子两党势同水火,叶知障是太子太傅,即便俞知县不知太子遇刺失踪的事,叶知障这么尊大神突然不告而来,只要是个脑子没问题的,绝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好事。

俞荣四十七岁才中进士,即便买通关系领了浔溪县令的肥差,他这点品级家世,在党争里,至多就是个塞牙缝的菜杆子。

一番恭维开场下来,叶知障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手上端详着一只素色荷包,不接话。

地牢刑房里也没多的座椅,俞荣领着一众狱卒就这么干立着。

整整二刻,湖州府的侍卫持刀肃立,刑房里无人说话。

地牢里静可闻针,也只有刚历过一场生死的阮苹镇定些,她默然环视了圈,或是鬼门边开了灵窍,她一眼就认出了叶知障手里的荷包。

那不是她救回的年轻人身上的嘛?

生死门前转过圈,她没一丝避讳地望向主座上的叶知障。

更漏滴着,叶知障将这些都细细察望在心。

他不动声色地多看了阮苹两眼,只觉这女子一张骇人面庞下,五官轮廓颇为秀雅。尤其是那一双眼,似趟过这世间诸多苦厄后,却依旧是那样坚韧安静。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就要受极刑的人。

他原本尚在犹疑,被她这一眼望过,才拿定了主意。

目下徐老将军北征,皇帝又病重,他还是不便出面去接回殿下。

若由这样一个面陋不堪又身份卑贱的贫家女,在那荒僻的渔村照料着,他再借俞荣贪墨之事在浔溪刻意闹一场,以齐王多疑的性子,派探子搜捕时,很有可能反而会略过此地。

所谓的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

思虑定,叶知障抚须含笑,竟是示意人搬了张座椅与阮苹坐。

众人惊诧侧目间,俞知县却是暗松了口气。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暗叹往后再不可招惹小觑苏湖的瘦马,胖脸上挂了笑,就要开口与阮苹免罪。

然而,叶知障下一句话丢出来,却让俞荣心胆俱裂。

“太湖圩田治水的账册做的精妙,俞大人,你好生劳苦啊。”

圩田的款项他做的细致,也就每年贪了二、三万两罢了,这是何时盯上的,要拿他开刀啊。

这话锋转得极尖锐凶险,俞荣本就没根基,当下骇得一颗心要跳出腔子,竟连站都站不住,双腿软似面条。他也不辩解,当着众人的面就跪趴下去,体面也不顾地仓皇膝行两步,带着哭腔嚎道:“叶先学,叶兄啊,您救救下官!下官从未……我决没有啊!”

叶知障耐着性子,等俞知县嚎了一会儿,才亲自躬身去扶他。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的目的是要将俞荣一并带去闽地,再于浔溪留个自家人,务必让齐王一党错解他来浔溪的目的。

“何故如此惊慌,本官只是一向听闻俞县台擅治水,有意带俞大人南下治水。事情仓促,还望俞县台体谅,你把这案子重审完,把浔溪治水的账册图纸都带了,调令甚急,你待好生结了此案,就来松江府见我。”

留了这一句,叶知障离开前,还侧首对阮苹深望一眼。

当着众人的面,他抚须轻笑,将手中的素色荷包抛了过去。

湖州府的人一走,牢头郭明珠第一个战战兢兢地上前问:“县、县台大人,府台说要重审孙家一案,卑职现去喊师爷?”

俞荣吓的不轻,抖着下巴三层肉,长出一口气。

转头又定定神,他忽然扬手,声若霹雳地给了郭牢头一个大巴掌:“审、还审你个大头鬼啊!你当老爷我几个脑袋!这案子错判了,去!把孙家三个刁民先押下再议,好生送苹姑娘回去。”

下一口气好似要上不来,吩咐完,他恶狠狠朝自己腿上掐了下,一种钻心的痛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叫着朝外追:“先学呀,臬台大人,叶臬台!案子我已经结了,您等一等晚生呐。”

……

午时三刻,女牢外间的会客厅里。

有人拿皂靴、有人取来自己未穿过的新衣,递水的、送果子的,阮苹一样未取,就那么趿着自己在山上泡烂的破绣鞋,踏出牢门,步入地面,在雨里无声走着。

浔溪的牢狱也建的恢弘,一重重院门跨过去,一直到彻底走出府衙,立于长街。

雨丝绿柳,风片画舫,县府周遭这一片是整座浔溪最繁盛之处,所见无一流民,本来聚着要来观刑的人们散了场,烟雨朦胧里,有吃的晚的人家,炊烟里带出油菜香气。

这样的人世烟火,却愈发让她置身在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荒谬里。

她一言不发,孤立雨幕。

抬手触了下左颊伤痕,‘嘶’得一声碰疼乌青眼角时,才让她能相信今日遭遇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这一辈子,从来不信神佛庇佑,不论是小时候一顿饱饭,还是十六岁脱妓籍,都是靠自己费尽心机地拼力挣来的。

毕竟,潘妈妈说了,入了归家院的门么,这辈子的命总归是生坏掉了呀。

她从未想过,堂堂湖州知府,会来替自己平冤。

在牢头郭明珠小心翼翼地赔笑讨好声里,她转头直直地看过去,眼神里的呆愣探究把个郭牢头看得发毛。

觉出对方的忐忑畏惧,她从乱发深处扯下绑着的几个铜板,哑着嗓子盈盈一拜:“还要多谢郭姐姐施救及时,我想托姐姐帮一个忙。”

女牢头收了铜板,觉着那一声‘姐姐’真是令人酥软心摇,心中可惜她的脸,也不再多打探奉承,爽利地应下了替她去林家报信的事。

***

雨过夜晴,远近蝉蛙一片。

北山脚,渔村草屋。

星月浅淡,些微光亮透窗而入。东屋萱软草席上安睡着一个周身缠满布绷的少年。

榻旁弱影纤袅,也不知是枯坐了多久。

阮苹没有点灯,她散着才洗完的湿发,就这么无声地看了他半晌。

梅雨一停,五月望的圆月斜挂柳梢,于暗处坐得久了,借明月一照,榻上人的眉目模样纤毫毕见。

那日雨大仓皇,她忍着伤痛将这人从太湖边拖回渔村,光凭身量,她一直以为自己救的不是水匪就是个南下的溃兵。

现下月明如炬,才看清楚这是个生得颇秀雅好看的少年郎,眉峰如墨,唇红齿白。饶是现在病中一身麻衣地昏睡着,亦难掩风骨。

诸葛先生说他的伤都不致命,只是中了一种叫莲舞散的毒,差不多今夜毒性褪了,明早就能醒。

阮苹不懂毒,却为了攒钱自小识过各类绣艺,她拂拭过榻边被箭簇射破的玄衣。

这是武人骑服,乍一看通体俱黑,却在滚边云纹处用了双面三异绣法。

云纹在日阳下会变幻数种形态,状若真云流动,栩栩如生。

这是苏绣里最难的一种,坊中技艺最好老绣娘耗费心力半载也才绣成一二匹,苏湖两地只有顶富贵的人家,会买大幅的山水鱼鸟纹式样。

此等稀少的技艺,这件玄衣却只在边角处绣,尤是衣襟底下一圈滚边,绣法堪称鬼才,是她从未见过的巧妙。

将这一切彻想了一遍后,阮苹眉梢尖处一跳。

什么湖州知府,阮家都是贫苦子弟,她又从记事起就进了院,哪里认识什么知府大人。

官场朝堂虽远,她却也不傻,只稍猜度,就断定榻上这人身份不一般。

能同湖州知府有交情,非富即贵。

眼前又浮现起那日暴雨里,少年自己伤重却依然护着一只雪貂的场面。

她忘不了他当时眼底的生机与不甘,她甚至艳羡那只雪貂。

在这世上,她或许连一只貂都不如。

能于生死之际还先想着救治一只貂的人……

兴许,这是老天给她最后一次改命的机会。

望着月色下的人,想起孙屠户横肉暴虐的脸和地牢里阴森可怖的腥臭,她抬手到衣襟细带处,解下了外衫。

犹疑着触到小衣系带时,未料那些经年惨痛恶心的记忆扑面,甚至于闭上眼又看到那些男人狞笑着,口鼻间亦嗅到汗臭。

心间滞涩,莫名头上起了阵晕眩,手上一迟疑,就未再解下去。

入夏夜闷,里衣薄透,她将仅剩的一件内衫扯开,松垮得罩在小衣外头后,小心地在榻沿边挨躺下去。

月光如水,榻上二人一仰一侧。

她先还顾忌碰伤了他,以为要枯守到天明了,未料这一躺下,屈膝将下颌凑到对方肩处后,上下眼皮一碰,竟是酣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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